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审查官和秘密房间
1
七月最后一个星期一,是这个夏天最热的一天。
这个城市很久没有下过雨,不仅如此,从早上开始地面就被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早上八点,半泽从丸之内的地铁口出来时,商业街已被包裹在灼热难耐的暑气中,仿佛一块烧红的铁板。
浑身大汗的半泽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着额头的汗珠。他用哀怨的目光看了一眼天空,再次迈出脚步。
“审查结束之后,带我去散散心吧。”
早上,听到半泽说审查即将告一段落时,小花立刻用一种受害者的语气提出了上述要求。
说什么傻话呢,最大的受害者分明是我——半泽想。不管怎么说,他都算是临危受命,几乎是一夜之间,决定东京中央银行命运的客户就被塞到了他的手上。
现在是审查最关键的阶段,昨天他一直在做最后的准备,在银行加班到天亮。今天早上回家换了件衣服,觉也没睡就出门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与黑崎最后的较量。
结局不是半泽输就是黑崎输。黑崎自然是不想输的,可对半泽而言,胜利已经变成了义务,银行不会宽宥他的失败。
“如果伊势岛被分类,哪里还有度假的心思。”半泽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
到那时,小花会是什么表情呢?他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
与黑崎的面谈定在下午一点钟。
半泽在自己的工位上坐定,开始浏览处理盒中堆得快要溢出来的文件。
乍一看似乎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但营业二部的办公区域却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感。
半泽打开电脑,开始查阅已经上传的贷款申请书,其间还把负责人叫来,询问了几处细节。批完好几家公司的申请之后,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去大半。
本该极度疲劳的半泽几乎感觉不到累。
然而——
正当他准备前往会议室时,渡真利打来了内线电话。电话里的声音是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发出的声音。
“喂,半泽,这个问题有点突然,营业二部的疏散资料该不会藏在地下二楼了吧?”
半泽紧紧地握着听筒,快速地吸了口气。
“果然是这样。这下糟了,半泽。太糟糕了!”电话的另一端,渡真利的声音近乎惨叫,“你听好了,现在,金融厅的那帮家伙封锁了地下二楼。疏散资料藏在哪里?锅炉房吗?那样的话就糟糕了。”
“冷静点,渡真利。事已至此,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你让我怎么冷静!”电话对面的渡真利大声喊道,“如果坐实了逃避审查的罪名,自董事长以下的领导层都可能被刑事检举。到那时,我们不仅保不住伊势岛,还要吃官司,银行能不能存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小野寺站了起来,小声地提醒半泽:“次长,到时间了。”
“没时间了,渡真利。事到如今着急也没用,我挂了。”
“喂,喂。我已经帮不了你什么了——祝你好运,半泽。”
半泽穿上西服外套,走向最后的战场。
2
会议室里充斥着异样的紧张感。
营业二部派了部长内藤、副部长三枝出席。半泽与金融厅审查官对峙的会议桌周围摆了一圈旁听席,他们二人就坐在旁听席上。
十二点五十九分,中野渡董事长走进了会议室,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董事长坐在半泽右手边的座位上,恰好可以看清对峙的双方。紧接着,金融厅的两名审查官出现了,他们微微点头示意,坐在了半泽等人的对面。但是,黑崎还没有出现。
他的迟到大概是故意的,这个时候还故意迟到,足以看出他是个性格十分扭曲的人。
众人在异样的氛围里沉默了几分钟。
半泽神色如常,旁边的小野寺则紧张地盯着手边的资料。
接下来的这场会议,将决定银行是否应该支出一笔巨额费用。如果输了,不但会拖累银行业绩,股价也会因此下跌,给整个银行经营带来巨大影响。
墙上的时钟指向一点五分时,黑崎走了进来。
几个人不由自主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等待审查官入座。半泽却一动不动地坐着。没必要对迟到的人表示敬意。
“开始吧。”
黑崎没有说一句抱歉的话,他用一种表面恭敬实则倨傲的态度发号施令。
“接下来,请允许我为大家介绍迄今为止伊势岛饭店的授信情况。”
小野寺的发言宣告着最后一场关于伊势岛饭店的金融厅审查拉开了序幕。然而——
“够了,你别说了。”黑崎打断了小野寺,“不要再说了,你的发言和前几次有什么不同?我耳朵听得都要生茧了。你们也太糊弄人了吧!”
黑崎用厌烦的口吻说道:“老实说,我不认为这种经营计划能变成现实。”
黑崎和往常一样说着女性用语,耍着小性子,上翘的嘴角似乎是对别人无声的嘲讽。他把资料往桌上一扔,“只要看过去这家公司经营计划的执行程度,不就明白了吗?半泽次长,营业额、利润,所有的一切都太天真了,所有!”黑崎特意在“所有”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我看不出这份计划有达成的必然性。话说回来,有个词怎么说来着,这就是为了应付审查而采取的投机主义的产物。既然伊势岛饭店的业绩恢复存疑,分类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至少在本年度,该公司的业绩一直按照计划稳步上升。因为上次没有达成,所以这次一定达不成,这种说法难道不是曲解吗?听起来倒像是审查官从一开始就想把伊势岛分类似的。”
半泽的话一出口,会议室内银行职员的脸纷纷僵住了。越过黑崎的肩膀,刚好可以看见惊讶地张着嘴巴的木村,木村的眼中隐约浮现出恐惧的神色。
“曲解?”黑崎懒散地靠在椅子上,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半泽继续说:“如果您觉得计划没有可行性,请具体指出哪里出了问题。如果您给不出合乎逻辑的理由,就请不要以上次的成败断言这次的结局。”
黑崎还没有抛出纳鲁森的话题,但,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还留着撒手锏,黑崎的表情变得从容起来。
“那我就直说了,营业额的依据过于模糊,你拿什么证明伊势岛饭店一定能达成这个数字?”
