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樟竹槐松上, 还有没化完的雪,被冻的湿硬挂在树梢上,晶莹剔透, 如挂上的糖衣。
言昳大步从西院往正堂走, 身后跟着一群奴仆,轻竹快步斜身走, 拎着灯笼在前头开路, 夜风打的彩纸灯笼噗呼作响, 随风乱摆。
言昳转头道:“都别跟着了。轻竹你去查一下随着驸马爷入府的女人到哪儿了。如果进了西院, 就别让她住下, 送来见我。但如果——”
她话才说道一半, 忽然瞧见西院出门快到正堂的回廊下,一个女人背着行囊站着, 手里还牵着个孩子。西院这道门有两个丫鬟立着,平日看管着门扉, 不许白旭宪那边的奴仆随意出入。
那女人似乎在恳求两位丫鬟。
言昳住了脚,身边一个曾经跟芳喜玩的好的丫鬟忽然叫起来:“……是芳喜!”
轻竹一个眼刀瞪回去。
门口两个丫鬟转头看言昳, 只看着她裙摆绣莲枝彩翘被灯烛照亮, 腰间水晶佩环映着灯光, 跟萤火似的明亮,脸却蒙在廊下的晦暗里。
二人吓得连忙回身做礼:“奴婢给二小姐请好。”
芳喜竟一把抱起孩子,挤进门来,风尘仆仆朝言昳冲了过来。
轻竹还没上前,侧立在一旁的山光远抬手拦住了她。
芳喜看了一眼言昳,放下孩子,直直跪在细石英砖的回廊上,将身子匍匐下去, 急道:“请二小姐救奴婢一命!”
那孩子才三岁多点,穿着件青色棉衣,单眼皮圆脸蛋,鼻尖低软,两腮微圆,冻得有些皴痕,脖子上却突兀的挂着个金打的长命锁。
他看见自己娘亲跪下,也连忙跪下去,小小的手搭在额头上,也趴伏下去。
言昳没扶她,轻竹挥手,屏退其他奴仆,一会儿,院中只剩下轻竹和山光远。
言昳冷声道:“你求我又能做什么?我做了多少事,如果不是你孩子在这儿,我大概已经要人将你打出去了。”
言昳这四年来,没有中断过给芳喜的资助,虽然数并不大。她去昆山更名改姓,定居小镇,也都是言昳一手安排的。
言昳已经知道芳喜没什么价值,就不打算利用她做什么了。这笔钱估计也等几年就断了。
以言昳的性格,她能这些年资助芳喜,也是觉得增德的事,她算是关键之一,就算还账而已。
但如果芳喜还是愚蠢的想扒上驸马,她觉得自己的钱白白洒进秦淮河,看人们跳进河里去捡当个乐子,也比花给她好。
芳喜抬起头来,她确实不如当初在府里那样花枝招展,穿着朴素,透着点旧日有过见识的讲究,那张脸有了些风吹雨打的细微憔悴。
她膝行两步,抬起手,咬牙道:“我知道二小姐怎么想我,但事情真的并非如此!我从未想过再回到金陵,更不想见到驸马爷!我只想跟我家小安宁过好日子,甚至我前一阵子打算拿这些年攒下来的钱,盘了个豆腐铺子!”
言昳冷冷看着她。
芳喜知道,这二小姐是唯一有可能救她的人,但她也有非一般的铁石心肠,道:“我在昆山作为迁居来的孤儿寡母,受了男人的欺负骚扰,我将那人告上讼台,结果没想到那混子过几日死了,就闹命案闹到我头上来了!”
言昳终于瞳孔挪在她脸上。
轻竹忙起身将她扶起来:“话要说便好好说清楚,可别说一大堆诉苦命苦之类的,二小姐也没空听你讲那些。只说为何让王爷发现了就是。”
芳喜知道轻竹是点她,顺着轻竹的手站起身来,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小安宁的手。
她简要道:“那时候我的案子闹得有些大了,都说是我灌醉那男人,用车把他拉到沟边,推下去淹死的。结果恰巧驸马爷因办事,途径昆山,撞见这案子要判。他、他竟然认出我来了。”
言昳蹙眉:“他不过是跟你有一面之缘,怎么能记得这般清楚?”
芳喜垂着眼睛,苦笑着半摇头:“也不是一面之缘,早在……白老爷送我到他身边之前,他来过白府几次,似乎很早就看上了我,跟白老爷暗示了两次,白老爷才逼我夜里去他的客房宿下。”
芳喜如鲠在喉,半晌也只道:“驸马爷宿在府上那天,待我有些……让人难言的花招。他当时似乎有意说要我有孕。我、我也搞不清楚。”
言昳又低头看向小安宁。
不得不说,虽然看起来宝膺小时候也很像他爹,但长大后愈发脱了婴儿肥,不那么像了。而这小安宁的单眼皮,扁鼻梁,可比现在的宝膺更像驸马爷。
如果驸马爷只是不小心在昆山看到了这孩子一眼,估计不会想太多。但他如果认出了芳喜,那绝对会联想到一起。
言昳皱眉:“你没说增德的事儿?”
