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竹老板的扇子掉了。
我一下子就蒙了。
然后,我傻愣愣地瞧着那少年终于从我身上移开了目光,伸出双手的十根长手指,对着窗外向某处奇奇怪怪比划了几下,然后就把手慢慢收回去了。
我跟竹老板面面相觑。这是干嘛?
还没等我想明白,只听得外面街上一阵嘈杂的惊呼,然后一声轰响,茶楼的小窗户被直直撞成了一个大洞,然后一块切得方方正正的黑玉一样的东西不轻不重落在我面前的竹木地面上,还冒着袅袅的白气儿,小阁楼里瞬间冷得像要过冬。
这这这就是玄冰?看样子,是从昆仑山里头隔空现挖的?白渊跟玉衡星君受着冻才吭哧吭哧挖得的玄冰,就这么被他指头比划几下就来了?
白渊很快变出了个厚厚的锦袍子把我裹起来,我才慢慢觉得好些。转眼一看,竹老板的脸色抽搐得像是被针缝了似的,大抵是在心疼他的窗户罢。
玄峥袖着手,脸上不悲不喜没有表情,眼睛又转回我身上。
一向脑子不好使的我开始慢慢思考,现在我是该感动得痛哭流涕呢,还是该火速跑去抱大腿,还是该一脸悲戚地认亲喊哥哥?
在这之前,我对于玄峥的想象,大概就是一个一脸狰狞獠牙毕露浑身黑毛,然后肩膀上扛着个九环大砍刀的凶神,结果今日见的却是个长得跟白渊和长渺上仙和绯颜都不相上下的少年,话还没说一句就先云淡风轻把山里的玄冰挖一块给我隔空送来,着实让我一时间难以接受。
这不能怪我笨,虽然我见过尧华神女和玄棠的长相,但是对于真正的噬魂狼的印象,还是梦境里头那个小山似的杀气弥漫的黑狼。
白渊抱着我的手臂紧了一下,我听见他说:“玄峥,谢谢你,莫离应该会很喜欢。”
我望着那块冒白气儿的玄冰,扯了扯嘴角表示我很喜欢。
白渊接着说:“她现在是凡人的肉身,而且脑袋里不记得你,有些事情不方便,你不要太难过。”
话音刚落,我看见一直呆立在一边的竹老板,听见这句话一个激灵就咚咚咚咚飞也似的逃下楼没了影儿,连扇子都没捡。
白渊只好当作没看见。
玄峥终于把目光又收回去,垂下眼睫毛,像是对我们又像是对他自己,轻轻点了点头,说了第一句话:“好。”
白渊说的很委婉,但是也很清楚。我现在的确只是个连玄峥的一指头都受不住的凡人,脑子里也不记得他,心里还在纠结着到底要不要就这么叫他为哥哥。这个称呼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还是生疏了点。
白渊见到他点头,就松口气似的笑了,手一展把那块玄冰收进了袖中的乾坤袋里,然后拉着我向他走去:“你到望玉集还有什么事情么?要是没有,我们下去一起走走?”
我被白渊的大胆行为惊吓了一下。让玄峥去挤大街?你确定他不会一巴掌把挡在他前头的神仙鬼怪全都弄飞扫出一条道么?
但是玄峥好像很愿意,在我们前头就转身往楼下走。我只好也跟着。
等下了楼才发现,竹老板带着小茶树仙一块儿不见了,楼门口站了满满一圈儿的围观群众,大眼瞪小眼地等我们出来。可见竹老板仓皇逃命的时候,忘了提醒楼下的诸位高邻。
可是玄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在前头径直走着,那生人勿近的气场使得街上自动让出一条道,我跟白渊沾光不少。
然后他就直接进了一家聚宝阁,然后就上了聚宝阁的二层,然后掌风一拍打开一扇门,然后躲在里头的竹老板就被他干脆利落地揪了出来。
竹老板脸色煞白,吓得对着我跟白渊嚎啕大哭:“神君神君,请你看在咱们相交多年的份上,救救我这条小命啊啊啊啊啊啊——”
我瞧着他哭得肝肠寸断的,有点可怜他,却被白渊拦住:“别管,玄峥找他一定有他的事情。”
玄峥把竹老板放下,然后右手里变出个罐子一样的东西出来,说:“为什么不管用?”