面对黑崎的指摘,半泽显得很平静。
“依据上回已经说过了,目前,该公司的业绩正在按照计划稳步前进。如果这样也算依据模糊,那我真的无法理解。”
“利润目标也——”
“该公司已经重新调整了企业成本,利润率得到了显著提升。”半泽打断了对方,“这样下去一定可以达成利润目标。”
“我说,半泽次长,我们别再绕弯子了。纳鲁森的事该怎么办?纳鲁森!”黑崎终于挑衅地问道,他的耐心似乎已经到达极限。“前几天,你还在指责我的消息不实。之后呢?之后怎么样了?你也调查了纳鲁森吧。说说,那家公司现在怎么样了?”
“很遗憾,纳鲁森前几天提交了破产申请。”
黑崎的表情里浮现出喜悦的神色。
“说的没错,然后呢?对伊势岛饭店会造成什么影响?”
黑崎抬高下巴,银色边框的镜片后,那双眼睛正鄙夷地看着半泽,“没有了网上预订系统,伊势岛饭店还能按照计划达成营业额吗?还能提高利润吗?你们也没提开发费的事,打算怎么办?对方可是倒闭了呀,我苦口婆心地劝了这么久,贵行的资料上却没有半点针对此事的说明,真叫人不开心。这算什么?玩忽职守吗?”
木村的表情僵在脸上。此前一直抱着胳膊,专心致志听着两人对话的中野渡失望地低下头。
完了。
虽然没有人说出来,但每个人心里一定都是这么想的。
在这样的氛围中,半泽冷静地与黑崎对峙着。他直视着银色边框的镜片后,那双黑色中带点褐色的眼睛。他估摸着黑崎的发言告一段落了,于是平静地说道:
“纳鲁森的破产,将不再对伊势岛饭店造成影响。”
黑崎警惕地抿住嘴唇,一边观察半泽的表情,一边谨慎地问道:
“不再影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伊势岛饭店,将加盟美国连锁酒店集团福斯特,成为福斯特资本体系中的一员。”
会议室沸腾了。半泽打出了自己的制胜王牌,“昨天,我得到了伊势岛饭店汤浅社长的非正式允诺。他已经向对方表态,同意以增资的形式接受福斯特的注资。初次的增资额大约两百亿日元。同时,作为战略合作的一环,伊势岛饭店将与福斯特共同使用一个预约系统。这也是伊势岛接受注资的条件之一。如此一来,伊势岛饭店不但能吸收福斯特的美誉度和客户层,还能获得成熟的网上预订系统,这比自己从零开始打造的系统更具有号召力。”
“你是说,伊势岛饭店把自己给卖了?”
黑崎完全没料到事情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他哆哆嗦嗦地抖着嘴唇,“这,这怎么可能?这家公司不是家族企业吗?而且社长还是个独裁者,他怎么可能同意被人收购?”
“汤浅社长不是独裁者,他是个富有远见的、聪明的经营者。”半泽说,“伊势岛饭店虽然加入了福斯特,但汤浅社长将继续担任社长一职。与此同时,公司内部将招募新的董事会成员,以羽根专务为首的造成投资亏损的几个人将不再出任董事。伊势岛饭店不但接受了新的资本,人才方面也计划大换血,目的在于革新经营体制,强化内部管理。如此一来,公司业绩必然好转。”
“哪怕增资,赤字也还是赤字!”黑崎反驳。
“就算如此,也不过是暂时性的赤字。况且,赤字又如何,只要资金运转正常,公司就不会垮。”半泽继续说,“福斯特,可是连长期贷款评级都是双a的酒店集团。有福斯特的资本加持,伊势岛饭店不仅不会倒闭,业绩还将得到质的提升。因此,判定为正常债权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感谢您苦口婆心的指摘,纳鲁森的破产已经完全不是问题了,请您放心吧。您还有别的问题吗,黑崎审查官?”
半泽的反驳有理有据、逻辑顺畅,把黑崎问得哑口无言。黑崎在突然安静下来的空气中变成了一座阴郁而僵硬的泥偶,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半泽的脑中突然闪过松冈的话,松冈说过,黑崎与东京中央银行有私人恩怨。然而,现在谁都看得出来,黑崎想把伊势岛饭店分类的计划快要落空了。
中野渡终于抬起头,眼不眨地盯着黑崎的侧脸。坐在董事长旁边的大和田和岸川,则像两尊镶在墙上的浮雕,一动也不动。他们是在为半泽的反驳感到惊讶吗?抑或是在为黑崎的反击做好准备?
然而,无论是哪种情况,在场的人应该没有一个不知道地下二楼被封锁的事。也因为这个,会议室的气氛更加沉重了。封锁意味着,无论半泽反驳得多么精彩,这场战役终究还是会以银行的失败告终。
会议室的门开了,一张半泽熟悉的面孔走了进来。是渡真利。那张失去理智的脸像一块即将破碎的拼图,布满了细小的裂缝。
渡真利似乎有一瞬间被房间里异样的氛围震慑住了,不自觉停下脚步。他找到空的座位,便坐了下来。他用祈求一样的目光看着半泽,然后把头转向黑崎,视线里满是露骨的嫌恶。这个以金融厅审查官的身份在数家银行大显身手的男人,此时竟被逼问得哑口无言。
然而现在——
黑崎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了开来,他的心里似乎有一种新的情绪喷涌而上,正在使他的表情发生变化。
他的肩膀因愤怒无力地垂下,身体斜斜地靠在椅子靠背上。他跷着二郎腿,脸颊紧绷,浅浅地吐出一口气,眼睛凝视着前方虚无的空气,似乎在漫无边际地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的视线终于再次回到半泽的身上。
“关于伊势岛饭店,你没有什么消息瞒着我们了吧?”
