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妈:“既然来了,就要想法子。小姐年轻,还能熬不死那个老东西吗?咱们第一步已经做对了,就等着把白瑶瑶都放到膝下来养亲了就好。”
李月缇叹气:“……我不会养孩子。我也自己从来不觉得自己能当母亲……看着白瑶瑶,我一点疼爱她的心思都没有。有的女人,或许就不会有做母亲的本事,我认清了,也不想祸害孩子。”
她骨子里对这种门户里勾心斗角当主母的生活有抗拒。更对为人母有恐惧。
但相比那些稀里糊涂的就卷进这种生活里的人,李月缇更痛苦。
她是清醒却无力抵抗。
黎妈半晌道:“小姐……你该知道,当女官这条路真的已经断绝了,老奴怕你没了心气儿,也怕你认不清现实。”
李月缇似乎挪动了几下,终于认命般低下声音,哑着嗓子道:“黎妈,你教我罢,我听着。”
黎妈显然混迹内宅很久了:“你想,白旭宪一代就他一个,他爹五十来岁就中风死了,到他自个儿,发妻给他生了个大儿子,结果没两年也夭折了。要老奴看,白旭宪命里就没儿子!真要是有,多为白旭宪纳妾,往后姬妾谁要生了儿子,必然也要放你在膝下养的。不过小姐,若真能给他生个儿子——”
李月缇失声道:“不!我是不可能给他生孩子的!”
黎妈虽然看起来疼爱李月缇,但显然并不太把李月缇的这种恐惧太当一回事儿:“有个自己的孩子,以后作伴也好……好了好了,不说这个,白旭宪若真生不出儿子,怕是也不得不跟着当下风气,让闺女来当家。白昳看起来有点当家的料,但太有主意,往后控制不住。白瑶瑶倒是好拿捏的多,所以老奴才让您抱养白瑶瑶!”
二人声音又低下去。
看来上辈子,白旭宪多年无子,女人们在家里争权夺利。当时身为嫡长女,有最大继承权的言昳不愿意被李月缇养,又处处跟她不对付,未来言昳继承了白家,李月缇估计会下场很惨。所以估计是黎妈教李月缇提前下手整治她的。
李月缇上辈子对她不算好,言昳并不恨她。因为她们没有血缘,李月缇被迫嫁入白家,已经满心委屈了,怎么能要求李月缇非要对她好。更何况确实前世是言昳不想要白旭宪再娶,抵触李月缇这个后妈在先的。
她与李月缇的关系不佳,是情理之中。
跟白旭宪那种恨不得让亲生闺女死的仇恨,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后来李月缇也没有害过她,只是冷漠的当家里的花瓶。言昳总觉得小时候的自己还跟她有几次小小的接触,但前世她都没能回想起来,重生之后也只觉得那些记忆埋得更深了。
或许李月缇还真是这一世能用的人。
比如眼前,黎妈跟李月缇虽然有情分在,却不是一类人,李月缇听了黎妈一番话,心里必然也有些不舒服。
才女被迫嫁给家暴男,还要跟老妈子学着怎么搞内宅手段,真不知道算不算可悲。
第二天,言昳早上起床想给李月缇请安,但李月缇称病没起来,估计是脸上肿的厉害了。言昳没打算在这边多待,就让丫鬟来接她,准备回自己的院子住了。
府上有一种人人自危的寂静。
显然增德大师死在做法中,让白府上下都心头不安,管家今日去大报恩寺请僧人来超度增德,只要钱给够,哪怕是大报恩寺也会老老实实的出这趟差。
平日在回廊里说笑的丫鬟,偷懒的奴仆都不见了,言昳去问才知道,白旭宪查出了几位跟增德有染的丫鬟……甚至还有一位姨娘,全都赶走了。
而且他还要彻查府上的奴仆,但凡谁家里有作奸犯科的,也都要驱赶出去。
呵。跟增德有染的就赶出去,可跟他白老爷有染的呢?
更何况,她听说像芳喜这样,被白旭宪送给来府上的达官贵人玩一玩的丫鬟可不少,他跟个老鸨子似的,把白府弄的像妓|院,最脏的不就是他了吗!
不过彻查府上,牵扯到了一件事。
山光远岂不是也可能会被查到?
回了院子,果不其然看到芳喜正在收拾东西,她那几个跟她买同款的小姐妹,有的在抹眼泪,有的却在打量她。
言昳一进屋,芳喜也进来了,脸上含泪,进了屋就跪下,给言昳磕了个头。
言昳就跟个没骨头的懒猫似的,照旧往榻上一窝:“别给我磕,我年纪小受不得。我只有一个要求,孩子生下来好好养着。每年我会给你一点钱,赶不上你的月钱,给的时间也不固定,算是补贴你将这孩子养大吧。”
芳喜抬起头来:“可这孩子……”
言昳:“我大概知道是谁的了。你且小心养着,别住在旧日家里,别被人找见,万一这孩子能改了你的命呢。”
芳喜连忙道:“若是等孩子再大些,奴还想来白府给二小姐当牛做马!”
