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口气说完,抬头看他,才发现白渊的眼圈竟然红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你……”
白渊的漂亮眼睛里一下子涌出大团眼泪,那晶莹的眼泪在他长着浓密长睫毛的眼眶里打了几个转转,终于不堪重负地啪嗒掉下来,然后就哗啦啦地止不住了:“不可能!你怎么会不喜欢我呢?你是要做我的妻子的人,你怎么会不喜欢我?”
我手足无措地不知道怎么哄他:“白渊你别……”
他像个孩子一样嘴角一撇,拿袖子蹭着眼泪大哭起来:“呜呜呜……我都已经爱上你了,你怎么还会不喜欢我?月老这老头竟然敢骗我!呜呜……我要去找他算账!”说着,一边哭一边拿了褡裢跑出去,我刚想提醒他现在还是白天不能吓着人,他跑到院子里,身形一闪就不见了。
我望着空空的院子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一阵愣神。
他刚刚跑过的地方被他的衣角带起了小小的一阵风,现在还有一片叶子晃晃悠悠没落到地上。
这就走了?
我甩甩脑袋,他跑出去的时候是带着那个褡裢的,看来是真的走了。
真可惜,本来我打算好了的要好聚好散,没想到我还没说几句,白渊就先哭着跑走了。
真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可是他是神仙啊,只怕都有很多很多岁了吧,怎么还是这副德行?
不知道其他的神仙是什么样子的。
该不会跟他一样吧?
我的脑子里瞬间构现了一副整个天宫都是到处蹦跶闹腾的熊娃娃的图景……这画面太奇特了,我一阵眩晕不敢再想下去。
打住打住,白渊刚刚还哭着跑走了呢,我现在该好好在心里送别他。毕竟是跟我在一起待了这么久的……神仙,想来也真不容易。
我叹着气四处望望,眼光落到他那空空的卧房里,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惆怅和不舍。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终究跟我不是一路人,早些离开,于我于他都好。
或许,等他回到天上,静一静,再有几个漂亮美丽的仙子哄哄他,跟他说说话玩一玩,他就依然可以跟以前一样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到时候,就真的像我说的那样,以后他在天上跟哪位神仙喝茶下棋的时候忽然想起我这里,还能有个不错的念想。
可是,我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心里忽然像是绞了一团细细的丝线,怎么也拆解不开。
白渊走了之后,我的日子还是像流水一样过下去。
街上的孩子们听说他走了,一个个哭丧着脸要我把他叫回来,我把他们安慰一番,哄了许久,心里也很无奈:就算真的要把他叫回来,我也飞不到天上去,怎么叫他?
城里的酒客们见他走了,都很遗憾于再也听不到那些奇特的神鬼故事了,搞得他们喝酒的滋味也少了许多。
爹娘倒是有些后悔,说不该这么急着谈我跟他的婚事,觉得他是被吓走的。
我自然是知道他离开的缘故。现在他那红红的眼圈,和漂亮眼睛里两汪眼泪不停打转的模样还时不时浮现在我的脑子里,他呜呜哇哇哭着跑走的样子还让我有点心疼。
毕竟他还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高兴了就笑,伤心了就哭,生气了就坐在地上不肯起来,胡闹撒泼,末了还得让人哄着他。
记忆里,那个几乎把红狐狸吓死掐死的神君,和面对明一真人不急不缓说出“信与不信,降罪与否,但与真人无关”的白渊,似乎跟他不是一个人。
这样的白渊,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呢?
真是一个深奥的问题。
就在我思考这个问题的期间,发生了一些事情。
首先是迟云在一个温暖的黄昏来找我,说林州大牢里关押着的一个重犯越狱逃走了,州牧大人命他追捕,他就来跟我说一声告辞。
那时天色将暗,我靠在酒台子里,望着他身后暖融融的夕阳。迟云的面庞隐在一圈金光中,有些看不分明。
“告辞便告辞,一路小心就是。”
“你就不问问,之前的那些事情么?”