“没有。”半泽答道。
黑崎“哼”了一声,表示不信任。
“如果,你藏了什么资料,最好趁现在坦白。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怎么样,半泽次长?”
半泽没有回答。
“我懂了。”
吐出这句话后,黑崎用双手撑住会议桌,霍地站了起来。该来的终于来了,渡真利眉头紧锁。
“各位能陪我走一趟吗?这件事很重要,董事长也跟我一起去吧。”
事情的走向变得十分古怪,中野渡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安。众人离开会议室,走向电梯厅。
以黑崎为首的审查官和董事长、半泽一起走进了电梯,先行出发。
审查官岛田站在地下二楼的电梯出口,迎接众人的到来。岛田表情僵硬地向黑崎鞠了一躬,然后走向前方带路。
“我们这是去哪儿?”
听到董事长的提问,黑崎只是摆了摆手,并没有回答。这种态度让中野渡心生不快,但他没有发作。自从坐上董事长的位子,中野渡就掌握了控制情绪的方法。
黑崎推开楼层角落的铁门,众人进入了一条荒凉的通道。通道的两侧是大厦的电机室。地毯在这里中断了,鞋子踩在地板上响起若干沉重的脚步声。
黑崎走了约莫十米,在一扇门前停住脚步,他转过身来直视着半泽。
这是一间锅炉房。队伍的末尾出现了骚动,总务部的银行职员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把门打开。”
在黑崎的命令下,总务部职员转动了插进锁孔的钥匙,空气中响起一声清脆的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请你帮我把门拉开,半泽次长。”
黑崎的声音里混入了憎恶和喜悦两种感情。
“您把我们带到这种地方,到底打算做什么啊,黑崎审查官?”
半泽的情绪没有任何波动。
“闭嘴,让你开你就开!”
黑崎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疯狂地大叫,他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中回响,留下刺痛耳膜的回声。
此刻,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半泽身上。
半泽飞快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地把门拉开了。
锅炉的震动声立刻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开始吞噬在场的所有人。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灰尘混合着机油的气味。
房间里很暗,总务部职员开了灯。荧光灯照亮了钢筋水泥的墙壁,锅炉的铁管在墙壁上蔓延,像某种怪异生物的血管。纤细的灰尘颗粒在荧光灯下飞舞。然而,现在没有人有心情观察房间内部的环境,他们的视线都被地板上的硬纸箱吸引了。
黑崎一副胜利者的表情,脸上绽开志得意满的笑容。
“半泽君,这该不会是——”中野渡的声音颤抖了。
在他身后窥视着一切的大和田,眼睛瞪得大大的,甚至忘记了眨动。
“都给我搬出来!”
黑崎一声令下,岛田等人鱼贯而入。
硬纸箱被一个接一个地搬了出来,堆在走廊上。箱子的缝隙处被胶带死死地封住,看不到内部的情况。
总共是七箱。黑崎舔着嘴唇,贪婪地俯视着它们。
“那么,让我们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我可是很期待的哦。”
黑崎露出牙齿,不怀好意地笑了。他蹲下身子,撕开第一个箱子的胶带,掀开盖子。然而——
箱子里的东西隐约可见。黑崎或许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突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里面装着红色和白色的布。黑崎惊讶地看着手边的东西,双手把它拎起。
“这是什么?!”黑崎震惊地喊。
锅炉房的灯光下出现了一件不适合这个季节穿的圣诞老人服。
“这,这不是真的!”
黑崎把衣服揉成一团摔在地板上。站在半泽旁边的小野寺正辛苦地憋着笑。
“你们给我上!”黑崎一声令下,其余的审查官立刻蜂拥而上,一个接一个打开了硬纸箱。第二个箱子里搜出的是水手服,衣服上别着宴会部长的名牌。看起来,似乎是某个部门恶趣味的宴会表演结束之后留下的道具。
“给我让开!”
黑崎一把推开身旁的审查官,把硬纸箱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在了走廊上。咖啡色的道具服堆成了小山,驯鹿的头套滚到了黑崎的脚边。
黑崎举起最后一个箱子,把它头朝下地倒转过来。“哗啦”一声,游戏用的小道具纷纷掉落在地板上。扑克牌四下散落,有几张飞到了半泽的脚边。扑克牌上的小丑装疯卖傻地笑着,似乎是对审查官们无声的嘲笑。
黑崎披头散发地喘着粗气,肩膀一耸一耸。
“您到底想说什么,黑崎审查官?”半泽忍着笑问道,“您该不会因为我们的宴会过于恶趣味,而给银行出业务整改令吧?”
周围响起了笑声。
黑崎的双眼因为屈辱而透着恨意,他盯着半泽,空气中似乎能听到他咬紧后槽牙时发出的声音。半泽直视着他的双眼,说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隐藏资料,一切都是你的幻想。”
“这不可能!”黑崎的怒吼回响着,“你藏在哪儿了,半泽!”
“我哪儿也没藏,事实不就是如此吗?您什么也没找到。”
半泽用脚尖轻轻踢了踢脚边的硬纸箱,瞥了一眼喘着粗气的黑崎,“我说得不对吗?”
他把目光从那张满是愤怒的侧脸移开,转头对在一旁默默关注着一切的董事长说道:
“好像黑崎审查官判断失误了呢。百忙之中,真是辛苦您了。”
董事长目瞪口呆地站着,听到半泽的这句话才清醒过来,他看向半泽的眼光中写满了难以置信。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
身后的人墙出现了裂缝,董事长迈着悠闲的步伐走了出来。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半泽!”
