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融厅审查对策
1
房间里没有开灯。
时间是下午五点多,窗帘被拉开了,夕阳透过玻璃窗照进室内,投下令人眩晕的阴影。
窗户的正前方摆着一张巨大的办公桌,一个男人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座椅上,他在逆光中注视着进入房间的半泽。
“我是东京中央银行的半泽。”
男人没有回应。他慢慢地从座位上站起,示意半泽坐到沙发上。秘书端着茶水走进房间,顺便打开了灯。此时,半泽才看清男人的样子——他身材瘦削,眼神严肃而犀利。正是伊势岛饭店的社长,汤浅威。
“在半泽次长眼中,敝公司是什么样子的?”
汤浅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他与半泽只相差两岁,年纪并不算大,但或许是身居高位的缘故,言语行动中透着一股威严。
“一头缺乏攻击力的巨象。”半泽答道。
“要想打破目前的僵局,需要一些特别的办法。汤浅社长,您想出来了吗?”
汤浅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半泽的提问虽然唐突,却直言不讳地指出了要害。虽说如此,汤浅要是因此发火也并不奇怪。但此时,他还在一言不发地思考着。
“就算想出了办法,恢复业绩也需要一段时间,银行会支持我们吗?”
“会,只是不知道您会不会信任我们。”
半泽没有丝毫犹豫。汤浅一动不动地审视着半泽的双眼,想窥探出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对待这个男人,说场面话恐怕是行不通的,只有真心话才能打动他。
半泽打破了这种平静,说:“不好意思,有件事忘了。”然后,拿出了自己的名片。
汤浅接过名片放在茶几上,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一言不发地往自己的办公桌走去。他打开抽屉,拿出了一张名片。
半泽以为那是汤浅自己的名片,正要伸手去接,突然愣住了。
因为,那竟然是半泽自己的名片。头衔是总行营业四部调查员,是半泽在以前的部门时使用的名片,距离现在大概有十年的时间。
半泽惊讶地看着汤浅。
汤浅对他说:“私下请求中野渡董事长,让半泽次长负责伊势岛饭店的人,是我。”
“这张名片,是在什么地方……”
“我曾经在大东京饭店的企划部工作过,是那个时候拿到的。我们以前见过。”
半泽抬起头,他的视线从名片转移到了汤浅身上。那时的半泽负责过好几家客户,大东京饭店是其中的一家。
“说到大东京饭店的企划部,莫非是那个时候……”
“没错。”
汤浅郑重地答道:“我从学校毕业之后,就在那里实习了。”
大东京饭店,是一家比伊势岛饭店更注重传统的老字号。但是,他们由于过分看重传统,反而招揽不到多少客人,饭店的业绩因此恶化。主力银行减少了相应的资金支持,饭店的资金运转逐渐出现困难。
最终,管理层内部掀起了一场革命,创始人被驱逐,跟随创始人打下江山的元老级员工组成了新的领导团队,打算重振饭店业绩,但……
“那时,以主力银行为首的各家银行纷纷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只有几乎没什么业务往来的产业中央银行积极地给予支援,拯救饭店于水火之中。那时的客户经理,为了落实贷款,努力地在银行内部斡旋,后来,甚至出席了我们的经营企划大会,为我们出谋划策,帮了不少忙。我迄今为止见过各种各样的银行职员,却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那个人就是你,这张名片,是企划大会时你给我的。”
“原来如此。”
这么一说,汤浅的脸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感谢当时对我们的帮助。”
汤浅说着对半泽鞠了一躬。
“大东京饭店的经营者是有问题的,但是,新任的经营者们了解问题所在,也知道怎样解决问题,剩下的只是具体的执行层面的问题,所以我才会帮他们。”半泽淡淡地说道。
“你很有预见性。”汤浅答道,“父亲曾对我说,银行是一个只看得见过去的地方。事实上,大东京饭店深陷困境时,我也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但是,只有你不一样。领导层的革新会带来怎样的变化,大东京饭店将来会变成怎样,只有你正确地预见了所有结果。所以,即使其他银行抽身离开,你也愿意留下来,坚定果敢地帮助我们。”
“您言重了,其实没有那么夸张。硬要说的话,可能是身为银行从业者的嗅觉吧。”
“即便如此,我也觉得没有哪个银行职员拥有这种嗅觉。”
“不是这样的,社长。”半泽表情严肃地纠正道,“那时,应该有人预见到了大东京饭店的重生,但是,他们没有施加帮助,为什么?因为万一事情进展得不顺利,责任就会随之产生,而承担责任是最可怕的。”
“但是,你给了我们贷款,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大东京饭店一定会振作起来,或者说,我决定拼尽全力也要让它振作起来。毕竟,那个时候还年轻嘛。”
“原来如此。”
汤浅的脸上浮现出笑意,那是一种很难从神情冷酷的人脸上看到的笑容,更像是身体已经长大,但内心依旧是孩童的人才会展现的笑容。
随后,他快速地收回笑意,把铺在办公桌上的资料拿了过来,交给半泽。
“一直以来,我们过于看重高级老字号饭店这块招牌,因此,极有可能步大东京饭店的后尘。四月份开始,我和事业开发部一起推敲出了一份方案,就是你手上这份,你觉得怎么样?”
半泽把资料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有些惊讶。
“空房率下降了呢。”
这就意味着,顾客数量增加了。
四月份以来的空房率不到三月份的一半,到了五月份更是接近满房的状态。
“这个月的情况跟五月份差不多,我们只是把目标客户的范围扩大了,就产生了这么明显的差距——我们把范围扩大到了亚洲。”
“亚洲?”
“特别是中国。一直以来,我们的客户主要来自日本国内的富裕阶层和欧美国家的上流阶层的顾客,所以,我们尝试调整策略。现在在中国,存在着许多富有程度远超日本高收入群体的大富豪。我们初步和一家总部位于上海的大型旅游中介公司签订了合同,效果非常明显,每位顾客的单价虽然有所降低,但空房几乎被填满了。与此同时,我们计划在中国扩大知名度,支出广告费用。接下来还将配置互联网,开发可以直接在网上预订房间的系统,配套推出会员服务。除此之外,还将采取增加接送机服务、与东京市内出名的餐厅展开合作、提供国内观光优惠福利等一系列措施。最后,我们计划做一些努力,使中国发行的信用卡也能用于日本国内结算。”
“这个计划说穿了,是伊势岛饭店的门第意识和陈旧传统的解放。”半泽评价道。
“正是如此。”
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汤浅威将彻底推翻前代社长、现在退居会长的汤浅高堂推行的不顾及企业利润、游戏人间式的经营方式。
“三年,我当社长已经三年了。”
汤浅重重地靠在椅背上,眼睛凝视着远方。“每天都是一场恶战。想要打破父亲创立的旧体制,与父亲旧部下之间的纠葛,我身处两者的夹缝中,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什么是我自己的经营方式。是大东京饭店的经营危机给了我提示。正当我苦恼不已时,突然想起实习时期发生的事,我不想伊势岛饭店变成那样。说到底,饭店本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哪有挑剔客人的道理?将客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做法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待客之道。我想到这些,就冒出了刚才那些念头。”
“或许,这套方案是能够成功的。”半泽抬起头,视线离开了列满详细成果的资料,“it系统的开发什么时候完成?”
