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绒跑走之后,别尘仙官过来敲门,我看他的模样,一身衣帽严严整整一丝不苟,说话行礼都很规矩,俨然是一个严谨守礼的仙官。别尘仙官跟我说了些天上和宫里的行事规矩,又谢了我留下照顾神君,便告了辞。
我自己一个人坐在空空的殿里,摸着玉衡星君送的那块玉牌,恍惚中,才觉得自己几个时辰前还在一条瀑布旁边听烟儿讲她的初恋故事,几个时辰后就一下子住进了天宫,不知怎么就很有些不真实,仿佛做梦一般。
我一直以为,天上是不分白昼黑夜的,所以当天宫中的夜晚来临时候,我很有些惊讶。当然,我惊讶得有点睡不着,就往外面的天井里站一站,结果发现月亮竟然在我脚下的空中挂着,要低头才能看得到,我更是惊讶得睡不着了。
原来,九重天上是这个样子?
天上究竟还有什么跟人间不一样的地方?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激发出来,反正觉得睡不着,干脆揣了那块玉牌到处转一转。
这一转,就转了半夜。等我走不动了坐在道边的一方石头上歇息时,才发现我转了一圈,竟然又回来了,前面不远处就是白渊睡觉的那座寝殿。
我晃晃悠悠走到寝殿门口,想着我该顺着殿廊走回去,但是忽然想,白渊现在怎么样?不晓得他的伤口现在好一点没,睡觉翻身会不会疼,不禁往门口又凑了凑。
这时候,我忽然闻见门缝里透出一丝幽香,让我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这种香气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我有点怔怔地转过身,顺着殿廊慢慢走,一边走一边想,这香味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好像很熟悉……
天井里的仙树在夜风中摇摇晃晃发出沙沙声,一簇簇树叶在夜空中泛着蓝白的幽光,显得缥缈出尘。我望着它们在地上摇来摇去的影子,忽然想起来很多事情。
最开始的时候,我在林州的家中卖酒,当时穆羽第一次出现,跟迟云起了不大不小的冲突,我家酒台子上丢了一小壶酒。
当时我气急追出去,街市上什么可疑的人都没有,只是门口的大梨树上纷纷扬扬落下几片花瓣儿来,馥郁的梨花香里面,沁出一丝清香的气味。
过了几日,城西的王曜来我家提亲,本来爹娘对他挺满意,但是却在他的座位旁边发现一只艳丽的香囊,爹就很气愤地退了这门亲事。
当时那香囊俗艳的脂粉味熏得我头晕,但是也多少记着,浓郁的香料味道里面,还是有那种清香。
再然后,我在一个夜晚被范五爷派人劫了扛到范府,有一个人救了我还顺手卸了范五爷的两条胳膊。当时他抱着我在夜风中穿行,我的头埋在他的怀里,很清楚很细致地闻出来,他怀中那混合着青草和油腻甜味的气味里,最浓郁的,就是那种清香。初闻沁人心脾,再闻百转千回。
云华山的那间卧房里,我醒来之后嗅到的还是这种香。
现在,九重天上的穹明宫,亦是如此。
我突然笑了起来。白渊这个家伙,可真是处心积虑啊。
还记得那个清晨,眼圈尚还红肿着的白渊,在沙沙的落叶声中对我说,他躺在我家门口的大梨树上打盹,铃铛响起来的时候往下一看,见到的就是我。
我趴在白玉栏杆上向下望,明镜一般的月亮已经有些偏西,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明白,为什么之前白渊说喜欢我,我都会往别的上头去想而不愿认真地相信,为此一次又一次错过他的真心。
白渊从来都不讳言他心里的喜欢,但是我一直觉得,像他这样姿容绝世的男子,理应配像针娘那样的美人。在知道了他是神仙之后,我就更加觉得,他的真爱一定是个容貌倾城神通广大的仙子,而不是我这样普普通通的凡间姑娘。
而且,我一直觉得真爱是深沉无言静水长流的,而白渊这种常常把喜欢挂在嘴上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的,往往不能当真。
但是我却忘了,他对我说过的话,从来没有谎言。就像他讲过的那些神鬼故事和天上神仙们的恩怨情仇,每一件都是真的。但是从没有人相信过,这个整日在酒馆里满嘴胡话的跑堂伙计,会是个真正的不折不扣的神仙。
尽管这个神仙很有些与众不同,是个喜欢小孩子和漂亮女子的风流郎。
而我的心里,其实是装着这个闹闹腾腾的风流郎的。他高兴的时候我会高兴,他笑起来的时候我会觉得他的眼睛很好看,他哭闹打滚的时候我会头疼心疼,他捂着裂了的伤口流血的时候我会着急担心。
尽管这些情绪都隐藏得很深,但是就像那细细的幽香,一开始好像没有,再去仔细闻一闻,却是百转千回经久不散。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心底里种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种子抽枝发条开花长叶,我却刻意去忽略它全当它不存在,可是等很久之后不小心回去看看,才发现那种子早就已经把根都扎得深深的,怎么往下挖,都能挖出一截又一截来。
我站在天井里的树下,沙沙的风吹树叶声中往白渊的寝殿一望,看见殿门开处,白渊松松披着一件白袍子,长长的头发飞扬在风里。
他的面色还是很苍白,但是眼睛很亮。亮得就像我初次见到他时,林州闹市里熙熙攘攘,他回头一望之间,一张脸上只看见双目似星如水。
我在树叶的阴影里笑了笑,转身走回那间客殿里去。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那个夜晚,只觉得天阶之上夜风微凉,我一步一步,就像是走进了那无常的命运中。
天亮醒来之后,我去白渊的寝殿里看他。
推门绕过几道屏风,看见白渊正端着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东西往嘴里灌。
我慢慢走过去,对他说:“你好些了没有?”