渡真利举起了右拳。
那是他们为对方加油打气时的专用手势。
半泽咧着嘴笑了,竖起大拇指回应对方。随后,半泽扔下一帮兀自发呆的审查官,离开了地下通道。
3
这天下午六点过后,近藤大致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准备离开公司,“我先走了。”
没有回应。野田一言不发地盯着电脑屏幕,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企图蒙混过关。
代替他回应近藤的是一位女性职员,近藤冲女性职员的那句“您辛苦了”轻轻扬了扬手,然后迈步走向黄昏中残留着暑气的街道。
他要去的地方,是位于东急池上线沿线的久之原。借给拉菲特的资金即将变成田宫电机“不良债权”,这家公司的社长棚桥贵子就住在久之原。如果拉菲特真的无法归还借款,按照融资的“基本原则”,至少应该设定一些抵押物。如果拉菲特这家公司没有资产的话,理所应当地,社长棚桥的私人住宅就成了抵押物。近藤前往久之原,正是为了调查棚桥有没有足以抵押三千万日元借款的资产。
近藤乘坐地铁到达新桥,然后,换乘jr山手线到达五反田站。他爬上因下班高峰期变得拥挤不堪的通道,前往东急池上线的站台。站台位于较高的位置,从那里可以俯瞰五反田站。从五反田站到久之原站需要十五分钟。根据近藤出发前查阅的地图,从棚桥的私人住宅步行到久之原站,需要大约十分钟。
近藤乘坐的列车从平民住宅区中穿行而过。车内一如既往地拥挤,到了旗之台站,换乘大井町线的乘客下车之后,车里才宽敞起来。
近藤在久之原站下车,从和环八方向相反的出口出站。他在商店街中穿行,路过一间热闹的超市,这个时间正是超市生意最好的时候。随后,他展开手里的地图,往三丁目方向走去。这一带是大田区仅次于田园调布的高级住宅区。他走进商店街的一条街道,眼前出现了一片安静的住宅区,街道两侧排列着气派的宅邸。
过了不久,近藤在一幢独栋房屋前停下脚步。这是一栋规模很大的二层别墅,别墅被咖啡色的砖砌成的院墙围起来。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抬起头可以看见傍晚的天空中耸立的烟囱,烟囱下是一片石板瓦铺就的屋顶。
“喂喂,这不是一栋豪宅吗?”近藤忍不住小声自语,他看了一眼门牌,却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因为门牌上的姓氏并不是“棚桥”。附近的电线杆上镶着写了门牌号码的金属板,近藤确认了地址,应该是这里没错。
“好奇怪。”
近藤在这附近来回走动了一会儿,试图寻找棚桥的家。
找不到。
他盯着从渡真利那里得到的拉菲特的信用调查报告,咂了咂舌。
“调查报告的数据是旧的吗?”
这种情况也是经常发生的。信用调查报告的左上角记录了最新调查日期,日期是两年前。也就是说,棚桥可能在这两年内搬了家。
为了慎重起见,近藤又找了一遍,但还是没有找到门牌上写有“棚桥”二字的房屋。在附近兜了好几圈的近藤再次回到了最初的地点。天空的颜色比刚才深了一点,他看了看那栋带着烟囱的房子,房子已在深色的天空中变成一道剪影。
他又看了一遍门牌。
有什么东西在近藤的脑海中发出声响,关联了起来。
他重新看了一眼门牌,因为他总觉得门牌上的姓氏似曾相识。
“这不是真的……”
安静的住宅区中,近藤喃喃自语。
4
“终于成功了,祝贺你!”
渡真利高高举起装着啤酒的玻璃杯,和半泽碰了杯。
这是西新宿的一间居酒屋。
两个月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缓解,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安心的氛围。金融厅审查结束于两天前,东京中央银行解决了伊势岛饭店这桩最大的悬案,摆脱了困境。因巨额拨备金一度下跌的股价也在昨天一口气反弹了回来。
“话说回来,他们封锁地下二楼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一切都完了。黑崎为什么会弄错呢?”
“他没有弄错。”半泽答道,“那地方确实藏了我们的疏散资料。”
“可是,那些硬纸箱里——”目瞪口呆的渡真利止住了话头,他吃惊地问道,“难道,你事先把里面的东西调包了?”
“在他们封锁之前,我把资料运了出来,送到了世田谷,小花的娘家。真的好险。至于那份报告,我早就租了总行的可租借保险箱。报告锁在里面,那帮家伙怎么找也找不到。”
半泽平静地喝着啤酒,渡真利却好像突然全身脱力一般,肩膀垮了下去。“是吗?原来是这样。不过还是很危险啊,藏在那种地方没找到就罢了,一旦找到就是死路一条。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半泽。”
“银行给金融厅的总部大厦向导图里并没有那间锅炉房,你知道吗?”
听到半泽突然的提问,渡真利目瞪口呆地摇了摇头。
“因为与业务无关,所以总务部制作大厦地图时没有标明那个房间。”
“地图上不存在的房间吗?”
“没错。几年前总务部制作地图的时候,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漏掉了那间房,之后也一直没有更正。行内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也是问过总务部的朋友才知道,原来行内有这样一间秘密地作为仓库使用的房间。”
“这么秘密的仓库,黑崎那家伙为什么会查到?”渡真利问道。
“那家伙在银行有内线,大概是内线告诉他的吧。”
“你知道内线是谁吗?”