“计划年内完成,并正式投入使用。我叫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些。还有——”
汤浅说完,调整好站姿,极其恭敬地鞠了一躬,“我想为没有及时通报投资亏损的事道歉,真的非常抱歉。”
“请不要试图用投资来提高收益了。”
“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我本人,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汤浅咬紧嘴唇,说出了心里话。
“也就是说,这是羽根专务擅自……”
“我知道羽根的意图,他一方面想追究我在主营业务下滑方面的责任,一方面又想财务部趁此机会立下大功。附和他的董事会成员也不少。”
汤浅在公司内部的处境将变得十分艰难。
“我认为应该给羽根处分。”
“我当然会这么做。但是在那之前,还得铲除公司内部的羽根势力,只处罚他一个人的话,可能后患无穷。我的想法,是在今年年终决算之后的股东大会上提出罢免羽根的请求。在那之前,我想把精力集中在夯实业绩上。”
因此,汤浅的经营计划能否实现成了问题的关键。
“流动资金也是必需的。如果我们被金融厅‘分类’的话,在资金筹措方面可能会陷入困境。”
“不,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的。”半泽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审查,我会想办法,一定能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
2
六月最后一个星期六,在渡真利的安排下,半泽见到了白水银行审查部的板东洋史。
为了照顾因金融厅审查无暇脱身的半泽和渡真利,见面时间特意选在休息日。约定的时间是下午六点,板东则提前到达了餐厅,等待二人的到来。虽说是初次见面,但半泽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莫名地让人感到亲切。
“不好意思,休息日还劳烦你跑一趟。”
因为板东也在大型商业银行的授信部门工作,论资历,和半泽等人同属一辈,所以没多久,大家就兴致勃勃地聊开了。泡沫经济期,就职于十三家都市银行的银行职员中,四十岁以后还能留在升职轨道上的人少之又少。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板东也是生存战的幸存者。
一旦进入银行工作,每个人都会坐上一辆在看不见的轨道上滑行的过山车。
最初车子行驶缓慢,渐渐地,周围的环境变得险恶起来,最后不得不横渡湍急的流水,在悬崖峭壁之间飞驰。这段漫长的旅程,沿途崎岖坎坷,布满了一道又一道的暗礁险滩、高山沟壑。
入行后大约第四年,第一道急转弯出现了。从弯道坠落的人们在下一次加薪日时,会发现自己的基本工资与别人有了差距,在课长代理的竞争上也丧失了优先权。
二十岁左右的年轻职员里,已经可以看出谁有升迁的潜力,谁最终碌碌无为。四十岁之后,预言变成现实,当初乘坐过山车的同伴最终四散各处,命运大不相同。
泡沫经济时期,银行前所未有地录用了大批员工。这一时期入行的年轻人不得不面对如此残酷的竞争。毋宁说,正是因为银行的大量录用,甄选机制才变得比以往更加严格。现在还紧紧地握着过山车扶手的人只有最初的几分之一;并且,依旧坐在过山车上的人和早已下车的人之间,无论在经济层面上还是心理层面上,都产生了无法填补的鸿沟。
“实际上,今天约你出来是有原因的。”
一阵闲谈过后,渡真利开口了。
桌上的酒已经从啤酒换成了红薯烧酒,板东的脸颊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泛红,他接话道:“是那家伊势岛的事吧?”
“你怎么知道?”渡真利瞪大了双眼。
板东笑了,他用食指一下一下敲打着半泽的名片。
“东京中央银行营业二部,谁不知道这是新近负责伊势岛饭店的部门。顺便告诉你们,伊势岛饭店内部对贵部的负面评价相当多——不过比不上我们多。”
半泽忍不住笑了。
“谁评价的?羽根专务那边的人吧。”
“这点就任凭你想象了。但是你们还算好的;至于我,他们简直把我当成了仇人。”
白水银行指出了伊势岛饭店投资失败的事实,叫停了计划发放的贷款。虽然不至于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但对伊势岛饭店的资金运转而言,这种行为无疑是雪上加霜。
“虽说如此,为什么要从法人部换到营业总部呢?”
板东抓住了敏感的部分。
半泽不能透露福斯特有意注资的事,只好搪塞道:“大概因为我们最清闲,所以才塞过来的吧。”
板东似乎没有相信这种说法,“我记得,东京中央银行的营业二部好像主要负责同资本系的企业,大概和这个有关吧。”
这个男人洞察力很强。
“这位慧眼如炬的板东先生,有件事想请教一下。虽然说出来有点丢脸,但我们银行的法人部确实没能看出那笔亏损。为什么您一眼就看穿了呢,能否指点一二?”
板东沉默良久,才说出答案。
“是内部检举。”
听到这个回答之后,半泽和渡真利不由得面面相觑。
“有人直接向白水银行举报吗?”半泽问。
“很不可思议?”板东反问。
“把身为主力银行的我们抛在一边,这一点我无法接受。”渡真利说。
“还有,检举究竟是怎么回事?”
“某人向我们提供了一条情报,情报的内容就是伊势岛饭店因为投资失败产生了巨额赤字。”
“什么时候的事?”半泽问。
“大约三个月以前。”
半泽再次与渡真利面面相觑。
那时东京中央银行尚未向伊势岛饭店发放两百亿日元的贷款。但是,伊势岛饭店没有向银行报告投资失败的消息。
“太过分了,居然为了贷款故意隐瞒。”渡真利愤怒地说。
“但是,为什么又要向第二合作银行的白水银行举报呢?这有点不合情理吧。会不会有什么原因?”
“说是信不过东京中央银行。”板东低声笑道。
“这也太狠了吧,我们哪里得罪他了?”渡真利的脸上写满了不快,“你知道举报人是谁吗?还是说,这个人是跟你特别要好的会计部职员?”
板东似乎在思考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才比较妥当。
“就算你们知道是谁,对银行而言,也没什么意义吧。”
“或许吧。”半泽说。
“但是,我想知道检举的内容是什么,为什么不向我们银行举报。我觉得,伊势岛饭店和我们银行的矛盾点就凝聚在这些问题里面。”
“原来如此。”
板东盯着玻璃杯的边缘看了一会儿,抬起头,“伊势岛饭店有一家零售业的子公司,叫作伊势岛贩卖,你们可以去那里找一个叫户越的人。”
“户越?是子公司的职员吗?”
“那个人经手过那笔投资资金,最后却成了替罪羊,被踢到子公司。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你们可以直接问他本人。”
面对神情惊讶的半泽,板东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3
伊势岛贩卖,位于新宿站南出口附近的一栋多租户大厦。
半泽与小野寺在前台登记完毕后,被带到了一间会客室。会计科的办公室也在同一楼层。
约定的见面时间是上午十点。
两人进入会客室后不久,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一个气色不佳,看上去有些病态的男人走了进来。
“让两位久等了,我是公司的会计森下。”
森下低下已经谢顶的脑袋,向他们做了自我介绍。此时,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又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是伊势岛饭店的原田。
“早上好。哎呀哎呀,什么风把二位吹来了呀。”
原田的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他从背后绕过森下的椅子,径直坐在了半泽的面前,“不介意我旁听吧?”
“百忙之中,真是辛苦您了呢。”半泽的语气中夹杂着轻微的讥讽。
“哪里哪里,我才应该道谢呢,又给你们增加工作量了。”原田不甘示弱地回敬。
随后,他又补充道:“对了对了,前些日子的贷款没能返还贵行,实在是抱歉。还有,趁我还没忘,有个建议还是得提一下。你们能不能不要擅自和我们的关联公司接触,事先打声招呼不是基本的礼节吗?”
原田的眼中散发着敌意。
“明白您的意思了,但是这次的谈话,您不方便在场。”
半泽用毫不留情的语气回击多管闲事的原田。
“子公司的资料不是已经交给你们了吗?”