芳喜眼眶红了,估计是被这些日子的变故吓到了,福身道:“奴婢说了!可那命案在前,他威胁我说,若我不说实话,便让我背上罪名被绞死,他就带孩子离开,我无奈之下,只说记不清月数,说那时候跟他和增德都好了!”
言昳心道:驸马爷为什么这么在乎孩子?他是渐渐觉得宝膺不是他孩子了吗?
芳喜终于眼睑含着泪,又怕又憋屈道:“他后来随口一句话,就帮我洗脱了罪名。本来他想杀我,但小安宁一直哭着找妈妈,离不开我,他才让我活下来,把我们母子二人带到了金陵。而后他跟仆从商量着必须把我藏到白府,我才觉得机会来了……二小姐,我是趁着刚刚主堂没人理会我,赶紧抱着孩子跑来的!”
言昳疑心还是重,并没有完全信她的话。芳喜还想再磕头,轻竹搀住她:“二小姐自有考量,你先别急着磕头呢!”
她瞧了一眼芳喜的手,充满了做粗活的痕迹,似乎清瘦了很多,但还努力维持着洁净的体面。
言昳顿了顿:“我帮不了你。以我的感觉,从你被他带到金陵,公主应该就知道了你的存在。如果是公主要你们的命,芳喜,我帮不了你。”
芳喜哭道:“奴婢努力逃了,可为何老天爷还要这样!二小姐,哪怕收留了我这孩子也行!”
言昳摇摇头。
她觉得公主是心狠手辣的类型,不大可能容得下驸马的私生子,说是芳喜无辜,但天底下在强权下没命的无辜人太多了,言昳不可能都去救。
言昳转头道:“你带芳喜去靠后门的小院先安顿,待我想好了再做决定。我去找老爷。阿远,跟我一同来。”
山光远接过灯笼,走在她身前撑着灯,言昳出了西院的门,端着身子静静地走,前后甬道无人,她忽然猛地抬腿,踹了一脚西院门前的祥兽石像,骂道:“操他大爷的!”
山光远一惊,忙抱住她胳膊下头,拖着她:“你做什么?”
言昳咬牙:“我就气恨,憋火。一个男人的错误,可能要一对母子的性命买单,一个孩子惶恐不安的童年打底!狗男女为什么要生孩子,为什么要搞些尽是让身边无辜者遭殃的闹剧!”
言昳被他从后头整个架起来,蹬空了两脚,也不说话了,垂头道:“我不踢了。脚疼。”
山光远看她衣裙下薄底绣花鞋,鞋尖都是软缎包棉做成,踢一脚石头不疼就怪了。
他将她放下来,道:“你要不要坐着揉一下。踢得太猛,真有可能断了指骨。”
言昳神色又恢复如常:“那倒不至于。啊!疼疼疼。”
她刚想逞强走两步,就有点站不住脚,自己也觉得自己蠢,背过脸去:“好像有点……疼。”
山光远要扶她回去找守门的丫鬟拿个凳子,她却要脸,不愿意让人瞧见,自己嘴里还咕哝着:“哎,气了就砸东西,我乱踢什么呀,疯了吧还踢石头,下次我怎么不拿脑袋砸呢。真就是一下子火就上来了——啊呀,你干嘛呀。”
他扶她靠着墙站定了,把灯笼塞到她手里,弯下腰去,抓住她脚腕,把她绣鞋脱下来了。言昳吓了一跳,想都不想就骂道:“你干嘛,我的脚好着呢!”
天冷,她倒是穿了双厚罗纹棉袜,脚显得圆乎乎的,她乱扭着脚腕,不安生的要逃。
山光远喝了一声:“别动!脚趾若是折了,你要两三个月下不了床!”他神情格外认真严肃,简直像是骨科医生会诊。
言昳刚要说“不会”,他就拿起衣裳下摆,包住了她脚掌,轻轻捏了几下。
言昳疼的嗷呜两声,靠着墙,人也软下去,哼唧道:“你真讨人厌,你弄疼我了!我本来没这么疼的,都怪你,完了完了,我要走不了路了!”
山光远捏了捏她脚趾,反倒她没什么反应,他放下心,只慢慢推揉了几下:“没骨折,没大事。别当自己是铜人。”
言昳瞪起眼来。
他前几年嗓子没恢复好的时候,还总是沉默不言语,有气就受着。怎么现在她给他支钱治的嗓子好多了,他又开始跟上辈子似的,冷不丁回她一两句气人的话了!
