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窗户。
清晨的气息扑面而来。肌肤稍有寒冷感。然而这样的感受大概也享受不了几天了。
从保安管理楼二楼待遇处理部办公室的窗户伸出头去,正好看见灰色水泥高墙,抬高视线,一边眺望朝霞映照着的街景一边做深呼吸,已经成了自三年前就任W监狱看守以来每天的“功课”。
古贺诚司用手探了探窗户。
因为做着深呼吸的时候感到视线有些模糊。最近常出现这种情况。虽然还没到目眩的地步,但有点像电视广告中说的那种翳眼:古贺自己起了个名叫“老年眼”。而每当出现视线模糊感觉的时候就一边自嘲着一边用手揉揉眼睛。
——唉,再熬一年就好了。
明年春天退休,告别长达四十年的监狱看守生涯。
模糊感消失后,古贺将视线移向下面,朝阳照着房顶反射出炫目的光芒。一天的工作就要开始,平淡而单调,既没有令人振奋的事发生也不会令人产生某种热情或使命感。
“平安无事。”就像念咒一样小声地叨叨这句话是古贺早上的另一门“功课”。
关上窗户后,春天的气息立即从屋里溜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会在哪里感受春天呢?儿子夫妇住的北海道,还是可以看见这灰色高墙的某间公寓?
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办公桌的大办公室内空空如也,不见一个人影。古贺朝门口走去,出办公室,下楼,用通行钥匙打开通道的门来到牢房。
跟昨天看见时一样。表情上一点也看不出绝望的样子。清澈的眼光还让人感到一种力量。有着四十年看守经验的古贺一眼就能看透服刑者的情绪反应、精神状态。梶聪一郎的眼神炯炯有神。是一种有着具体的目的或者是某种希望的眼神。这眼神意味着他与“外界”存在的某种牵挂。进一步讲,有这样眼神的服刑者一般不可能自杀。
然而……
他的“牵挂”是什么呢?昨天仔细阅读了有关梶聪一郎的身份调查表。文字上看不出任何会让他产生“牵挂”之处。准确地讲,可以说只有他亲手杀死的妻子才是他唯一拥有的绝对的牵挂。
梶聪一郎与妻子唯一的儿子俊哉已经去世,平成五年突发急性骨髓性白血病,次年十二月就结束了年仅十三岁的生命。双亲以及兄弟都早已不在人世。祖父虽然还活着但与梶聪一郎处于完全没有任何联系状态。所以,对于他而言,在这个世上除了共有失去儿子的悲哀的妻子以外,应该没有任何可以牵挂的人。
而他却杀死了唯一的亲人妻子。虽然是在他妻子苦苦哀求下做的。可那毕竟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检察院的联络函件上写道:梶聪一郎已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有可能选择自杀。发信人是担当梶聪一郎案件的W地检检察官佐濑铦男。他担心的依据有三点。第一,杀害妻子后,梶聪一郎曾在自己家里企图自杀;第二,梶聪一郎自己供认曾为寻找死处而到处徘徊;第三,自首前梶聪一郎留下一幅字——“人活五十年”。除此之外,联系提审时的感触等综合情况,佐濑检察官特别注明:“即便目前暂时不自杀,他决意在五十或五十一岁的时候自杀的可能性极大。”
检察官说的“五十岁”就快到了。梶聪一郎满五十岁的三月二十三日就在后天。
“准备检查!”
麻田的声音划破了走廊的宁静空气。
古贺再一次看了看观察孔。这次突然与梶聪一郎的目光相遇,自己不由得退了一步。一张丝毫不像警察的、沉稳、温和的面孔朝着自己。
古贺利索地打开牢门。开始很关键。稍有不慎重,使自己感觉眼前的服刑者不好对付的话以后就更难办了。古贺用突然打开牢门的方式表达了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
梶聪一郎礼貌地低下了头。
“您早!您……”
古贺声色俱厉地打断了梶聪一郎。
“昨天没有教过你吗?”
“啊……?”
“见了长官先报你的编号和名字。想说什么的时候得先说‘请求交谈’明白了?”