原田的语气变得粗鲁起来。
“我们只是想看看这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也想确认一下主要子公司的经营范围。这种情况不方便您在场,森下课长也会因为顾忌您而无法畅所欲言吧。”
“我在或不在,森下说的话都是一样的,对吧。”
被母公司部长瞪着的森下,用有气无力的声音答道:“是的。”
半泽陆续问了森下几个问题,对方回答得很官方,半泽一边敷衍地点着头,一边寻找机会,以达成自己真正的目的。
时间差不多过去了一个小时,原田被没完没了的谈话弄得心烦气躁,他忍不住插话,“再聊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把文件的复印件拿过来,你们带回去自己研究怎么样?”
“不必了。最后一个问题,能不能把公司组织架构图和员工名单给我们看一看?”
“为什么要看那些东西?”原田警惕地问道。
“因为我们需要掌握基本的组织架构。伊势岛饭店正处于是否会被金融厅分类的关键时期,因此,了解到的信息越多越好。希望您配合。”
原田的脸上浮现出怀疑的神情,他思考了一会儿,对森下说:“去把资料拿过来。”
伊势岛贩卖的员工大约有两百名。名单不是按照五十音的顺序,而是按照部门的顺序排列的,因此,要找出特定的某个人,需要花不少时间。
但是,这份名单中,姓户越的只有一个人。
户越茂则,职位是总务课长。
“由于个人信息保护法的缘故,我们不能提供员工名单的复印件。”原田说。
半泽回答:“没关系。”之后,他随意找了个理由中止谈话,和小野寺回银行去了。回到银行后不久,小野寺把一份打印资料交给半泽,资料上记录着户越的银行交易信息。
“他开了好几种存款账户,但只有活期账户里有余额,其他账户都是零。他最近好像取消了定期存款。”
信不过东京中央银行——
从板东那里听到的话突然在半泽脑中划过。户越勉强保留活期存款,也是由于公司指定工资账户必须开在东京中央银行的缘故。
“他在哪家支行开的账户?”
“新宿支行。”
半泽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按下了新宿支行的号码。
4
银行柜台窗口前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斑白的头发剪得像手工艺人一样短,一丝不苟地贴在头皮上。他穿着一件蓝色衬衫,看起来有些神经质。
“不好意思,您是户越先生吗?”
半泽出现在负责接待的女性银行职员身后,向男人搭话。男人用询问的目光仰视半泽。“能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只是销一个活期账户而已,为什么需要那么长时间?”男人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半泽从手里的名片夹中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是有关伊势岛饭店的事。”
“事到如今,说什么蠢话呢?”户越厌恶地说道。
“我从白水银行的板东先生那里,听说了您的事。”
户越混浊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虚无的空气,目光中除了漫无目的的焦躁之外,什么情绪也没有。
关于户越,半泽只知道他曾经就职于伊势岛饭店的会计部。十五年前,户越开设活期存款账户时,填写的就是这个地址。现在,户越正是为了给这段为期十五年的银行交易画上休止符,才来到这里。
应该有什么理由,促使户越做出这个决定。
“请您跟我们谈一谈,拜托了。”
户越“啧”的一声咂了咂舌头,随后,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半泽。
“拜托您了。”半泽再次向户越鞠躬。
“真拿你没办法。”
户越站起身,小野寺趁机将他带往会客室。
“话说在前面啊,我的午休时间只到下午一点。”
户越说完这句之后,便整以暇地等着半泽接下来的话。
“您能不能告诉我们,伊势岛饭店投资失败的详细经过?”
户越没有回答,他点燃了香烟,沉默着吞云吐雾,眯起的双眼在烟雾中打量半泽。
“问这个问题等于在别人伤口上撒盐。”
“或许吧。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答案。现在伊势岛饭店的所有业务由我负责。”
户越重新瞥了一眼半泽的名片。
“营业二部吗?营业二部的人会为了向我问话特意追来这里啊。”
“只要能获得重要信息,天涯海角我都会去。”
半泽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户越。
“能不能把对白水银行说过的话,原原本本跟我们说一遍?”
户越冷笑一声,晃了晃肩膀。他一口气把香烟吸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被他摁进了烟灰缸。
“已经过去的事说再多也没有意义,仅此而已。”
半泽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小野寺紧紧地盯着户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么说,伊势岛饭店出现了亏损,造成这么多麻烦,也统统没有意义了吗?”
户越重新点燃了一根香烟,他用混杂着愤怒与不信任的目光瞪着半泽,“我奉命管理总额五百亿日元的投资资金,是去年一月份的事。原本提议用投资赚钱的是羽根专务,不知道他是野心终于藏不住了,打算趁主营业务下滑的时机让财务部出风头,还是听信了证券公司销售的花言巧语。总之,我被安排的工作,是经常性地向他汇报投资情况。事先说明一下,我从来没有负责过股票的买卖,这种事也不符合我的性格。然而,某一时刻突然就出现了数十亿日元的亏损,为了填补这些亏损,我们尝试了保证金交易。这都是羽根专务的命令。结果,我们运气太差,损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竟然亏空了一百二十亿日元。”
“即便如此,您也必须承担责任吗?”
户越向半泽投去酸楚的眼神,却又马上把眼神移向别处。
“总要有人承担责任的。如果有人要怪我没能阻止投资,我也没法反驳什么。”
“实际上挪用资金的是羽根专务吧?”
“这就是集体,我既然默认并服从了它,就不能说我是完全没有错的。”
与被追究责任并被外调至子公司的户越相比,羽根和原田只不过被扣除了百分之二十的工资。客观来看,这样的处分无异于把所有的责任推到了户越一个人身上。
“在那帮家伙看来,我可能挺碍眼的,是个不肯加入羽根派系,脑袋不知变通的小会计。我想你也知道,羽根专务并不是那种会因为我的劝说而放弃投资的人。想要阻止他,只能依赖主力银行——当时我对此深信不疑。现在想想,我就是个笨蛋。”户越愤怒地说道。
他的性格虽然执拗,但并不是一个坏人。小野寺用锐利的目光看了半泽一眼。是的,户越话里的意思,是说他曾经向东京中央银行汇报过投资失败的事。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户越告知的对象——一定是当时与伊势岛还有业务往来的京桥支行。
“您是什么时候把这件事告诉我们的呢?”半泽问。
“去年十二月,我跟京桥支行一个叫古里的客户经理说过这件事,古里后续怎么处理的我不知道。在那之后,我被撤职。亏损的事暴露出来以后,他们就把我调到了子公司。”
沉重且压抑的沉默覆盖了整个房间,只剩下墙角桌子上的时钟还在发出秒针走动的声音。秒针走过的十来秒里,半泽一直凝视着户越倔强的脸庞。
某种意义上来说,户越是受害者。
他是被伊势岛饭店这一集体,不,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也是被东京中央银行背叛过的受害者。
“十二月的时候,亏损至少有一百亿日元。之后虽然又亏损了,但是,他们也只是撤了我的职,并没有向银行报告这一消息。不仅如此,提供的有价证券明细也是投资之前的数据。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做到这个份儿上吗?”
要想从银行获得贷款,就不能让公司账面出现赤字。
“那不就相当于诈骗了吗?明明早就变成赤字了,这完全是恶意欺诈啊。”小野寺说道。
或许如此,但是,他们本有机会阻止这份恶意被隐瞒。
“谁下令隐瞒的?”半泽问。
他想知道,伊势岛饭店是否全员参与了此事。
“是羽根。我想,社长被告知这件事,是在我被撤职的时候。在那之前,羽根一直拼了命地要抢社长的风头。某种意义上,这也可以说是伊势岛饭店结构上的问题。”
户越看穿了伊势岛饭店的本质。
“这次金融厅审查,伊势岛饭店将变成审查的重点。”
听到半泽的话,户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你的预测是什么?”