“有什么好问的?该走的都走了,过去的也过去了,再问也不值什么。”
“那好。你多保重。”
余下的,也就没什么话了。
迟云在夕阳的余晖里整整衣衫,握着刀柄,看我一眼后,转身离开。
当时街上已不似白天时候熙熙攘攘,但仍有不少来往行人。迟云背着包袱戴着毡帽,顺着这条街迈步走下去,身影一直融进晕黄的夕阳里。
当时我站在门前的大梨树下送他离开,心里安安静静,却从未想到那一声保重,一个转身,便是错过了一生的路途。
许久之后纵使再见,也不过在物是人非岁月流转之间,笑一声各自珍重而已。
迟云走了,下一个是针娘。
云霞庄的分散是迟早的事。针娘虽然一直操持,但是她早已将手下的七个一等绣娘各自分开,送去了远近各州,一起带去的还有云霞庄的财产和人手。等这些人都分得差不多了,针娘在一个晴朗的上午大宴宾客,宣布云霞庄摘牌,庄中财产散为七处绣庄,分布远近各州。
而她自己,拿上了她应得的一份财产,打算离开林州,往她十几年未曾回去过的北方老家看看。
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号称南省针工第一的针娘,祖上竟然是北朝人。
现在她想回去祭祖,林州城中人虽然不舍得,但这是孝道的事情,阻拦不得的。
于是针娘也走了。
她离开之前,在绣帐车中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却没再说什么。
曾经辉煌一时的云霞庄,就此将它的光辉分散到各地。从此,那七个绣娘继承了针娘的名号和事业,和另外许多灵心慧手的绣娘一起,将南朝绣工臻至化境。
甚至于,为百年之后,大唐盛世之中的高超绣艺作了奠基。
针娘走后,林州城里又发生了一些事情。很巧,这些都是关于男女婚姻的事情。
先是我们这条街头的王掌柜家本来说好了的亲事,要将女儿嫁与天香酒楼的三公子,彩礼都已经下了,没料到天香酒楼那边忽然又不肯了,两家闹腾得不可开交。
再一件,是那袁老大夫的孙子正要娶徐家的女儿进门,没想到徐家女儿的娘亲忽然犯了旧疾,将婚事一拖再拖。
还有一些,则都是夫妻婚姻不谐几乎要拆伙的,一时间鸡飞狗跳,整个城里的人都忙着看热闹瞧笑话。
不过,这样的闹腾也没有持续多久。大约两个多月过去,王掌柜的女儿欢欢喜喜出了嫁,袁老大夫家也摆起了酒席,那些闹着要休妻的丈夫们也都消停了,回家个人过个人的日子去了。
众人说起来,唏嘘好笑之余都是议论纷纷。单单打卦算命铁口直断的刘半仙说了一句,道是天上掌姻缘的月下老儿喝醉了酒,不小心跌断了红绳儿,才使得这么多男女的婚姻不谐。如今月老儿的酒醒了,便将那红绳儿一根根又接了起来,才万事大吉。
刘半仙这么一说,众人这么一笑,这些事情也就算过了。酒客们的议论又回到了朝中有个叫侯景的大将军作乱,不仅把几个皇上都折腾死了,而且已经闹腾得许多个州县天翻地覆血流成河的话题上去。
想来,现在的建康城只怕是一团乱,但我们这里还是天高皇帝远的偏远之地,除了州牧大人应该会在官衙里发愁焦虑团团转之外,普通百姓暂时还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毕竟,对于一般的人来说,居家好好过日子才是常理。
唯一让我忧心的,是出了林州城去追捕逃犯的迟云,现在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他可千万别赶上这场祸事才好。
那日天气晴好,过了中午饭,我就到骡马市上雇了一辆牛车,套好嚼子,再把二十坛梨花醉搬到车上,打算去给城外赵家庄上的赵老爷家里送酒。
本来这种外出送酒的活儿是爹干的,现在他腿脚不利索,也受不了颠簸,就让我去,店里的生意他和娘亲俩人先照看着。
我坐着牛车出了城门,一路颠簸,到赵家庄上送了酒,赵老爷说天色已晚要留我住下,我惦记着爹娘在家里怕要担心,就婉拒了。
林州这一带山丘众多,时不时冒出个山头来都是毫不稀奇的。赵家庄就坐落在两山之间,弯弯绕绕的山路虽不险峻但也费事。
眼看夕阳西下暮色渐浓,偏生那拉车的老牛还是慢慢悠悠,我不由得有些心急,跟驾车的老车夫说要快一些赶路。老车夫在前面驾着车,应了一声,我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心内不安。
又赶了一段路,太阳早已隐没在山头之后,只剩下天边的火烧云,红通通地闪着金边,像一块块金灿灿的牌匾,耀眼地挂在天上。
看看路途,已经将将要到了林州城的城门了,我心里终于有些放松,出了口气。进了这个东城门,穿过半个林州城,就能到家了,家里爹娘肯定还在一边张罗着晚饭一边等着我。
这时候,老车夫忽然勒住了缰绳,有些奇怪地说:“咦,不对啊。”
我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怎么了?”
“姑娘你看……”老车夫用鞭子指着前面。
我从车上站起来,远远地望去,心突然揪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