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犹记陌上相逢日

我望着空落落的屋子,呜咽了最后两声,擦擦鼻涕洗洗脸,把头发散下来,瞧瞧窗外的月亮,忽然一阵失落。

我哭什么呢?我又生什么气呢?他只是我家十文钱一坛子酒雇来的伙计,跟别的女人偷情,干我这个东家什么事?反正他也没有因为偷情影响生意,就让他偷去呗。

况且,我听酒客们说,天香楼的一个跑堂伙计跟脂粉铺的老板娘勾搭,天香楼的掌柜还常常给那伙计一点工钱照顾,说是让他给女人买首饰头面呢。

反正在南朝,民风充满了浪漫柔靡气息,男女相恋偷情都是常有的事,连皇帝作的诗赋里都有艳情风流之语,更何况民间。

他跟针娘,一开始我就是能看出一点端倪的,那个时候我都没说什么,现在人家都在一块儿同床共枕了那么多回了,生米煮得都烂熟成米糊糊了,我又来不依不饶地闹腾什么?

这样看来,白渊跟针娘厮混,倒也不干我的事。我干嘛摆出一副要抄着大棍子棒打鸳鸯的架势。

还又哭又打这么一大场,真丢人。

第二天一大早,我推门出去,白渊正委委屈屈蜷在院里的大梨树底下,头发乱糟糟的,脑袋埋在膝盖里。

我呼出一口气,走过去轻咳一声。

白渊从臂弯里慢慢抬起头,眼圈红肿得跟个桃子似的,鼻涕眼泪蹭的头发上袖子上衣服上到处都是,浑身都是经夜还没干的露水,脑袋上还顶着两片落下来的树叶子,整个人就跟一只被抛弃了的小狗一样可怜巴巴。

我被他这个模样吓了一跳,又因为一夜的反思,认定了我不该反对他跟针娘的事情,现在也就不由得由怒气转为同情了:“你怎么了,搞成这个样子?”

白渊没有说话。

我上下打量他:“你,该不会是一夜没有回屋吧?”

他扁着嘴低下头,眼泪又啪嗒掉下来:“莫离,我想好了,要是你真的生气,我就去找司命,让他把命格簿子改了,把针娘的姻缘配给别人,不管会损多少道行都行。”

我叹口气:“好了,我想了想,觉得这件事也没什么。你喜欢针娘,去喜欢就是了,我不会再生气了。”

他愣愣看着我。

我脑子转了转,又试探着问:“你们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要不,我去跟针娘说,选个日子给你们俩正正经经地拜堂成亲结为夫妻?”

白渊听了这句话,一个激灵跳起来:“不行!莫离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我很奇怪,转念一想,是了,白渊现在只是一个酒馆伙计,针娘是云霞庄庄主,两个人名声地位都不相当,现在成亲只怕会受到阻力,也怪不得白渊一直不肯自己告诉我。

果然是有情人都命运多舛啊。

我不由得有些同情起来:“你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

白渊却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拿给我看。这是那个据说月老给他找老婆用的玉铃铛。

“哦,你是说,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妻子,无论如何都会坚持娶针娘的,对吗?”

“不,莫离,你只说对了一半。”白渊突然变得很严肃。

“一半?”

“是的,前一半是对的,后一半错了。”白渊握紧了手里的铃铛。

我歪着头看他,不知道他这么忽然严肃起来,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白渊握着铃铛,看着我说:“莫离,当初我到林州的第一天,就找到了自己要相爱相守至死不渝的妻子,这一段姻缘是我付出了很多代价换来的,无论如何我都会把她留在我身边,坚持娶她。”

我被深深地感动了:原来白渊和针娘还有这样的深情!怪不得当初白渊坚持一定要把药给针娘吃,原来他们早就认识!于是我点点头:“嗯,你这样想,很好。”

白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莫离,你知道当初我是怎么找到她的吗?”

我对白渊和针娘的初遇抱着极大的八卦心理:“不知道,你说啊。”

白渊的眼睛里溢满了深情和温柔:“你知道吗,当初月老把这个铃铛给我,说这个铃铛一开始是怎么晃都不会响的,只有当我遇到我这一生唯一的妻子之后,才会响起来。”

我望着他手里的铃铛,心想白渊遇到的这个扮成月老的老骗子,竟然还真的凑成了一对儿好姻缘。

白渊接着说:“那天我第一次到林州来,在街市上空晃荡,最后嗅着酒味落在了你家门口的大梨树上。正在歇息打盹的时候,腰上的铃铛突然叮叮当当响起来,我伸头向下一看,一眼就望见你站在门口的酒台子里面,倒着酒低头一笑,鬓边簪着一朵白梨花。”

白渊的眼睛里激动得水光潋滟:“从那一眼开始,我就知道,我要找的那个妻子,就是你。”

一阵清晨的凉风吹过,大梨树上的麻雀扑扑楞楞飞起来,落了我一头的树叶。

我望着白渊手里的那个铃铛,脑子一时间很是转不过来。

这就完了?