“汤浅社长新制订的经营计划正在逐渐产生效果。但是,光凭这个是无法填补巨额亏损的。无论业绩改善到什么程度,还是不足以通过审查。因此,我们需要采取一些措施来弥补投资损失。”
“一些措施啊。”
倔强的会计为了与半泽对视,把脸转了过去,“我已经不是伊势岛饭店的人了。这个问题,你还是去问羽根或者原田吧。”
“已经问过那两个人了。”
小野寺说:“因为他们也想不出好办法,所以才问您。”
然而——
“如果他们也没有办法——”户越固执地盯着前方虚无的空气,“就更轮不到我来插嘴了。”
与户越的谈话到此结束,半泽和小野寺将他送出支行门口。
直到户越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小野寺才激愤地说道:“次长,京桥支行早就掌握了伊势岛饭店亏损的消息,然而,那帮家伙却知情不报,若无其事地把客户移交给法人部。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关于这件事,我们应该好好问一问,”半泽依旧注视着户越消失的方向,“那位叫古里的客户经理。”
5
“我说,我也是很忙的,你们适可而止吧。如果还有问题想问,就去问法人部的时枝调查员吧。”电话的另一边,古里气势汹汹地说道。
“伊势岛饭店投资失败那件事,还有些地方没弄清楚。”
“事到如今,还管那些做什么?”古里愤然说道。
“该弄清楚的地方还是要弄清楚的。方便的话,想和您当面谈谈。”
“我得提醒你,半泽次长。你的上一任不是我,是时枝调查员。为什么非要找我呢?”
“我认为,您是最了解伊势岛饭店的人。”
那边传来令人不快的咂舌声。
“事关审查,还请您配合。”
“什么时候?”
“三十分钟之后。”
半泽无视那边疯狂的叫喊声,淡定地放下电话。然后,和小野寺一起离开了总行的办公大楼。
***
“真是的,你们也别太过分了。”
京桥支行用来会客的包厢内,古里满脸不耐烦地瞪着半泽。然而……
“伊势岛饭店原来的会计课长户越先生,您认识吗?”
半泽这一句话,让古里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户越?认识啊。那又怎么了?”
古里戒备地观察着半泽的态度。
“刚才,我去见他了。”
古里没有回应。
“因为我想了解亏损产生的原因。”
“真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古里表现出置身事外的样子。
“你早就知道亏损的事了,对吧。”半泽的语气陡然一变,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这话太没有礼貌了,我要是知道了还能什么都不说吗?”
“户越先生说他告诉过你。”
“我没听过!”古里的脸涨得通红,他把头扭向一边,“那只是降职后,对伊势岛饭店心怀怨恨的男人的胡言乱语罢了!你要是不信,就去问羽根专务或者原田部长好了!”
“听我说,古里。”
半泽用平静的口吻对情绪激动的课长代理说:“想坦白的话只能趁现在,之后找到证据,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哼,别以为你是总部的次长我就会怕你。旧s的人别太得意了,当初不就是你们说京桥支行配不上伊势岛饭店这样的大客户,才把它从我们手里抢走的吗?事已至此,与其胡乱怀疑别人,不如花点时间想想怎么应付审查,毕竟那才是你应该做的。我这么说可是为你好。”
古里说完这通话,毫不犹豫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6
“您说的话我明白了,但是,事情可能有点棘手。”
贝濑说完,面露难色地看着摆在面前的决算资料。他是一个皮肤黝黑、五官端正的男人,根据事先从渡真利那里获取的情报,他曾在海外支行工作多年,如今虽然坐上了支行长的位子,实际上却是个有名无实的“傀儡”。
因为渡真利嘴上不饶人,所以他的话只能听一半信一半。但即便如此,精致文雅、丝毫不接地气的贝濑,还是让近藤觉得无从下手。他感觉自己仿佛在和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打交道。
贝濑的旁边坐着客户经理古里,古里手中举着一张a4纸,表情一如既往地阴狠。
这天上午十点,近藤和社长田宫一起来到东京中央银行京桥支行。之后的一个小时,近藤都在讲述账目造假的来龙去脉和田宫电机目前的经营状况。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发难的是古里,“近藤部长,你是什么时候调到田宫电机的?明明发生了这么严重的造假事件,你还能在这儿不慌不忙地要求银行贷款,我不能理解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事已至此,我也无法辩解什么,您说的话我都接受。但是,我们会在下次决算时修正造假的部分,让账目恢复原状。今后也会尽力避免类似的事。所以,能否请两位酌情地处理这件事呢?”
贝濑把看过的决算报告放在茶几上,一言不发地向沙发靠背倒去。他眼角皱纹的深度正在诉说他本人为难的程度。
“这件事,只能汇报给总行,请求他们的判断了。”
最终,贝濑说出这么一句话。他没有表示自己会为此争取什么。简而言之,他是在“逃避”。
“另外,重要的是今后。今后还会继续出现赤字吗?”
“这是中期事业计划书。”
近藤说着把一份文件推到茶几上。昨天晚上,部长、课长以及更高层的干部聚在一起头脑风暴,几乎通宵加班才完成了这份计划书。近藤对计划书的内容很有自信。
“今年收支平衡,明年达到黑字,是吗?”
贝濑草草浏览了一遍,语气中流露出并不十分相信上面的预测。支行长把事业计划书交给客户经理古里,立刻传来了造作的叹息声。
“你的预测太缺乏依据了,每次都是这样。我早就跟你说过这样是行不通的。与其说这是田宫社长的责任,不如说是你近藤部长的责任。”古里断言,“你要是稍微有点逻辑,写出任谁看了都挑不出毛病的计划书,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吗?现在这份东西,甚至看不出你们对未来的构想。”
你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近藤很想这样反驳,却还是忍住了。
“既没有市场调研,也没有证据表明销售额的增加和成本的削减会按照计划实行。有的只是前定和谐式的数字。不过,如果田宫社长说这个数字可行,我倒还相信一些。”
古里像往常一样,一再说出偏向田宫的言论。
“总之,你们的诉求是这样的,对吧?”贝濑在一旁默默听着,此时突然睁开双眼,“为了隐瞒赤字,贵公司五年来一直在伪造账目。但是田宫社长决定努力改善业绩,促使业绩在未来三年达成黑字。因此,你们希望银行手下留情,不要中断与贵公司的业务往来。是这个意思吧?”
“希望支行长助我们一臂之力。”
近藤向贝濑鞠了一躬,后者却表现出躲闪的态度。
“这件事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总之,我会先向总行汇报。负责此事的是融资部,他们怎么处理我就不知道了。但愿会手下留情吧。”
与京桥支行行长的谈话在一种无法释然的气氛中结束了。
那天下班后,野田瞥见近藤的身影闪过楼梯口,他立刻从座位上站起,向窗外张望。不一会儿,手臂上搭着上衣外套的近藤就出现在了一楼入口处。野田一直等到近藤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才回到办公桌,启动了会计核算的电脑系统。
目标画面出现在电脑显示屏上,他按下打印键。打印机随即印出他需要的资料。
随后,他打开办公桌最上层的抽屉,拿出了一把崭新的钥匙。
制作这把钥匙费了不少功夫。因为近藤现在亲自保管包括备用钥匙在内的所有办公桌钥匙。真不愧是银行职员,警惕性比一般人强太多。但是,近藤的行动也并非全无破绽。白天的时候,那些钥匙一直就放在办公桌正数第一个抽屉里。
上午,近藤和田宫一起去银行的时候,野田趁机打开近藤的抽屉,完成了制作备用钥匙这道工序。
“真是的,害我吃了不少苦头,混账银行职员!”