言昳嗤笑:“别想了,从你出去之后就跟白府没有瓜葛了,给你钱也是我以个人的名义私下给你。你要是等几年,在外头大张旗鼓的说这孩子的身世,把自个儿给作死了,没人帮的了你。”
芳喜连忙摇头,言昳不想跟她多说,只看她造化了。
芳喜出了屋去,一会儿听见有人来接她出府,小院门口丫鬟们哭成一片,言昳没出去,只把轻竹叫进来倒茶。
她一边翻着从李月缇那儿借来的两本书,一边道:“孔管家一般什么时候来交租子?”
轻竹进来不久,已经把白府上下摸的顺了:“孔管家往常都是月十五来,不过这个月淮阴那边又起兵了,他耽误了三天,听说是今儿下午才能到。毕竟孔管家回来也是清账的大日子,大家都掰着指头算着呢,他今天不论怎么都要回来了。”
像现在这个世道,动不动各地起兵打仗,各省财政混乱,各地厂房林立,大明律几乎成了一团废纸,有钱就能骑在高官头上。某几个亲王都因为朝廷发不出钱来,穷的到处赊账。
早没有什么当官的不能为商之类的规矩了,谁家里不做点产业,哪怕是一品大员,靠俸禄也迟早饿死。
不过高官家里直接插手生意也不好听,像是白旭宪这样的“自诩清流”,一般就靠买地收租或者是某些隐形贿赂。白府人丁少,却在金陵有这样令人艳羡的宅院,就是因为白家几代买地,在淮南、江东等地算是大地主了。而白旭宪上数几代都是单男,也没有分过家,大片地到白旭宪手里,自然能让他啥也不干,躺在大宅院里当清流。
孔管家的媳妇跟白旭宪有一点亲戚关系。他退役的早,没牵扯进山家的案子,十几年的军旅生涯,给他在乱世也能守地收租的本事,白旭宪对他不是一星半点的信任。
言昳其实知道山光远能在白府,正是因为孔管家的庇护和安排,但孔管家也谨小慎微怕惹事,生怕跟山家的案子扯上关系。
不过现在这情况,他会怎么做呢?
言昳问轻竹:“你能碰见孔管事不?”
轻竹思忖道:“孔管家平日骑马来往,但咱们赊的账都着急等着还,他肯定来不及走马厩,估计在正门带人停马,就带银两进来了。”
言昳:“你让两个人下午去他见老爷的路上勤转悠,遇见孔管家也不要打招呼,就只要闲聊几句府里正在彻查奴仆身世,让他听见就是。”
轻竹不多问:“好。”
言昳想:这也算是把某些人讨的债给还了吧。
*
山光远从起床就听说要彻查奴仆的事儿了,他心里觉得不太妙,但早上照旧是准备粮草,梳毛洗马,搬了箱子,独自用了早饭。
这会儿,孔管事应该还在外头收租子,哪怕按其他奴仆说的,他下午能赶回来,也肯定着急走前头直接去取账给白旭宪听,知不道这后院的事儿。
看来孔管事是指望不上了。
前一世并没有这样的事儿,看来一次巧遇,让言昳选择利用他,而他出手帮助——就可能改变后头太多事情。
山光远想着自己入府时候的记录,都是孔管家帮他填写的,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纰漏。或者是干脆府内管事发现他是个父母双亡,祖籍不在本地的哑儿,就直接将他赶走。
幸而,马厩的都是最粗使的下人,最后才来查他们。
但来查人的管事,觉得这帮粗使下人是最鱼龙混杂的,前院揪不出几个有问题的,要在这儿再揪不出来,老爷就要觉得他这个管事是在敷衍工作,办事不力了。
山光远作为马厩工作的大小男人里最年少的,也排在被问话的队伍里。
山光远并不太害怕,真要是查出来了,他就一走了之就是了,真要是找言昳,溜进白府也不算太难。
不过,如果是前世的他,此刻恐怕心里七上八下,连在白府的几个月安定岁月,也想要紧紧抓住,生怕再跌进流浪与逃难的生活里。
山光远默默在队伍里往前走着,眼见着前头再有俩人就到他了,忽然有人大步走过来:“哪个是阿远?啊,就是你吧,看你年纪最小。”
山光远点了点头。
“白老爷说找你问话。跟我走吧。”
山光远跟白旭宪接触的很少。
前世他迎娶言昳的时候,也是从言家接的亲。
但接触的少,不代表他不知道白旭宪前世对言昳有多狠。
这会儿他也没多说,跟着往前院去了。
到了白旭宪书房门口,一位丫鬟提来了一双新鞋。丫鬟只瞧见一个满手是茧的半大少年,手长脚长的穿着粗使奴仆的褐色单衣,脚上一双沾满泥的鞋,隔了还有一步远就赶紧将鞋放下,退了半步。
那少年举手投足并不畏缩,甚至像是在自家登堂入室,只低头看了一下,对她颇有礼节的一点头,遍将脚上那双沾满泥的鞋子脱掉摆好,趿上新鞋,大方坦荡的进屋去了。
进了屋,就瞧见珠帘那头,孔管事正在跟白旭宪说话,听见下人通报,转过头来。
白旭宪笑了笑,道:“进来。”
丫鬟打起珠帘,山光远低头进去,白旭宪没等他行礼,就笑道:“老孔,你这个私生子,可比你俊太多了!”
