王曜攥着我的手,满面通红,额头上隐有青筋暴出,眼睛里闪着光:“莫离,你别生气,我是真心实意来跟你提亲的,那个香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能不能相信我一次?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真的是误会……”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店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纷纷射过来,看向我和他。
身后轻轻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都能听得到,我听见爹的声音:“关于小女的终身,老汉前几日已经在王家说过了,王家高门大户,我们高攀不起,王三公子还是请回吧。”
王曜越发急了:“那个香囊真的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还是想娶莫离……”
他又转头看着我:“莫离,咱们从小在一块玩,你是知道我的,我……虽然我们酒楼里有时会有唱曲卖艺的女子出入,但是我跟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相信我……”
爹的胡子已经在翘着抖动了,娘亲也从后堂里走了出来,满堂客人也都等着下文,我定了定神,说:“三公子,不管那个东西究竟是不是你的,我都不会跟你成亲。我爹已经说过两遍的话,你不要让他老人家说第三遍,你还是回去吧。王家家大业大,总是能给你找到合适的妻子的,总归是要比到我家来做女婿的强。”
说着,我慢慢将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
王曜的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抖着嘴唇,欲言又止,看了我一会儿,终于扭头走了。
堂中客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气氛还在凝固,忽然听得“啪啪啪”几声响,然后一个粗沉的声音响起来:“好啊,好啊,我早就说过,王家这小子没本事没志气,哪里配得上勤俭持家孝顺爹娘的谢姑娘。这番走了,最好再也别回来!”
众人去看时,只见大堂的一处高座上,坐着一个身材粗壮油头大耳且浑身锦绣的中年人,抬起的左手大拇指上,一个浑圆的玉扳指很是耀眼。这人便是与王家同在城西开酒楼,两家还抢过生意的范五爷。
我向着他行了个礼:“范五爷见笑了,谢家小门小户,私事争吵,何劳挂齿。”
范五爷却仍在笑着:“看来,谢姑娘倒还尚未许配人家?”
“是。”
他手上的玉扳指缓缓转动:“既然如此,王家孺子不成器,谢姑娘可否愿意进我范家的大门?拙荆几个月前下世,至今没个能主事的人,几房小妾吵吵闹闹人仰马翻实在不成样子,正缺个谢姑娘这样能持家的人来管管。”
我始料未及,一时间愣住了。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啊……
他又说:“若是谢姑娘同意,范某即刻遣人来,花红彩礼一样不少,尽可放心。”
我去看爹娘的脸色,已是黑一阵白一阵,便知不妥了。谢家现在就我一个女儿,若是出了嫁,祖上的产业谁来操持,又有谁来给他们养老送终?
在难堪的沉寂里,爹先开了口:“范五爷恕罪,小女无才无貌,不堪执箕帚,王家之子尚且不敢高攀,何况范家?”
范五爷沉吟不语,眼珠子转了个个,看向我。
我在心里泪流成河:刚打发走了一个,现在又来一个!但是面子上还得装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低头说:“多谢五爷美意,恐难从命。”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林州城里谁人不知,但凡是我范某看上的女人,有哪个跑得了的?好意给个正室夫人还不做,难道在谢家眼里,范某那一点产业,还比不上就快要倒了架子的王家?”
此话一出,堂中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个靠着大门坐着的人已经偷偷起身走了,我的背上也出了一层冷汗,这是要明抢?