野田骂骂咧咧地打开近藤的办公桌,从最下层的抽屉里拽出暗账。以前这些账簿都由野田保管,事情败露之后统统被近藤没收,锁在了自己的抽屉里。
野田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抽出那页要命的资料,换上打印好的新资料。前期准备虽然花了不少时间,替换那页纸却在一瞬间完成了。
他把账簿放回原来的地方,把抽出的资料放进办公层角落的碎纸机里。
听着纸张被粉碎的声音,野田满足地叹了一口气。随后,他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拿起电话。
“社长,已经搞定了。”
“辛苦你了。”
短短的一段对话,却让野田的心中涌起无法抑制的成就感。到头来,拯救这家公司的不是近藤,而是社长和自己。
野田关好电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办公桌,离开了公司。此时,距离近藤离开办公室只过去了十五分钟。
“别得意得太早。”
喃喃自语的野田很快被包裹在六月湿重的空气里。他松了松领带,快步走下通往地铁站的台阶。
7
“田宫电机的事,京桥支行已经上报给了融资部。”渡真利说道。
“性质相当恶劣,跟诈骗没什么两样。要我说,干脆让他们把迄今为止所有的贷款都还回来算了。”
周末的白天,半泽三人聚在了一起。地方定在渡真利常去的新宿的荞麦面馆。虽说是荞麦面馆,实际上和小酒馆无异,常常有人点了天妇罗和板山葵做下酒菜,从白天就开始在店里喝酒。
“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你估计这事会怎么处理?”近藤小心翼翼地问。
“许多人认为应该看在接收外调人员的分儿上从轻发落。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不是因为你被调到那里,那种不像话的公司还搭理它做什么。另一方面,也有人主张严肃处理。最糟糕的是,京桥支行行长给出了否定性意见,说并不反对中断业务往来。”
“真的吗?”
半泽想起贝濑那副社会精英式的冷漠表情,不由得停下筷子,“那个浑蛋……”
“他就是那种人。你和时枝去拜访他的时候,他不也是那么招人讨厌吗。”
渡真利说:“因为直接跟田宫电机接触的支行表现出这种态度,所以有人主张中断所有业务往来。就这么来回争论了好久,最后的结果,基本的业务关系算是保住了。”
近藤松了口气。
“有什么隐情吗?”半泽注意到渡真利微妙的措辞,不禁问道。
“上面好像有人发话了,说要宽大处理。”
“上面?”
半泽把目光转向近藤,“你托了关系吗?”
“不是我。”近藤摇了摇头,“我可没有那种门路。”
“这就是所谓的政治性灰色决策吧。虽然内情不得而知,但田宫电机的事总算告一段落。只是,申请的三千万日元贷款恐怕没那么容易批准,一切又被打回原点。不过,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最大的问题是伊势岛。”
渡真利用犀利的眼神看着半泽,“吃了京桥支行这么大的亏,你居然咽得下这口气,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半泽?”
“当场跟他们吵起来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半泽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渡真利的语气变得粗暴起来,“古里那个浑蛋,不仅无视前会计课长的建议,还故意隐瞒亏损。这件事要是真的,他切腹都不足以谢罪。我们不如把他抓起来严加拷问,逼他招供。”
“那种人没那么容易招供的。他脑子里满是陈腐的派别意识,自尊心又强,肯定打算装蒜到底。对那家伙,我们没有证据。”
“真气人,明明知道真相,却什么都做不了。难道时枝要一直蒙受不白之冤吗?”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半泽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荞麦烧酒,“没有证据我就去找证据,直到找出为止。”
“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不认为这事是古里一个人干的。那家伙虽然嘴上强硬,说到底不过是个小角色。隐瞒亏损这件事里,应该藏着不为人知的内情。我一定会调查清楚。”
“啊,你打算动真格啦。”渡真利的语气充满期待。
“揪出违规的人也是负责人的使命,这跟有没有金融厅审查没有关系。”
“说得没错,半泽。”渡真利坚定地附和,“你好好地调查吧,直到查出真相。反正一直沉默,火星也会溅到脸上,想把它们掸开,只能趁现在。”
8
位于西新宿的这家餐厅里,或许因为时间尚早,只坐着零星几位顾客。
中间摆着一张餐桌的四人座席与邻桌隔断开,形成了一个简易的包厢。餐桌上方悬挂着一个明晃晃的灯泡,灯泡上罩着老式灯罩,颇有古典氛围。
包厢中坐着一个男人,男人的面前摆着一个装满啤酒的玻璃杯。他的头发很短,其中混杂着少许白发,锐利的眼神中,包含着一种不允许妥协的固执。
“您的朋友到了。”
服务员走过来同男人说。随后,包厢里出现了一道人影,男人却还是纹丝不动地坐着。
“啊呀啊呀,真是好久不见,户越先生。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古里故作亲昵地说着,大模大样地坐在了男人的对面。他吩咐服务员:“啊,给我也来一杯啤酒。”
服务员退下后,古里说道:“我现在可忙了,忙着为金融厅审查做准备。这个时候把我叫出来,我会很为难的。”语气像是在责备户越。
“对不住。”户越说道,“这次的审查,伊势岛饭店似乎变成了众矢之的,不是吗?”
古里停住了用热毛巾擦脸的手。他慢慢悠悠地把毛巾叠好,放回餐桌。整个过程中,脸上透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狡黠。
“您知道得可真清楚。是这么回事,托您的福。”
“什么叫托我的福?”
户越猛然表现出不快,古里却丝毫不为所动。
“这有什么关系,反正户越先生也已经被人从主屋‘切割’出去了。”
户越的眼神变得锋利起来。古里丝毫不介意,他略略举起端上来的啤酒,喊了一声“干杯”,伴随着喉头有规律的抖动,喝下了杯中三分之一的啤酒。他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的泡沫,再次看向户越的眼神多了几分嘲讽。
“怎么样,新地方待着舒服吧。比起伊势岛饭店那种弱肉强食的地方,是不是要轻松许多?”
“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户越呵斥道,随即喝下一大口啤酒。
“至少,我不认为你想在羽根专务或者原田部长的手下工作。”
“那些家伙没救了。”
户越说:“即使把烦人的部下调走,公司也不会因此变好。”
“可多亏了他们,伊势岛饭店才获得了贷款啊。”
“为了借钱就可以不择手段吗?”户越的声音变大了。
古里连忙劝道:“别激动,别激动。”
“话虽这么说,可弃车保帅也是人之常情嘛。说到底,还是因为汤浅社长的经营战略有问题,才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你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才会这么说。”
“是吗,到底是谁不知道啊?”古里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容,“多管闲事的人一般都没有好下场。”
“你是在讽刺我吗?”
面对勃然变色的户越,古里故作惊讶地说道:“怎么会呢,我说的是白水银行啊,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伊势岛投资亏损的事,我也告诉过你。”
户越锐利的眼神射向古里,后者收起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
古里没有回应。
“你为什么置之不理?隐瞒不报到底是谁的主意,是你的,还是银行的?”
“有什么区别吗?”终于开口的古里像闹别扭一样说道。
“你向上司汇报过吧?”
“那是当然。”
“向谁?”