梶聪一郎调整了站姿,表情严肃地说:
“348号,梶聪一郎在此请求交谈。”
“‘在此’两个字不要!”
“……请求交谈。”
“说吧。”
“检查的时候我该怎么做呢?”
“坐在房间中间等。”
“知道了,谢谢。”
古贺看着屈腿坐在地上的梶聪一郎,努力去想象眼前这个男人两天后会自杀,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有任何自杀的征兆。
凭着多年的经验,古贺自认为可以这样断言。还是“外面”有支撑梶聪一郎活下去的某种“牵挂”?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古贺尽量地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
失去了最爱的儿子。自己又杀死了妻子。在这个世上已经成了孤寡一人的这个男人还会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支撑着他的那个“牵挂”……而且那个“牵挂”会在他满五十或五十一岁的时候消失!
不明白!完全无法理解。到一定的年龄就自杀。这个世上会有抱着这样想法而活着的人吗?就好像随时带着定时炸弹。
——莫非还是因为那个……
古贺一边想着上了楼梯。
或许解谜的钥匙在歌舞伎街。梶聪一郎杀害妻子后的第三天才去自首。这期间的行踪不明。各报都称之为“空白的两天”。而给出这“空白的两天”的答案的是《东洋报》。据《东洋报》报道,梶聪一郎从W县乘新干线去了东京。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牵挂”应该在歌舞伎街……
电话铃声打断了古贺的思绪。古贺急忙快步跑进办公室,拿起部长桌上的电话。
“喂,这里是部长办公室。”
“我是W县警搜查一科的志木。”
微微的紧张感由耳根传到脑后。
“我是统括矫正待遇处的古贺。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是关于我们警署的梶聪一郎。刚才跟拘留所确认过,说是送到你们那里了。”
“是吗?”
古贺不置可否。听口气以及将“入狱”说成“送到”的措辞,这个叫志木的人应该是个警官。但并不能肯定。
志木以梶聪一郎就在这里的肯定语气继续说。
“我想请问的是梶聪一郎目前的情况。现在是什么状态?”
果然不出所料。W县警是想知道梶聪一郎是否有自杀的迹象。
“这个嘛,怎么说呢……”
古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即便对方是警官也没有理由随便将服刑者的情况泄露出去。因为这里的保密规定在警察组织中属于较高级别。监禁在这里的只有348号服刑者而不是叫做梶聪一郎的人。
“我知道这样做很没礼貌,可还是请你告诉我。”
反复被请求后,古贺觉得有点不知所措。也不清楚打电话来的志木是出干什么目的。是“原同事”这一点无可置疑。可判决书副本上写着梶聪一郎在犯罪当时的职务是与刑事部门无关的教养科副科长。那么志木应该不是梶聪一郎的朋友。难道是担当此案的搜查官?
打破沉默的还是志木。
“我想见见梶聪一郎,有可能吗?”
“除亲属外不允许其他会面。”
古贺首先把规定说在前面,然后继续说:
“不管怎么说,我可能帮不上你什么忙。请通过上面按程序来吧。对不起,我现在很忙,我挂了。”
“请等一下,古贺先生。”
突然被叫到名字,古贺犹豫了。
“请你别为难我好吗?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而且,这也很不合情理啊,一大早这个时间打来电话。”
“很抱歉。我是想乘你值夜班还没回去之前才这么早打来。我就问一句话,请告诉我梶聪一郎的情况如何?”
“那么我只能说到这个程度。我不知道什么梶聪一郎的男人。但从昨晚到今天早上,这里情况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变化。对不起,我挂了。”
说完古贺便立即挂断电话。
现在已经因为这个“棘手”犯人而扰乱了自己的平静心态,不想再去惹出更大的麻烦。这个叫志木的人居高临下的态度令人生气。甚至联想起多年以来对警察机构所抱的那些成见。
古贺两手撑在部长桌上。眼睛又模糊了。他得等重新聚焦。
——老年眼!
古贺怏怏地自嘲道。
还有更令人着急的事呢。今天是每周一次的例行“朝会”。上司来之前得准备好发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