范五爷贪财好色我是听说过的,他家里光正室夫人都已经换了几个,更何况住满了后院的十几房妾室。听他话中的意思,竟是强要让我过去。范家我们惹不起也抗不住,但这又万万不可……
正当这时候,有一个人给我解了围。
迟云不知什么时候进来,说道:“谢家自然不敢如此想。只是莫离姑娘双亲在堂,若是出了嫁,则于爹娘不能养老送终,于祖宗不能承继家业,是为不孝。范五爷是良善人,岂可置贤良女子于不孝之地?若是范五爷也肯如王家公子一般作上门女婿,生下一男半女也从谢家姓氏,则谢姑娘定然也会深为感激,欣然允嫁的吧。”
迟云按着刀柄不急不缓说出这一番话,范五爷的圆脸早已涨成了猪肝色,攥紧了拳头狠狠将众人的隐约的笑意瞪回去,又盯着迟云,已经连冷笑都没了:“我说谢家父女怎么这般刚气,原来是有迟大人撑腰,看来还是范某失敬了。告辞。”说完,拂袖而去。
我暗暗长出了一口气,爹娘也都在抬起袖子拭着额头上的冷汗。众人渐渐有了一些细细碎碎的议论,迟云踏步走过来,对我低声说:“范五爷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你多少小心些。”
我正要应着,忽然门口又闹将起来,心里一跳,难道范五爷又折腾出了什么事端?
我跟迟云过去一看,竟是前几日在东街上的那个高个子乞丐,还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怀里抱一个身后牵一串的模样,正嬉皮笑脸地拉住范五爷的衣角,说道:“这位大爷,我看你方才在这家店里煞是威风,定然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正巧孩子们都饿了,你要不要看着给点钱,我好去买些吃的?”
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这乞丐怕是有些疯病,什么时候出来不行,偏偏这个时候来讨钱,言语上还正好戳到范五爷的痛脚,八成要坏事。
果然,范五爷狠狠瞪他一眼,跟着的几个家丁立即围了上来,对他拳打脚踢:“你个臭要饭的,没看见大爷忙着呢吗!滚!再不滚就打死你!”
高个子乞丐却并不滚,只是弯腰护住怀里的孩子,留一个脊背给他们任打。可是那几个家丁踢打了几下就停住了拳脚,捂着自己的手和脚龇牙咧嘴哎呦哎呦叫疼起来。
高个子乞丐回过脸,看着他们笑道:“几位,我还没喊疼呢,你们怎么先疼起来啦?”
一个家丁恼羞成怒:“贱骨头,你皮硬是不是?大爷脏了手脚,换个家伙打你!”说完,恶狠狠地从地上角落里捡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棒,就要往那乞丐身上招呼。
我心里一惊,这样一打下去,只怕不死都得丢半条命,连忙向迟云使眼色。迟云会意,上前大手一抓,将那木棒握得紧紧的,看向范五爷:“迟某刚刚说过,五爷是良善人,想必不会当着莫离姑娘的面,在这大街上将人活活打死吧?况且,您难不成忘了,迟某这公门中人的身份,正是管这个的?”
范五爷瞟他一眼,向家丁示意一下,哼着鼻子走了。
高个子乞丐回过身来,看着我嘻嘻地笑:“姑娘你长得这样好,心眼也好,可是孩子们还在饿着呐……”
当真是个合格的好乞丐。我叹口气,从怀中布囊里掏出点钱给他。他伸手要接,迟云却猛然抓住他的胳膊:“莫离,当心痨病。”
我的手顿了一下,眼睛看向他怀里的那个小孩子。迟云一把抓过我手中的钱币,哗啦一声扔到他怀里:“钱已经给你了,走吧走吧。”
他从地上站起来,定定地看着我。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明亮清澈,我却忽然失去了与他对视的底气,不由得低下头,两颊隐隐作烧。目光下移,正落在他的手上。那双手很长,但是糊满了泥土,正紧紧抱着怀中的那个孩子。再往下,就是围在他腿边的小乞丐,脏污的小脸上同样有着亮晶晶的眼睛,也正在看着我。
我忽然鼻子一酸,绞扭着手中的布囊,不知道怎样才好。
他却又笑了起来,右手掂着那些钱币一抛一接,双脚蹦蹦跳跳向前走,唱着调子喊起来:“走啰!吃饭啰!”那些小乞丐也就蹦跳着跟着他。
我望着他的背影,还是觉得他的笑容跟孩子们的一模一样。
他该有多大了?还整天跟一堆小乞丐混在一块儿。
这也许是一个永远都长不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