半泽把视线聚焦在居酒屋的吧台上。
“听说木村部长代理和福山曾经来取过伊势岛饭店的资料,那时,小野寺把他们带到了锅炉房。”
“木村那个浑蛋,就算再怎么恨你也不能出卖银行啊。话说回来,我早就觉得那家伙对黑崎的态度不一般,过于低三下四了。真是的——”
“我认为不是木村。”
半泽的这句话让渡真利倍感意外。
“那家伙是个辗转于各家支行,从基层苦熬上来的银行职员,他与黑崎完全没有交点。”
“那么,难道是——福山?”
“实际上,我给人事部的人见打过电话,确认了福山的履历——”
“怎么样?”
渡真利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半泽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那家伙,曾经是mof负责人。”
“可恶!”渡真利把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他是打算暗中泄露消息,让你无法通过金融厅审查吗?”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半泽说,“但是,那家伙不可能提前知道纳鲁森破产的事。”
“什么意思?”
“那家伙没有在京桥支行工作过的经历,完全不了解伊势岛饭店。他确实受命于大和田,开始研究伊势岛的重建方案,但那是在金融厅指出纳鲁森即将破产之后发生的事。纳鲁森破产一事,即使在伊势岛饭店内部,也仅有羽根等少数人知道。我认为,福山不可能提前获知如此机密的信息。”
“等等等等,半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渡真利慌慌张张地问,“锅炉房一事,泄密的人只有可能是木村或者福山吧。”
“我认为这两个人中的一个把这件事告诉了另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黑崎的内线。”
“那么,我们最终还是无法知道泄密者的身份?”
“不。”
半泽盯着前方虚无的空气,“即使审查已经结束,我们也必须揪出内线。不管怎么说,那个人都隐瞒了纳鲁森破产的消息,这条消息对我行授信又那么重要。”
渡真利瞪大了双眼。
“但是,能得到这条消息的人并不多。难道说,你心里想的是——”
半泽慢慢地把玻璃杯中的啤酒倒入喉中,然后说道:
“没错,是大和田。”
渡真利瞠目结舌。
“我猜,他或许就是黑崎的内线。”
渡真利像暂时丧失了语言能力一般沉默着。
此刻,他的脑海中一定在思考许多事情,他在确认哪些线索与半泽的猜测相吻合。
“我跟你说过,京桥支行是旧t里的老牌支行吧。”渡真利终于开口,“这也是我无意当中听到的,旧t内部也有传言,说大和田在京桥支行为所欲为。”
“旧t的那些人,大部分跟我们一样,都是认真工作的银行职员,他们也有自己的判断力。”半泽说。
“旧s里也有和大和田一样,甚至比他更过分的银行职员。这次的事情只是恰好是旧t,恰好是大和田,所以我不会因此否定旧t的人。”
半泽看了一眼手表,然后把视线聚焦在居酒屋的入口处。
“你在等人吗?”
“刚才近藤给我打电话了。”
“近藤?”
“他好像去了拉菲特社长的私人住宅,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我想,他快要到了。”
半泽话音未落,居酒屋的门口响起了一声洪亮的“欢迎光临”。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门口。他在店内四下张望,看见半泽举起的手,于是满脸通红地跑了过来,坐在半泽旁边的空座位上。
“辛苦了,喝啤酒吗?”
“啊,来一杯吧。”
半泽点了一杯啤酒,等服务员把酒端上来之后,三人干了杯。一口气喝下杯中三分之一啤酒的近藤,恢复了活力。
“刚才我拜托你的事,怎么样了?”近藤问半泽。
“当然调查了。”
“喂,你们在说什么?”
只有渡真利一个人在状况之外,于是近藤简单说明了今天发生的事。
“那么,那个门牌上究竟是谁的姓氏?”性急的渡真利等不及近藤把话说完,脱口问道。
“是个意料之外的人,这位仁兄你也很熟悉。”
“别卖关子了,到底是谁?”
近藤向失去耐心的渡真利公布了答案:“上面写着‘大和田’三个字。”
渡真利沉默了。
半泽一动不动地盯着近藤的脸,指尖感受着玻璃杯冰冷的触感。
“大和田?”渡真利终于开始小声自语,“大和田,是那个大和田吗?”
“没错。我刚才给半泽打电话,就是让他帮我确认这件事。我最先打电话的人是你,但你在开会。”
“结,结果怎么样,半泽?”
渡真利问,掩饰不住语气中轻微的兴奋。
“我查了《绅士录》,上面记录了家属信息。”
半泽转过身子看着近藤,“我先说结论,棚桥贵子是大和田的妻子。棚桥是娘家的姓氏,你去过的那个久之原的地址,和大和田私人住宅的地址一致。”
“喂喂。”渡真利喊了一声后又陷入沉默。
半泽把玻璃杯中剩下的三分之一啤酒一饮而尽。他叫来服务员,点了一杯自己喜欢的冰镇栗子烧酒。旁边的渡真利纠正道:“不对,要两杯。”早就把最开始那杯啤酒喝完的近藤补充道:“三杯。”
“也就是说,事情是这样的。”渡真利说,“四年前,田宫电机把从京桥支行借来的三千万日元转贷给了一家叫拉菲特的公司,并且直到现在,拉菲特都没有归还这笔资金。拉菲特的社长名叫棚桥贵子,这个女人其实是大和田的妻子。”
“正因为是大和田的妻子,所以才借给拉菲特的吧。”近藤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了然,“我早就觉得奇怪,如果对方是年轻的情妇还好理解一点。田宫可不是那种会把钱借给半老徐娘,并且一直拖着不回收的人。”
“你认为,这个剧本是什么样的?”渡真利问道。
近藤思考了一会儿,说出了自己的推论,“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拉菲特必然出现了资金缺口,大和田必须帮助妻子的公司。但是,拉菲特只是一间小型公司,业绩也不好,没有银行愿意贷款给这种公司。于是,大和田就拜托田宫社长,让他把从京桥支行借来的三千万日元转贷给拉菲特——应该是这么回事。简单来说,就是大和田拜托了田宫社长,田宫社长便为他出了一份力。”
“干得漂亮。”半泽说,“金融厅审查也已经结束了,差不多该处理遗留问题了。这件事也算在里面,是时候找他们算账了。明天,我打算去见京桥的贝濑,你呢?”他问的是渡真利。
“我也想去,但是不巧,明天要开会。况且,这是近藤与京桥、半泽与大和田之间的战斗。至于我,就让我待在一边兴致勃勃地看戏吧。”
“近藤呢?”