“那个……当然是支行的领导。”
古里的回答闪烁其词。
“贝濑支行长知道吗?”
“我向他汇报过。”
“那么,他为什么没有出手阻止?”
“什么为什么……”
古里好像彻底厌倦了似的,抬头看着头顶的灯泡。
“在别人忙得四脚朝天的时候把人叫出来,还以为要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又是这些。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现在翻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户越先生。”
“听说后来,伊势岛饭店的管理权从京桥支行移交到了总部?就是你常挂在嘴边的旧s。听说那个时候,你们也没有公开亏损的消息。”
“这跟户越先生没什么关系吧。”古里故作平静地说道。
“明明知道出现了亏损,却隐瞒不报,身为银行职员,这么做不是违背职业道德吗?”
“有什么关系。最后大家不都如愿以偿了嘛。伊势岛饭店也幸运地获得了贷款,如果管理权还在京桥支行的话,肯定没戏——”
古里忽然闭上了嘴巴。
原本以为空无一人的邻桌,居然传来了有人故意咳嗽的声音。
“最近银行职员里,出了不少蠢货啊。”隔壁桌的人突然大声说话。
听到声音的古里,脸上渐渐失去血色。
“连隔壁坐着什么人都没弄清楚,就敢口无遮拦地大声讨论内部信息,真怀疑他脑子里装了什么。”
古里瘦削的脸庞扭曲了。
“明明知道亏损却不汇报,岂不是有违职业道德吗,古里君!”
一个男人用揶揄的口吻说道,随后“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实在对不起。”另一个声音附和道,“因为,我原本就是个脑袋空空的大草包啊!就算户越先生告诉过我伊势岛饭店隐瞒亏损的事,我也不会往外说一个字!我就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隔壁哄堂大笑起来。古里的脸颊开始抽搐。
户越冷眼看着古里。此时,隔壁传来了脚步声。
嵌在墙上的玻璃窗出现了两张脸,正窥视着户越和古里的包厢。
“啊!”
古里惊掉了下巴。
他的表情,仿佛一个摔在水泥地板上的玻璃杯,支离破碎,四分五裂。他的瞳孔因为狼狈和恐惧,就这么冻在眼眶里。
隔壁桌的两个人,步履悠闲地走进了户越和古里的包厢。
“大姐,这里上两杯啤酒。”近藤喊道。
远处的服务员应了一声“好”,尾音拖得老长。
古里开始哆哆嗦嗦地发抖。
半泽冷静地看着他。
“别跟我开玩笑了,古里经理。”半泽说。
“不是,刚才那些话——”
“事到如今,你就别再狡辩了,真的很丢人。”
近藤狠狠地补了一刀。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古里旁边的座位。此时,啤酒也端了上来。近藤举起酒杯,喊道:“干杯。”
回应他的只有半泽和户越。
“接下来,跟我们说说吧。”
半泽开始切入正题。
“说,说什么啊?”
古里还在努力地虚张声势。
“亏损的事,为什么不向上面报告?”
“我怎么知道,反正我报告了。”
“前几天,你不是还说自己不知道这件事吗?”
被半泽质问的古里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所以,那是在骗我们喽?”
古里没有回应。
“到底怎么回事?”
尚未喧闹起来的餐厅里,响起了半泽刻意压低的声音。
“非常抱歉。”古里的肩膀无力地垮下,他终于坦白,“我也是没办法。你要是在我的位置,你也不会承认的。”
“放任伊势岛饭店隐瞒亏损,是谁的命令?”半泽问道。他的声音不大,却暗含巨大的愤怒。
“是,是支行长。”
“贝濑吗?”
古里眉头紧锁。
“我想,或许是伊势岛饭店暗中拜托了支行长。”
“胡说!”旁边的近藤开口,“你们不就是想让法人部抽到乌龟吗?”
“不是我。”古里争辩。
“我把户越先生告诉我的事,原原本本汇报给了上级。这是真的。”
“是贝濑自己的决定吗?”半泽问。
古里思考许久,回答:“我不知道。”
“贝濑曾经向伊势岛饭店询问过投资亏损的事吗?”
半泽向一旁观战的户越问道。
“至少,我没有听说过。不过,即使上层有过类似的沟通,消息也不会传到我这里。”
“你,你们想怎么样?”古里问。
表面的威势已经不复存在,他一边瞪着半泽,一边低声下气地哀求:“求你们了,这件事能不能到此为止?我也有我的立场。”
“你的立场和我有什么关系。”
半泽的话让古里的表情变得绝望,“你不就想把责任推到贝濑身上吗?说到底,你才是知情不报的罪魁祸首吧。”
“不,不是这样的!”
古里慌慌张张地否认,眼里有一种近乎拼命的情绪。
“那么,把证据给我们看看。”半泽说道。
“证据?”
“你向上司汇报过的证据,你该不会是口头汇报的吧?”
“那,那个……”
古里吞吞吐吐起来。
“你写的报告在哪里?”
法人部时枝拿到的交接资料里,当然没有这份报告。
“应该混在这次金融厅审查的疏散资料里了。”
“疏散资料在哪里?”
古里的眉头紧锁。
“在贝濑支行长家里。”
近藤无奈望天。
“去拿过来!”半泽冷淡地说道。
“不行啊,这是办不到的!”古里愕然地抬起头。
“少说废话,让你拿你就去拿。”半泽盯着这位意志力薄弱的课长代理,“你总能找到借口混进去吧。”
古里的鼻子皱在了一起,他眉头深锁,牙齿紧咬着嘴唇。
“如果做不到的话,我只有报告上级,说是你隐瞒了重要的情报。那个时候,贝濑还会包庇你吗?恐怕他会直接毁了那份报告吧?你必须在那之前把报告取回来。如果还想在银行生存,这就是你唯一的出路。”
“我把报告取回来以后,你们会保护我吗?”
半泽冷冷地看了古里一眼。
“谁会保护你这种人啊。取回报告,顶多让你受的处分轻一点。”
“要是,取不回来呢?”
“那我一定会把你从银行赶出去,以惩戒性解雇的形式,那样你就别想拿到退职金了。”
古里害怕地瞪大了眼睛。
“知,知道了。”古里小声答应着,肩膀无力地垮下。面对这位万年课长代理,半泽又发话了。
“还有,田宫电机流动资金贷款的申请,听说你迟迟不肯动笔,又是因为什么?”
古里的眼中混杂着困惑和焦虑,他小心翼翼地瞥了近藤一眼。
“不是我不肯动笔,只是必要的资料还没准备齐全——”
“快写。”半泽干脆地打断古里。
“回去以后马上写,明天早上提交给融资部。你这种人根本没有资格做授信判断。如果以后,你继续找借口拖延,我一定会狠狠地教训你。”古里惊讶地抬起头。
他的脸上满是惊恐,眼睛瞪得大大的,甚至忘记了眨眼。
“明,明白了……”
***
“真受不了你。”目送古里垂头丧气地走远之后,户越说,“不过,我喜欢。”
“多谢夸奖。”半泽说,“但是,仅仅弄清楚伊势岛饭店过去发生了什么是不足以应付审查的。这是两回事。”
“问题在于,如何填补亏损。”
户越说完,静静地注视着墙上的一点,“但是,半泽次长,就算我说出来,你觉得羽根和原田会听我的吗?”
“你想到填补损失资产的方法了吗?”
听到半泽的问题,户越思考片刻,终于开口。
“如果指的是主营业务之外,变卖以后足以填补亏损的剩余资产,伊势岛饭店也并不是没有。”
“是连羽根他们都不知道的资产吗?”半泽突然问道。
“不,他们倒是知道,大概心存顾虑吧。”
“顾虑?”