说好的你跟针娘的深情初遇呢?

我在街边的说书棚子里听过很多故事,有一种故事,本来大家事先以为的结局是那样,但真正的结果却是这样。

当时说书的苏老伯捋着胡子说,这种故事,叫做反转。

现在我觉得,一向会讲故事的白渊,也给我讲了个反转。

我望着他那水光潋滟的漂亮眼睛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我走过去,把铃铛从他手里掏出来,摇一摇,像山泉一样脆响。

我把铃铛放回他手里,仰起脸,很深沉地说:“我知道,你跟针娘的初遇,一定是你心底里最美好的故事,你不愿意把它讲给别人听,所以给我这么个委婉的拒绝,我能理解,以后我不会再因为我的好奇心而问你这些事了。”

我觉得自己很善解人意。

白渊果然很为我的理解而感动,他那双漂亮眼睛里刷的流下泪来:“莫离——”

我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困难总会过去的,今天你好好把心情平复一下,休息休息,店里的事情就由我来操持好了。”

我大步走向前门的店堂,很为自己的体贴而感动。

忽然又想起来,回头对还站在原地的白渊说:“你不用担心,今天算我给你休假,不会扣你工钱的。”

这就完满了。

我十分自豪地转头向外走去,只是有点纳闷白渊为什么隐约抖了一下。

兴许是感动的。

他怎么能不感动?我这样的东家,除了我们谢家,还上哪找去?

简直就是广大伙计们的福音啊。

当然,后来白渊也没有跟针娘成亲。至于他还有没有在夜里跑去东街,我就不太清楚了。

我想应该是有的。只不过在那之后,我知道了他夜里的去处,迟云的公门那边也不会因为他夜里乱跑而把他逮到大牢里去,让我放心了很多,也就没有再在他房里从三更天等到五更天的担忧经历了。

所以我的睡眠状况好了很多,夜里也不再想事情。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瞅着床头的月光想起,白渊现在可是在搂着针娘说话还是睡觉?他可真是艳福不浅,针娘那么美丽动人,眉毛眼睛无一不好,抱在怀里肯定也是温香软玉吧。

那样令人一见即惊艳的美人,像我这样的卖酒丫头,只怕是只有羡慕和赞叹的份吧。也怪不得白渊主动去勾搭她。

然后我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梦里安安稳稳,却总是隐隐约约嗅到一股奇特的味道。

这种味道我一开始还很奇怪,后来自己细想一想,才发现,原来,这就是当初把我从范五爷家里救出来的那个人怀里的气味。而且,这种气味还是时不时有点变化的。

醇厚浓酒香、山林青草香和一种百转千回的幽香混在一起,这是最基本的气味。

在三种气味之外,有时候,混着点心蜜饯之类的甜香;有时候,混着胭脂水粉之类的艳香;还有时候,混着微涩但清冽的茶香。我很奇怪,为什么梦里这个人的气味还会变,而且变得差距有点大,好像他一会儿是个贪吃的孩子,一会儿是个涂脂抹粉的女人,一会儿又是个临窗品茶的文士。

我曾经在醒来之后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了白渊。

白渊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拨拉着腰里的玉铃铛,思考了一会儿说,那是因为,我梦里的这个人,是个喜欢漂亮女人和小孩子的风流郎。

所以嘛,他的身上会揣着小孩子爱吃的点心,也会蹭上女人的脂粉,还会沾上他跟朋友喝茶时用到的茶叶。

我听着白渊的这个回答,感到虽然能自圆其说,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于是我又问了迟云。

迟云按着刀柄想了很久,说,据他长期破案的推断,这个人应该脑子有问题,很可能是一种人格分裂的疯病。

我恍然大悟。这个答案明显一针见血精确犀利,比白渊的那个要靠谱得多。

可是我随即陷入了迷茫: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为什么会梦到一个有疯病的家伙呢?

是不是我自己的脑子也开始有问题了?

我被自己吓了一跳,顿时感到未来一阵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