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宴席结束了,罗孝廉笑容满面地将公人们送走。
我站在罗家大门外,看那些公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迟云最后走出来,我想想,上前拦住他。
迟云看着我,目光有点飘忽,也许是喝多了酒。
“迟云,我是想跟你说一下那天晚上的事情……”
“哪天?”
“就是范家出事的那天晚上,你……”
迟云的目光忽然变得很躲闪:“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忽然有点好笑。我怎么知道的?除了他,还会有谁?
迟云的脸色愈发不自然,低下头,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
我看着他,想起来了,那天夜里他把我抱回家里之后,用手摸了我的额头和脸。
我家在林州城里生活了几十年,跟迟云很熟识。他比我大了四五岁,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儿的时候,偶尔一个人傻傻地在门口大梨树下面玩,迟云总是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给我一个桔子石榴什么的。
他的父亲很久之前就是林州城里最出类拔萃的捕快,但是十年前在一次追捕盗贼的时候中了埋伏,暴尸荒野。后来迟云为他父亲报了仇,接替了他父亲的班,不到几年就成了远近几十个州县中最有名的捕快。
这些年他奔波四方,一直没有个安闲的时候。也有很多人劝他成家立业,但他总是以公务繁忙为由推脱了。他时不时往我家的酒馆里走,我也只当他是喜欢喝酒,倒也没有想过什么。只是近些日子,邻家的婆婆姊妹们常常有些细碎的言语,我方才有些后知后觉。
那天夜里,他将我救出,又有那样的动作,我已经大概猜到他的心思。想着早晚都要说清,还不如早点说的好。
“是啊,我怎么会不知道?你难道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迟云的脸在夜晚微弱的灯光中涨红了,竟然露出愧疚的神色来:“是,本来我不想让你知道,但是没有想到……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夸下海口却没有真本事的人……我也没有想到那个贼子会轻功那样好……”
我愣住了。贼子?轻功?他在说什么?
他接着说:“我是真的没有想到……那夜我埋伏着,发现了他的踪迹,就连忙追了上去,本以为能追上,但是没想到那淫贼跑得那样快,踩着屋顶竟然如履平地。我在他后面明明就看见他在前方,使了十成的功力,但就是追不上……那淫贼一直跑出城外几十里,最后竟然一闪就不见了,我搜寻到天亮都无果,只好回来。”
我听得有些迷糊:怎么,难道那夜救了我的不是他?迟云一直在追逐那个采花贼,直到天亮才回来?那又会是谁?
他还在接着说:“这件事情本来只有我和阿六知道,那天是他跟我一起追的贼人,但是他功力不济,还没跑多远就被我甩下了,就等着我回来……我没有想到他会把这件事情让你知道……”
我反应过来,连忙说:“啊,不是他不是他,他没有跟我说,我是——”停了一下,很艰难地想出一个理由:“是那天夜里我睡不着,爬到屋顶上去看月亮,远远地望见你像是在追一个人。”
迟云看了看我,垂下眼睛:“哦。”
我松了口气,放缓声音说:“迟云,我没有怪你追不上他,你一定也尽力了,为了抓住他你忙了好多天,也许是体力不济……没有关系的,下次你一定能把那贼人抓回来,到时候我把我家酒窖里放了许多年的老酒抱两坛给你。”
迟云勉强地笑了笑:“那,多谢了。”
回到家里后,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很奇怪:在我爹眼皮子底下被偷走的一小壶酒,王曜落下的绣香囊,范五爷的断臂,还有连迟云都追不上的采花贼——尤其是最后一个,迟云是我见过的武功本领最高的人,如果连他都追不上那个贼人,那林州城中的姑娘们岂不是要任人劫掠?我会不会也有危险?
脑子转了一圈,又想回来:既然不是迟云救的我,那会是谁呢?我身边还有哪些会武的人,愿意冒着危险救我的?
这些事情烦烦乱乱,好像一团丝线绞在一起,怎么都抽不出个头绪来。想到最后,我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探听城中的消息,大都是从店里的客人们口中听到的。第二日上午,店中酒客们议论最多的一件事,自然是罗孝廉家的小公子被救的事情。我昨天已经从罗家的小胡子家丁那里听过了,就没再怎么注意他们的谈话,但是他们说到最后,却让我不由得凑了过去。
“然后呢,那个乞丐——咳,那个年轻人,怎么样了?”
“罗孝廉给了他很多钱,还说要养着他,但是他只拿了钱,说什么都不肯留下,今天一大早就走了。”
“走了?”
“对啊,走了。还说是过惯了到处乱走的逍遥日子,不想在一个地方待。反正背着他的褡裢走了,也没说去哪。”
“啧啧,在罗家住着多舒服,咱们想要都要不来的福分,他还不肯?真是……”
“谁知道呢!依我看啊,他是四处游荡讨饭上瘾了,等到他把钱花光的时候,还得回来找罗孝廉!”
“哼哼,他走了,罗孝廉没准儿正高兴呢!你不记得他先前抱着的那个痨病孩子啦?万一他也有痨病,谁还敢让他住在家里……”
……
我忍不住想起昨晚罗孝廉那僵硬抽动着的嘴角。或许,他自己告辞走了,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他以后回去哪里呢?现在他有钱,可以活上一阵子,若是拿这钱去做个小买卖什么的来糊口,或许以后就不会再回到做乞丐的落魄境地了……
从那之后,林州城中的人再也没有见过他。
家里的生意比之前好了一些,爹娘的身体却越来越差。娘亲犯了积年的咳疾,爹在一次起夜的时候摔了一跤,腿脚就不利索了。这样一来,我就越来越忙,渐渐地在每天的忙碌中,也快要忘了那个笑起来跟孩子一样的少年。
直到门前的梨花在几场阴雨后落了大半,那天清晨,我刚刚把店门打开,朝阳还未放出它的热量,空气中弥漫着露水和泥土的清香,一阵凉凉的风吹过来,纷纷扬扬飘落的梨花中,一个白衣少年笑着对我说:“姑娘可还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