“因为那笔资产和上代经营者有关,是伊势岛饭店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域。问题在于,汤浅社长能不能打破这条禁忌。”
户越像是自己问自己一样小声嘟囔。紧接着,他的眼神变得严肃起来,陷入了沉思。
9
那天,半泽等人在羽根和原田不知情的情况下拜访了伊势岛饭店。
“你是……”
汤浅瞥见了随行的户越,向半泽投去问询的目光。
汤浅的表情有些僵硬,毕竟在他的印象中,户越应该是为投资失败承担责任的人。
“我不知道羽根专务对您说了什么,但是我们需要户越先生。讨论如何重建伊势岛饭店,户越先生的意见必不可少。”
“有没有关联公司的清单?”
听到户越的话,半泽立刻把准备好的一览表拿出。表上记录了公司名称和资产内容概要。
户越一言不发地查阅着一览表,他的表情十分专注。衣服因为吸了汗水有些发皱,他从外套的内口袋中拿出一支圆珠笔,每核对完一家公司就在表上做一个记号。清单上的公司接近一百五十家。对长年管理这些公司的户越而言,各家公司的业绩和资产内容早已像电脑数据一样储存在他的大脑中。
户越的手在名单上的一家公司停住了。
汤浅实业株式会社——汤浅家的资产管理公司。户越的脸慢慢抬了起来。
“这家公司应该有画。而且,还有土地。”
“画和土地?”
半泽把视线转向汤浅,后者的表情突然变得不悦。
“这是怎么回事?”
“会长的兴趣是绘画。于是用公司的钱,从世界各地买来许多名画。”汤浅的表情显得极其不愉快,“绘画对会长有很重要的意义。把它们卖掉,我于心不忍。因为那会打碎会长最后的梦想。”
“最后的梦想?”
“是美术馆。”汤浅说。
“修建伊势岛美术馆是会长的梦想。建美术馆的场地也已经准备好了。就像你知道的那样——”
户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这家公司是伊势岛饭店百分之百出资的子公司。高更、马奈、莫奈、雷诺阿——印象派的名画都被收藏在那里。卖掉那些画,再清算掉公司资产,就能获得一笔额外收益。填补百亿日元左右的亏损是绰绰有余的。”
“别把问题说得这么简单。”
本以为汤浅会表现出不快的样子,出人意料地,他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笑容。
“这是个机会,社长。”
户越说道:“业绩是不可能一帆风顺的。但是,也有一些事情只能趁业绩恶化的时候才好下手。我们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斩断伊势岛饭店的旧习,让大家看看汤浅社长真正的手段呢?”
汤浅抱着胳膊,沉默不语。
“不知不觉中,或许我的潜意识也开始回避这一点了。”他喃喃自语,“现在,我总算意识到了。半泽次长——我来说服父亲,然后办理好卖画的手续。这样可以吗?”
“这么多画,卖得掉吗?”半泽问。
“卖得掉。”汤浅的语气十分肯定,“国内外的美术馆还有私人收藏家,想买这些画的人多不胜数。年内卖掉这些画,一点问题都没有。”
半泽他们曾苦苦寻找应对金融厅审查的方法,不知不觉走进了死胡同。如今这条死胡同里,终于照进来一束亮光。
10
三鹰站附近的一幢豪宅,古里诚惶诚恐地站在玄关入口处。
接待他的是贝濑的妻子。贝濑本人外出应酬客户,并不在家。
虽然因为半泽的胁迫,不得已才来到贝濑家。但编造借口混入上司家中寻找资料这件事,还是让古里冷汗直流。
“疏散资料中似乎混入了需要使用的资料。十分抱歉,能不能让我去您家把资料取回来?”
听完古里的话,贝濑的眼中出现了近乎鄙视的情绪。似乎下一秒,他就要痛骂古里是蠢货。贝濑这个人,对待犯错的下属总是不讲情面。如果那些错误可能影响到他的仕途,他就更不会手下留情。然而,此时的贝濑只是黑着一张脸,给家里去了通电话,同意了古里的请求。
“辛苦你了,请进吧。”
或许因为长年在国外生活,贝濑家中摆满了西式家具。和古里位于千叶的普通公寓相比,可以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虽然古里早就听说贝濑出身名门,但怎么也想不到贝濑家竟然是如此豪华。即便在高级住宅区中,这幢豪宅也十分引人注目。更加令人恼火的是,贝濑的妻子还是一位美女。
这位妻子将古里带到一楼最靠里的西式房间。房间似乎是贝濑的书房,地板上近十个硬纸箱堆成了一座小山。豪华的房间里堆满脏兮兮的硬纸箱,这画面多少有些古怪。但箱子里装的毕竟是机密文件,总不能草率地丢在车库。
“打扰了。”
古里说完这句话,打开了离他最近的箱子。
这些箱子里,必然有一个装着他要找的报告,可他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时间转眼过去了三十分钟。房间里明明开着冷气,古里的额头却开始冒出豆大的汗珠。
中途,古里喝了贝濑妻子端来的冰镇麦茶。稍作休息后,又开始寻找。
大约一个小时后,古里打开了将近一半的箱子。此时,他发现了一本文件夹,上面写着“伊势岛饭店”几个字。主要的文件已经移交给营业二部,因此,这本文件夹里只剩下没被移交的资料。
“该死。究竟放到哪里去了?”
时间已经超过晚上九点。不算晚,但如果贝濑回来的话,事情会变得很麻烦。古里想到这里,不由得焦躁起来。
古里一张一张地查找。又过了大约三十分钟,他终于看到了那份盖着自己印章的报告。
“找到了……”
古里当场瘫坐在地板上。整个房间,只能听见空调吹出冷风时安静的嗡嗡声。不同的出身,导致两个人的生活天差地别。贝濑的书房恰到好处地诠释了这种差异。古里身处其中,感到非常愤怒。古里出生在普通的工薪家庭,家中有三个孩子,他是第二个男孩。他无法从父母手中继承家产,还了三十年贷款终于到手的公寓,也因为泡沫经济崩盘贬值了一半。此时,古里的心中产生了一股强烈的自怜,仿佛自己的人生全都变成了贝濑之流的垫脚石。
“浑蛋!”
古里小声骂着脏话,然后,把刚刚找到的资料放进公文包,把硬纸箱堆放到原来的地方。
事情终于办完了。他向贝濑的妻子道谢后,迅速地离开了幽静的住宅区。天上没有星星,有的只是一大片梅雨季节特有的阴沉沉的天空。古里忍受着饥饿和疲劳走到车站。一辆中央线快速电车正好开了过来,他迅速地跳上车。车里冷气开得很足,他坐在空无一人的车上,用后脑勺抵住玻璃车窗,长长地舒了口气。
总之,半泽交代的事已经办完了。把这份报告交给半泽,接下来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祈祷飞溅的火星不要波及自己。
但是,这份资料一旦公之于众,将会引起多么巨大的骚乱呢?