“刀山火海都陪你去。”
近藤咧着嘴笑了。
“你可要说到做到。”
服务员送来了新的酒,三人又一次干杯。
5
半泽和近藤到达支行二楼时,等候多时的贝濑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贝濑立刻把二人领进了会客室,简直是vip级别的待遇。
半泽只说了一句“关于前几天的报告”,这件事意味着什么,贝濑本人应该最清楚,然而——
“近藤部长也一起来了啊……”
看到半泽身旁的近藤,贝濑的表情阴沉起来。
“实际上,今天我们还想询问有关田宫电机的事,所以近藤也一起来了。”半泽用不容争辩的口吻说道,“前几天的传真,我想你也看到了。虽然金融厅审查已经结束,但我不会放过隐瞒亏损的人。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辩解的,就趁现在说吧。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请你高抬贵手,半泽次长。”贝濑的声音完全失去了底气,“我也是身不由己,一开始我也不想隐瞒这件事,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实在是没办法,我也是受害者啊。求求你高抬贵手,就当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贝濑保持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向半泽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和时枝第一次拜访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态度?”
半泽盯着贝濑即将变得稀薄的头顶,说道:“那个时候,你不是挺神气的吗?现在谎言被揭穿,就想求我放过你?别开玩笑了,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跟这件事有牵连的人,你做好心理准备吧。知情不报是你的命令吗?”
“请你高抬贵手,求求你了。”贝濑双手合十讨饶,“我说过了,我也是身不由己,实在没有办法。”
“你为什么下令隐瞒亏损?”半泽没有理睬贝濑的哀求,“谁让你这么做的?羽根吗,还是——”
“不,羽根专务确实拜托过我,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贝濑的话委婉地暗示了这件事复杂的背景。半泽盯着眼前这个苦恼的男人,等着他接下来的话。不出所料,贝濑的口中说出了“大和田”三个字。
“实际上,是大和田常务让我暂时不要公开这件事。他说目前虽然是亏损,但不久之后或许会变成投资收益。”
“那完全是谎话。”半泽说道,“根据户越先生的话,扭亏为盈几乎是不可能的。那种状态下,你怎么还会相信这么天真的预测?”
“我明白。但是,大和田常务的态度很强硬,我也不能无视常务的请求啊。你应该也明白的。”
“我怎么会明白?别开玩笑了。”半泽反驳。
“之所以隐瞒这件事,不就是为了从银行骗取贷款吗?而且,你居然若无其事地把伊势岛移交给法人部,不就相当于把炸弹硬塞给了别人吗?”
“这可是常务的命令。”贝濑近乎哀求地申辩道。
“那么,拿出证据。”
听到半泽的话,贝濑目瞪口呆地抬起头。他的脸像一张绷得紧紧的窗户纸,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撕裂,脸色惨白。
“证据……”
贝濑的声音微弱,瞳孔深处的光不安地跳动。
“相关文件总是有的吧?”
“文件?那种东西,没有。我们是以口头的形式商量的,他也是口头下的命令。”
“书面记录呢?”半泽问。
“那时,你没留下书面记录吗?”
“没有,类似的东西一概没有……”
这个笨蛋,世上怎么会有人蠢到在如此重要的事上都不懂得留下书面证据保护自己?半泽甚至想这样训斥贝濑一顿。
“你只跟大和田商量过这件事吗?”
“看了古里的报告之后,我第一时间向伊势岛饭店的羽根专务确认了情况,当时他对我说会仔细调查。后来,大概因为受羽根专务所托,大和田常务给我打了电话,告诉我,现在这个阶段没必要公开亏损的消息……”
“我会把你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写进报告里。”
听到半泽的话,贝濑不禁皱起了眉头。
“放过我吧,我也有我的立场。”
事到如今还放不下自己的面子,贝濑的态度让半泽觉得可笑。
“你的立场?那种东西早就不存在了。关于伊势岛饭店投资亏损被隐瞒的书面报告,明天就会以营业二部的名义提交给上级。你还是想想辩解的说辞吧。”
“我说,半泽次长。”贝濑探出身子,把膝盖往半泽的方向凑了凑,“大和田常务那边我会向他说明的,这件事能不能大事化小呢?我不会让你的利益受损的。相反,就算你把这件事公开,也得不到任何好处。你认为呢?”
“真不凑巧,我的行事准则并不是个人利益。”半泽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贝濑的提议。
“对方可是大和田常务啊,他不是那么容易被击垮的人。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我大体上相信人性本善,但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还——”
半泽冷漠地盯着贝濑的脸,说道:“这是我为人处世的原则。如果我不揭发你们知情不报的事实,你们到最后都不会说出真相。为了确保自己的利益不受损,你们不惜把责任推给其他人,并且根本不会为此感到良心不安。我说错了吗?”