竹老板脸色再次抽搐,然后艰难地说:“尊座息怒,这罐子的确是可以聚魂敛气,小的不敢欺瞒尊座,可是小的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不管用啊——”
白渊抱着我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怎么了?”我小声问他。
白渊走过去,对玄峥说:“这个罐子的确有那样的功用,他没有骗你。”
玄峥垂下了眼睛。
竹老板一把抱住白渊感激涕零,还哭诉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玄峥之前来过望玉集,当时找到竹老板就说,想要一件可以聚敛魂气的东西。竹老板不仅仅是茶楼还是聚宝阁的掌柜,虽然不知道眼前的黑衣少年是什么底细,但是看上了他给的报酬,就把压箱底的一件宝贝拿了出来,不料现在主顾却说不管用。
“神君你知道,小仙做生意虽然贪财,但是从来不赚黑心钱,这次尊座的事情我是真的不知道哇哇哇哇哇哇……”竹老板哭得那叫一个无辜。
玄峥把罐子在他面前放下,一言不发地出门。
我这才反应过来:聚敛魂气?玄棠的魂不是都已经在我身上了么,他还要聚什么魂?
我追上去问他:“你要给谁聚魂啊?”
玄峥刚要出门的脚一下子顿住了。
白渊也追上来,握住我的胳膊。我这才想起来,这可是我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玄峥回身看着我,又看看白渊,摇头:“这件事我自己来。”
说完就迈出了门,我跟白渊愣了一愣,回过神来去找他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很快挤进街上的妖怪群里不见了。
然后,再怎么找都没找着。
太阳要下山了,白渊一脸郁闷地抱着头撑在小茶几上:“唉,看来玄峥是回去了。”
我跟大难不死的竹老板面面相觑:就这么走了?
竹老板小心翼翼地说:“神君啊,你家这个大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渊沉默着摇头。
“咳,你都不知道,三界之中就更没谁知道了。这事儿要是传到天帝的耳朵里,还不晓得会出什么岔子呢。”
白渊很严肃地盯着他:“今天这事情千万不要说出去,不然万一有个什么,你一条命绝对担不起。”
竹老板吐吐舌头:“这我当然知道。”
我以为就这么见不到玄峥了,但是我跟白渊都没想到,等我俩要离开昆仑山,离开望玉集的时候,玄峥竟然又出现了。
在昆仑山的大道口,我一回头,就看见了那个站在不远处的高高山峰上的黑影。
那个黑影见我发现了他,只一闪就跳了下来,落在我们前面。
玄峥看着我俩不说话。
白渊拉起我的手,对他笑了一下:“我要带莫离到处去玩,你要不要一起?”
玄峥的眼睛亮了亮,却慢慢暗下去,好一会儿,走过来伸出手,把一只黑哨子放在我手里,又看看我俩,跃上山峰消失不见了。
我对着手心里的黑哨子发愣。
白渊勾勾嘴角笑:“看来咱们这一路是不用害怕了,要是有谁欺负咱们,这个哨子一吹,他就会来。”顿了顿,又说:“你看,天上地下所有的生灵都怕他,可是有谁知道,其实他还是懂得关心一些人的。”
我对着那哨子叹了口气:“可是我觉得,玄峥很孤独。他一个人住在深渊里,就算他想跟我们一起去玩,他还是不让自己去。”
“或许,”白渊意味深长地摸摸下巴:“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也许等他做好了,就不用再孤独一个了罢。”
离了昆仑山,我们去的是建康城。
我们到的时候,建康城的皇宫里正乱着,可是宫外的景象还是笙酒欢歌红.袖满楼,一副纸醉金迷不知乱世的架势。
在建康,我们差不多待了大半年。这段时间里头,白渊摆过摊算过卦,小菜一碟的命数推演和一张巧嘴倒是赚来不少钱;带着我去庙里上过香——不过他打死也不肯给佛像磕头,说那如来佛和观音菩萨都跟他是老友,他堂堂神君对着他们的泥像磕头太便宜了他们;在秦淮河上雇过船,他听隔壁船头的姑娘弹琵琶的时候还摇头晃脑品评一番;还拉着我女扮男装去看花楼,秦淮河上一家接一家地晃悠下来,脂粉味熏得我眼冒金星;甚至还去皇宫里偷过御厨的点心,果然是味道不同凡响……
建康城之后,过扬州,下吴中,迁岭南,一路走过去,除了人间的市镇,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也去了不少,见了各种各样的山妖鬼怪地仙精灵,才知道原来白渊这家伙居然可以朋友遍天下到这种地步。
值得一提的是,路过那些人间市镇和乡村,我见到了好几个旧面孔,都是当初在云华山上见过的白渊的那些夫人们。见到芸巧的时候,她正在一家菜馆里做老板娘,听说一双巧手把生意炒得很红火;见到玉娘的时候,她已经在一户高门大院里做了一个州官的侧室,听说是因为正室夫人身体不好就由她管家,她现在已经有了个儿子;还有别的夫人,有的在娘家住着和母亲一起纺线,有的嫁给了邻家生了个女儿。
再后来,我们去了北朝的时候,遇见了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