孔管家转过脸去。
确实,山光远虽然因日晒苦活变得皮肤粗糙,但眉眼里有摸不透的丝丝凉气,人像沾锅灰的旧陶,眼却像日光下的冰棱,嘴唇紧抿,渐生棱角,像首金戈铁马写在宣纸上的诗。
孔管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连忙给白旭宪作揖:“爷快别说了,您这么大声,这是生怕传不进我家那母老虎的耳朵里去呀!俊当然还是俊的,要不也不会在秦淮看上他娘,足足风流几个月,花了我半辈子赚的银两啊!就这孩子也是个废的,半个哑巴,都不大会说话。”
孔管事拽了山光远衣袖一下,要他往前几步,道:“我跟他也没接触,可他娘卖不动了之后,讹上我了。还在撒手人寰之前,非把他塞过来了,我又不能带他回家,只能说给塞到府上来了。说白了,我对这孩子也没啥感情,就说在这儿养着——”
白旭宪背着手,绕过桌子来,笑道:“所以你塞他进来的时候,就写他无父无母,祖籍不详?”
孔管事摸了一下鼻子:“主要是……我刚刚听着有人说,府上彻查奴仆呢。他那进府的档案都是我瞎写的,对不上肯定要赶出去。他知道我跟我婆娘住在哪儿,老爷把他赶出去,他保准明儿就上我家闹去!”
白旭宪拍了一下孔管事的胳膊:“你早跟我说,都是男人,这点忙还不能帮你吗?不过,多个儿子有什么不好的,他虽然是个哑巴,但你好好待他,往后让他给你养老送终,床前多个人照顾还不好吗?”
孔管事膝盖发软,满头大汗:“就我家那位,我什么时候也不敢把他领回去啊!”
白旭宪大手一挥:“没事,放在府上养着。你也心真狠,就把他扔在马厩干那些粗活累活活。等他大了我也可以用他,等你那媳妇真老到也厉害不了了,你再把他领回去也不耽误事儿。”
孔管事松了口气:“这孩子跟他那破落户的娘过了好些年,跟着花场的护院好像也学了点花拳绣腿,拳脚上算是有天赋,您看着能用上是最好!有白爷这话,我就不用死在我婆娘刀下了。”
又聊了几句,孔管事拜了又拜,才扯着山光远退下去。
二人穿过回廊,来往奴仆对孔管事行礼,孔管事走到没人的地方,才抬手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深吸一口气,刚刚市侩心虚的口吻收了起来,对他低声道:“从今日,你就是我私生子了。别的先别多想,听闻皇上如今身子不大好,如果太子能妥当即位,山家的事儿就有可能有转机。”
山光远垂眼。
孔管事拽了拽他的衣袖,看他披着给成年人穿的粗布旧衣,袖子长了一大截:“……早在没出事之前,我就听说过你。说是山以将军有一幼子,打小不哭不闹不说话,不知感恩不认父母,有时举止失常有时形如木偶。有人说是山以将军在西海战役杀孽过重,这孩子便沾了邪祟没了魂魄,只有个活壳。”
山光远终于抬眼看向他。
孔管事也看着他点墨似的眼睛。
真是个没魂魄的活壳,能跨过几场战乱,从京城逃到金陵来吗?他心里怀揣的是报仇?还是与生俱来的坚韧?
孔管事半晌道:“君子……十年不晚。”
山光远没接话。
孔管事清了清嗓子:“你认识的字多吗?”
山光远摇头。
孔管事:“回头我给你送去几本书,还有笔墨,你好好学一学,哑症要养,先学写字吧。”
孔管事要走,山光远忽然开口,他声音哑哑的,说不成句子:“怎么……知道……查、人?”
山光远跟他好不容易说这句话,竟是问这个。
孔管事挥了一下手,不在意:“也是赶巧了,前院有俩丫鬟闲逛,说起来这个让我听见了,否则真难办呢!”
前院?
谁家丫鬟闲着没事儿跑前院去?
更重要的是,谁家丫鬟有那个胆子和本事,敢到前院溜达还不怕被骂。
孔管事说罢,就揣着帐箱,急急的走了。
山光远站了会儿,弹了一下身边的树叶子。
这算是他还没讨,她就主动还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