他揉捏几下,她觉得舒服多了,却找茬道:“你拿衣服包着干嘛,哦,我知道了,你嫌我脚脏!哼,我还嫌你衣摆脏呢,我的袜子都可白可干净了!”
山光远能被她气死。
她又不真是个小丫头片子,都活了两辈子了,半点大防也不懂得?别人直接捏她脚趾,她也觉得没事儿吗?
前世就这样,她不知道是脑子里没有这概念还是性子狂不在乎。一点她不自知的逾越,总被周边各种人误会成“喜欢”。
她天生就跟个四处抖粉的大蜜蜂似的。
山光远放下手:“你自个儿穿鞋吧。”
言昳大小姐脾气还上来了:“那怎么行,快点,我不想弯腰。”
山光远忍不住顶道:“你再这样,我把鞋给你踢走了。”
言昳被他惯得没边儿了,他一点不照顾,她就不高兴:“你敢,以下犯上!快点快点,我还要找白旭宪呢!”
山光远转身,但也只是佯装一下,他觉得言昳肯定很快就软下口气来。但言昳握着灯笼的手压住他肩膀,灯笼一下子晃到他身前去,她弯腰捞起鞋来,利落得给自己穿上了,哼一声:“小远子,你不伺候我,以后我还不给你伺候我的机会了!”
山光远无语。
言昳掐他肩膀一下:“快走。扶着本宫啊小远子。”
不用她在这儿使唤,他也知道扶着她。言昳瘸着走了一阵子,也好多了,他们到主屋前头,发现里头摆着筵席,周围回廊上的奴仆似乎都被遣散了,只有两个女人在给伺候着茶酒。
言昳把灯笼递到山光远脸前,他默契的吹灭,又轻声道:“你自己也可以吹。”
言昳脸蒙在黑暗里看不清,就一只手精准无比的找到他肋骨旁,徒劳的掐了他厚棉袄一下,还以为掐着他软肉了,哼哼威胁笑道:“我那嘴巴涂了三百两一盒的唇脂,能做吹得口水乱飞这样不雅观的动作吗?”
山光远在黑暗中笑的直摇头,抓着她胳膊,二人静悄悄的靠拢向主屋一处影壁后。
足以听见主屋内饮酒二人的说话声。
言昳探头快速看了一眼,有些吃惊。前头伺候的人,除了钏雪,另一个竟然是陶氏。
言昳这几年没怎么见过陶氏。
说是李月缇之前选几个姨娘来她开设的“小课堂”帮忙,但陶氏因为识字太少没被选上。后来因为选来的姨娘跪舔李月缇舔的太厉害,还彼此铆着劲想讨好她,李月缇被打扰的不太清净,就都给赶回去了。
陶氏生白瑶瑶的时候,好像才十五六岁。算来如今都只有二十八岁,底子倒还算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性格乖顺,竟然被白旭宪带出院来端茶倒水了。
白旭宪声音悠悠传来:“你要知道,我根本帮不了你。她要是知道了,杀到这儿来,我还是要交出来人的。”
驸马爷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我一路小心,她耳目没那么灵活。更何况现在她正在忙船厂的事。白旭宪……咱俩同窗这么多年,你别跟我做这样的表情,你不帮我,我便——”
白旭宪慢慢倒茶:“你还能怎么着,手别指了。宝迁,不是我说你,公主不是你能克得住的,打从一开始你非站出来要与她成婚,就是豪赌。”
驸马爷压低声音:“她当年在京师是有五六个常来往的,可我掐过时间,觉得她当时肚子里的肯定是我的。我当时应下来要求娶,就是应下来了自己没成婚就搞了公主的大罪,也挨了先帝的板子!吃了这一遭苦,她不但不感激,新婚之夜就逼我立死誓!”
白旭宪摇头:“当时在京中,公主喜爱玩闹出了名,面上冷艳,内里浪荡,但我觉得这女人绝不是好相与的,是不是劝过你。可你当时脑子里只窜了烟花似的觉得自己能娶到公主、娶到这般美人怎么能不占便宜!”
驸马喝了口酒,半晌才苦着声音道:“她要我立誓不能再有后,不能闹出腌臜事伤了她脸面。十几年来我怎么不遵守了,但前提是我自己有个孩子!我一直以为宝膺是我的孩子,现在越看越像——”
白旭宪:“嘘!”
驸马闷了声:“我总不能砸在她手里连个孩子也没有。你也不想我最后无后吧!你的事儿我给你担待了多少,早些年卉儿的事儿,今年让你参与进卖船的大事。你要知道这事儿办好了,你就是钢丝上行走的唯一一个,就等着扶摇青云了!”
言昳忽然身子一僵。
卉儿的事儿?他们是说她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