白渊看着我点点头。
我在他床边找了个绣墩子坐下,正要开口,这时候门外糯糯的一声:“神君——我来送早膳——”
白渊出声:“进来吧。”
门缝开处,磨磨蹭蹭挤进来一个胖嘟嘟的小仙童,也是月白衫子两个丫髻,两手里提着一只黑色木头做的食盒,挺着肚子摇摇晃晃走上来:“别尘仙官说,因为谢姊姊在这里,就让我多拿了一份,可沉了呢。”说着有点费力地把食盒推上大床旁边的桌案,我连忙去帮着他打开。
食盒一开,我就被一阵香味熏得晕晕的,肚子里馋虫一下子活跃起来,有点咽口水的冲动,方才想跟白渊说的话也被我暂时往后挪一挪,打算先吃饭要紧。
白渊下了床,不急不缓从一盘盘点心汤粥里面翻检出一些东西送下肚,我已经风卷残云一般解决了一堆吃食,才想起来白渊正在养伤,应该吃得多一些,不由得抬眼偷偷瞄他。
白渊用玉箸夹着一只蟹卷子,对我笑起来:“莫离,你要是喜欢吃,以后顿顿都给你做。”
想来,昨日我被阿绒引走后,玉衡星君应该把我留下的事情跟白渊说了,他才今日不怎么闹腾了。
我想起来要让他平心静气,就答道:“行啊,那我很欢喜。”
白渊的眼睛果然亮了一亮,眼睛弯起来:“反正我也不怎么想吃东西,这些都给你,慢慢吃。”说着,把一桌案的饭食都推过来。
一直坐在旁边的胖嘟嘟小仙童撅起嘴拉住他的袖子:“神君——”
白渊捏捏他的小肥脸,从桌案上拿起一碟栗子糕给他:“喏,这个喜不喜欢?”
小仙童的眼睛“噌”地亮了,咧嘴笑得跟个红苹果似的,喜滋滋端着栗子糕哒哒哒哒跑走了。
白渊笑着跟我说:“阿圆嘴馋,每次来送膳都得从我这里软磨硬泡顺走一点好吃的,他又还有自己的份例,日子长了就把自己吃得这么胖乎乎的。”
我低头只顾着扒拉盘子里的好东西,咬着一块糕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接着埋头吃。
白渊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床上去,靠着两条枕头养神。我吃完之后去看他,见他脸色还是很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忍不住小声问:“伤口还在疼吗?”
白渊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在我面上定了定,皱起眉:“疼。”
我往前蹭蹭:“哪里啊?要不,我给你瞧瞧?”
白渊拉起我的手,按在他前胸:“这里。”
我很同情地安慰他:“玉衡星君说,你这只是伤到了皮肉,没有动到筋骨,应该很快就能好的,先忍一忍。”
他摇摇头:“不是那里。我心里疼。”
我瞅了瞅他那幽怨的眼神,想起这好像是说书故事里的许多经典情节之一。被情人负了心的哀愁公子,常常就捂着自己心口说是伤到心了,然后姑娘就很后悔,然后经过一番倾诉衷情声泪俱下,姑娘回心转意最后公子完胜。
我以为,白渊接下来应该也跟我声泪俱下一番,没想到他只是面上看不见什么表情地低下头,说:“莫离,你要是不喜欢我,心里也不用内疚,这不是你的错,不用一定要留下来陪我的。玉衡也许是跟你说了什么吧,但是缘分尽了就是尽了,我强求过一次,不想再强求第二次。”
因为他没按故事情节出牌,我就反应了一下,简而言之,他这是要下逐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