“不,那是——”
“事到如今就不要狡辩了,太难看。”半泽对企图寻找借口的贝濑说,“你别以为这次可以轻松过关。你们这些无可救药的混账,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贝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中的恐惧触手可及。
“我劝你还是放弃吧,半泽不是好惹的。”近藤说。
他冲会客室的大门喊了一声:“古里!别在那儿偷听了,进来吧。”
门被人缓慢地推开,又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今天还有一件事想请教各位,就是这件事。”
近藤铺在茶几上的资料,是拉菲特的信用调查报告和银行汇款申请书。
“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你应该很清楚。说说吧,事到如今就别再找拙劣的借口了。”
古里的脸色变了,在贝濑问询的目光下,他磕磕绊绊地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怎么会——”
贝濑说不下去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的嘴里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古里的视线聚焦在茶几上的一点,他的双手紧紧地交叉着,手指指尖快要因此充血。
“你也知道转贷的事吗?”
古里紧咬着嘴唇。
“田宫电机向银行提出了申请,说要借流动资金贷款。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审核这笔贷款的时候,还没有听说转贷的事。但是,到了后来,我发现他们把这笔流动资金转给了第三者。我注意到转贷的事,就是在那个时候。”
“你向上司汇报过这件事吧?”贝濑问。
“为什么不回收这笔贷款,古里?”
贷出的资金最终用在哪里,这是银行融资的根本。为了企业的发展,按照规定借出相应金额的资金——这是融资的铁律。
“我报告了,但最后不了了之。上司对我说,随他们去吧……”
“说这话的人是谁?”
贝濑的声音不由得暴躁起来。
“是当时的岸川支行长。”
被追问的古里说出这个名字时,贝濑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和田,还有岸川,这两个人被称为旧t的“京桥二人组”。
曾是京桥支行行长的岸川,之后荣升为业务统括部部长。不必说,他的荣升,私底下一定有大和田的“提携”。现在的岸川,是大和田派系里的二号人物。然而,他风光的背后,竟然存在如此秘密的利益交换。
“你不觉得奇怪吗?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贝濑情绪激动起来,他唾沫横飞地指责着古里。然而——
“贝濑支行长,您自己又如何呢?”
听到古里出人意料的反击,贝濑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向您报告伊势岛饭店亏损的事时,您是怎么说的?您不是跟我说,让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这难道就不奇怪吗?”
贝濑的脸上渗出了怒意,然而这份怒意还来不及爆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变成了悔恨。
“对不起。”
听到支行长的道歉,古里也吃了一惊,“没关系。”
“也就是说,岸川也知道田宫电机计划把银行贷款转贷给拉菲特?”
在一旁听着两人对话的半泽开口问道。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可能性。”古里回答,“只是记录……我写过有关转贷的书面请示,但岸川支行长没有返还给我。他只是口头对我说,不用管这件事。我以为这是与银行政治相关的决策,只要领会意思就好,书面请示被销毁也是无可奈何的。”
岸川很聪明,留下书面请示相当于留下痕迹。
“我需要岸川参与过此事的证据。”半泽说。
“银行账户流水不行吗?”贝濑自言自语似的问。
这个证据不够有力,半泽想。就在此时,古里给出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我想,支行里或许也保存着银行汇款申请书。那时,支行长说要亲自处理这件事,所以上面的检验印是他盖的。我当时还觉得奇怪……那份资料也许在书库里。”
“带我们去。”
半泽率先从座位上起身,近藤紧随其后。京桥支行的书库在三楼。
这幅画面有些古怪。
在贝濑和半泽,以及近藤的注视下,古里寻找着那份陈旧的资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古里的手在一份资料上停住了。
“找到了——”
确实是三千万日元的银行汇款申请书。汇款人,田宫电机,收款人一栏填的是拉菲特。和近藤手里的存根完全一致。
“半泽,检验印,快看。”近藤提醒道。
“啊,的确。”
事务处理一栏盖着的印章属于当时营业课的一位女性行员。检验印一栏,则盖着比普通行员的印章大出一圈的支行长专用印。
上面印着岸川两个字。
“这份资料由我保管。”
半泽说着,从装订成册的汇款申请书档案里抽出了这一页。
“这件事你也要检举吗,半泽次长?”贝濑说。
“你再考虑一下吧。偷偷告诉你,大和田常务已经盯上你了,人事部不久之后就会公布你的调职令,如此一来,你也会很为难吧——还有近藤部长,田宫社长也向我提过,要解除和你的外调关系。事实上,今天是我必须回复田宫社长的日子。如果——如果,你们愿意低调处理这件事,我可以就二位的人事调动向大和田常务美言几句。我一定会尽力说服他,让他撤回两位的调职令。我以我的性命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怎么样,你们好好想想吧。就算把这些事情都揭发出来,对你们也没有任何好处。谁能得到幸福呢?”
“这是大和田给你出的主意吗?还真是诱人的提案呢。”半泽冷笑道。
“不,不是的。我努力地站在你们的立场上,为你们着想才会这样说!”
“那就多谢了。但是啊,把提交对自己不利报告的次长外调,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的人没有资格做董事。近藤,你觉得呢?”