古里尝试想象,却不得不在叹息声中停止了思考。那幅景象,光是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他曾听别人婉转地提起,说半泽这个人不是寻常之辈。现在,他自己倒是切身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但是,论起银行界内的地位和人脉,贝濑也不见得会输给半泽。
不管怎样,面对这场即将展开的攻防战,古里能做的,也只是屏住呼吸静静观望而已。
11
《关于伊势岛饭店产生投资亏损一事的报告》
京桥支行融资一部古里则夫
本日下午,该公司会计课长户越先生造访我行,主要汇报了会计部管理的有价证券投资专项资金产生亏损的相关情况。
该笔专项资金,在该公司羽根专务、原田部长等的指示下,专门用于特定股票的购买,投资规模达到五百亿日元。由于投资股票的下跌,该公司因保证金交易已产生超过一百亿日元的投资亏损。照此情况发展,损失极有可能扩大到一百几十亿日元规模。
该笔投资资金虽获得过汤浅社长批准,但规模已远超初始计划。现由羽根专务出任部门财务部管理。虽采取变更股票品种等补救措施,但证券公司已向该公司提出追加保证金要求。考虑到股票市场行情,年度内几乎不可能挽回投资亏损。
财务部主张继续投资以挽回亏损。但户越课长认为,继续投资会增加亏损风险,依照现有体制,挽回亏损的可能性接近于零。
因年度亏损增加,该公司年度业绩预测已由黑字下跌至赤字。如果预测成真,该公司业绩连续两年赤字,授信管理方面将面临严峻形势。为避免损失进一步扩大,户越课长向我行提出请求,希望我行对该公司投资方针提出指导性意见。
该公司今后预计产生数百亿日元规模的流动资金贷款需求,但在业绩预测赤字的情况下,我行难以提供资金支援。这将对该公司资金运转造成一定困难。
请尽快研究本案应对措施。
特此报告
12
古里的这份简易报告上,贝濑手写的批示和阅览印赫然在案。批示的内容是“不日给出应对措施”,日期是去年十二月。
那时,古里也一定想不到,最后给出的应对措施会是隐瞒不报吧。
“这不是挺有趣的嘛。如此一来,京桥支行也有把柄在你手上了。”
营业二部的小型会议室里,渡真利开玩笑一般地说道。就在刚才,他们收到了京桥支行的古里用行内快递寄来的报告。那之后的第二天,田宫电机的贷款申请也提交到了融资部,因为渡真利的事先疏通,申请当场获得批准。
半泽又逐字逐句地检查了一遍报告的内容。他思考了一会儿,小声嘟囔:“还是搞不明白啊。那个贝濑,确实是个讨人嫌的家伙。但是他一个人,应该没胆量隐瞒这么大的事吧?”
“也就是说,这并非贝濑个人的判断。那么问题来了,到底还有谁牵涉其中呢?得把这些人揪出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半泽?该不会是金融厅审查正当中的时候吧?”渡真利问道。
“这份报告要是被黑崎看见了,业务整改令是逃不掉的。”半泽慎重地说,“那样的话,我们辛辛苦苦想出的应对金融厅审查的方法都会变成无用功。现在绝对不能公开。”
“真让人头疼。”渡真利咂了咂舌,“可是,半泽,这份报告也不能塞进伊势岛饭店的信用档案里吧,那样一定会被审查官发现的。”
“把它当作疏散资料处理吧。”
半泽做了决定。渡真利点点头,他的眼神似乎在说这是唯一的办法。
“京桥支行的账以后再算。但是在那之前,我们有必要送贝濑一份大礼。”
“越来越像从前的你了。”渡真利低声笑道,“管他什么旧t,什么老牌支行,居然做出这么不像话的事。一定要狠狠地收拾他们,半泽。”
“那是当然。”半泽说。
他大体上相信人性本善。但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还。这是半泽直树的处世原则。
突然,渡真利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但是半泽,疏散地点一定要找个隐蔽的地方,要是被黑崎发现了的话,你这职业生涯就彻底断送了。那帮家伙不是傻瓜,肯定知道我们银行也有疏散资料。这么做无异于一把双刃剑。不过,你心里肯定比我清楚,我这么说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渡真利用力拍了一下半泽的肩膀,然后走出会议室。
13
前一天的应酬,贝濑喝得有点多。他忍着轻微的头疼和胃部的灼烧感,像往常一样,在八点三十分到达银行。
他把上衣挂在椅子的靠背上。刚在支行长专用办公椅上坐下,就发现桌垫上夹着一张便笺纸。
打电话的人是营业二部的半泽次长。时间是十分钟以前,也就是八点二十分。事件一栏是空白,不知道对方打电话的目的是什么,便签纸上只写了一句“请求回电”。
“喂,融资课长。”贝濑冲正前方的办公桌喊道,“半泽,说什么了?”
“那个,他没说为什么找您。”
“是吗?”
贝濑毫不犹豫地把便笺纸捏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不说自己为什么打电话,反而要求别人回电,不懂礼貌也该有个限度,简直不把我放在眼里。
贝濑一边这样想,一边和往常一样,拿起待处理盒中融资部职员的业务日志读了起来。这个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
“刚才,我应该拜托了你们的融资课长,让他跟您说请您回电。”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半泽冷静的声音。
“啊,是有这么回事。但是上面毕竟没有写打电话的原因嘛。如果是急事的话,你就应该说一声。支行和总部不一样,我们可是很忙的。”贝濑挖苦道。
“真是失礼了。不过,这件事是不能跟接电话的融资课长说的。”
“你能不能别拐弯抹角的,反正又是伊势岛的事吧。”
“您真聪明。”
半泽揶揄的态度,把自视甚高的贝濑激得怒火中烧。
“我说,半泽次长,有句话必须说在前头,伊势岛饭店的前任管理部门不是我们,是法人部。况且你们已经缠着古里问了不少问题了——”
古里把这些事写进了业务日志。“你们又不是小孩子,请不要什么事都来问我们行不行?真怀疑你们的应对能力。”
“应对能力吗?”
这次,电话另一边响起了笑声。
“有什么好笑的,你太没礼貌了。”勃然大怒的贝濑吸引了整个办公层惊讶的目光,“有话快说!”
“我想跟您确认某份报告。”
“报告?”
“没错,标题是《关于伊势岛饭店产生投资亏损一事的报告》。”
听到标题的那一刻,贝濑感受到一种胃部被人狠狠揪住的紧张感。
“那个时候,伊势岛的课长向你们报告了投资亏损的消息,贝濑支行长,上面还有你的阅览印和手写的批示。你不是不知道亏损的事吗?”
贝濑彻底沉默了。
该怎样搪塞过去呢?宿醉后的大脑里,肾上腺素飞速地流淌着,却凝结不出一句辩解的话语。此时此刻,只有一句话出现在脑海中。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你不要血口喷人。”
“那么,接下来我会传送一份文件,你看了大概就能想起来。想起来之后记得给我打电话。”说完光泽就挂断了。
贝濑紧握着发出忙音的听筒,呆愣了片刻。他的耳边响起了心跳的声音,心脏像刚刚经历了百米冲刺一样疯狂地跳动着。
“您怎么了,支行长?您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半泽次长到底……”
听到对话的融资课长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
此时,放在楼层角落的传真机响起了提示音。贝濑急忙跑了过去。看到传真机吐出的文件时,他感到脑子里的血液一下子被抽空了。
这确实是那份文件——那份绝不可能被外人看见,已经被封印起来的文件。
这份文件,为什么偏偏落在了半泽手里?!
“古,古里君——”
贝濑用沙哑的声音喊出下属的名字,率先走进支行长办公室。
“这,这份文件——你,保管在哪里?现在在什么地方?”
走进房间的古里,脸上失去了血色。他没有回答贝濑的问题。
“你该不会交给半泽了吧!”
贝濑的声音近乎惨叫。
“对不起,支行长。”此时,古里的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我实在没有办法。”
“大蠢货!”
贝濑发出一声非人的怒吼。与此同时,他也明白——
一切都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