“我——”
有一瞬间,近藤的脸上浮现出犹豫的神情。虽然短暂,却没有逃过半泽的眼睛。“如果让我回银行,我也只好回去了。事到如今,就算让我继续留在田宫电机,也很难修复那里的人际关系。”
“就是这么回事,贝濑支行长。你的心意我们领了。”
贝濑失望地垂下了头。半泽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了京桥支行。
“近藤,这样好吗?刚才的提案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半泽对跟他前后脚出来的近藤说。
“没关系,反正我早就想解除外调了。我明白,现在的公司只是为了卖人情给银行,才接收外调人员。他们并不是真心实意地需要我,留在那里也没意思。我现在,只想在任职期间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然后心无挂碍地返回银行。”
近藤说完笑了,笑得有些凄凉。
“对不起,近藤,都是我连累了你。”
“说什么傻话。”
地铁的入口处,近藤努力地露出了微笑,“自己的人生要靠自己开拓。”
“但是,如果遇到真正想要的机会,你一定不能放过。”
半泽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如果,你觉得放弃贝濑的提案很可惜的话,一定要跟我说,我会考虑的。”
“知道了。”
近藤的目光甚至让人觉得伤感。半泽转过身,对近藤挥了挥右手,然后快步走下通往检票口的台阶。
6
下午的时候,田宫接到了京桥支行行长的电话。
“让您久等了,关于外调到贵公司的近藤部长的事,人事部那边有了结果,请您来就是为了商量这件事。”
看到出现在支行长办公室的田宫,贝濑开门见山地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贝濑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田宫也不知道其中缘由。
“让您费心了,支行长。”田宫多少松了口气,向贝濑鞠了一躬,“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做,但是对方的态度实在恶劣,完全不听我的命令——”
“有件事想问您。”
贝濑打断了田宫,问他是否愿意接收其他外调人员。
“没问题。”
“近藤那边,人事部会向他说明。”贝濑说,“至于田宫社长提出解除外调关系的理由,希望您亲自向近藤解释清楚。”
“我吗?”
真是件讨厌的差事,田宫想。转眼之间,他又改变了主意,这样也挺有趣的。
无视自己的命令,把公司搅得翻天覆地的近藤,如今还不是得哀求自己给他一个答案?真是自作自受。
“我知道您很为难,但这件事,毕竟跟银行无关,是贵公司自己提出的要求。”贝濑说。
“没关系,就让我向近藤部长好好解释吧。”田宫脸上浮现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什么时候知道后任者的信息?”
“不会太久,定下来之后我会立刻通知您,拜托了。”
田宫结束了这场短暂的面谈之后,步行五分钟,回到了自己的公司。然后——
“社长,我有话对您说。”
近藤站在办公桌前,似乎一直在等田宫回到公司。
“正好,我也想诚恳地和你谈一谈。”
田宫站了起来,向里侧的会客室走去。
他让近藤先进去,自己进来之后,为了不让公司其他人听见,他背着手把门紧紧地关上。
坐在沙发上的近藤给人急躁的感觉,他的表情似乎暗示着有事发生。
“您想跟我谈什么?”近藤问。
“算了,你先说吧。”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茶几。
“是那笔转贷资金的事。”
田宫眉头紧锁。
“又是这个,你能不能别管这件事了,近藤部长?”
田宫已经厌倦了被近藤耍得团团转的日子,“这件事与你无关。”
“现在,我们公司难道不需要这三千万日元吗?就连东京中央银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答应再次融资,这笔钱如果还回来了,公司就能喘一口气。”
“你什么都不懂。”田宫仰起头看着天花板,“这是我借给朋友的钱,并不打算让她马上还。”
心里有一团怒火在燃烧。然而,此刻的田宫明白了,自己愤怒的原因一半是近藤的多管闲事,另一半则是借出去的资金无法回收这一无可奈何的现实。
“总之,你什么都不懂。”田宫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此时,近藤突然抗议道:“不,我懂。这笔资金,是东京中央银行的大和田常务拜托您借给拉菲特的吧。”
田宫正打算开口反驳,听到这句话后,突然说不出话了。
他震惊的同时,脑海中闪过无数疑问。
近藤是怎么查到这件事的?不对,现在还不知道他是否握有确凿的证据。就算他找人打听过,可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十分有限。田宫正襟危坐起来,听近藤继续说。
“我是在调查拉菲特的过程中发现这件事的。我已经跟银行的熟人说了,所以,不久之后或许会引起一场大骚动。如此一来,大和田也完了。而您,则会被冠上骗取流动资金贷款,转贷给大和田家属的罪名。银行或许会中止与田宫电机的业务往来,您还是做好思想准备吧。”
“等一下,这样可不行。”
近藤意料之外的发言让田宫慌张起来。
当时的岸川支行长曾私下对他说过,帮助大和田绝对不会吃亏。他对此深信不疑。多亏了这笔转贷资金,他与大和田的关系才保持到了现在。
“你能不能想想办法?”田宫说。
“从结果来看,您只是被大和田利用了,田宫社长。”近藤用平静的口吻说道,“转贷资金的事马上就会被揭发。这样下去,事情很有可能被定性为田宫电机与大和田勾结,共同欺骗银行。所以,您需要证明自己是被利用的。”
太荒唐了——
“我失陪一下。”
田宫独自走出会客室,拨打了大和田的手机。
呼叫音响了很久,直到转为录音电话开始播放留言时,对方才接了电话。
“我刚刚收到消息,有人会在贵行内部揭发转贷的事。”
田宫单刀直入地问,大和田没有回答。
“你听谁说的?”
“谁说的不都一样吗,常务。到底怎么回事?”田宫语气粗鲁地追问大和田。
“三言两语说不清。”大和田说道,“总之,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就别操心了。”
“以前您告诫过我,说转贷的事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也一直守口如瓶,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
田宫一直在大和田面前扮演老好人,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心情演下去了,火已经烧到眉毛了。
“也未必有那么糟,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嘛。况且,只要我不承认,他们就没有证据。放心吧,田宫社长。”
“这种借口有用吗?”田宫冷漠地说。
回应他的是大和田的沉默。
大和田脾气暴躁,况且这是田宫第一次用这种语气逼问大和田。虽然知道对方一定很恼火,但田宫已经没有闲情逸致考虑别人的心情。然而——
“你好像误会了,田宫社长。”
大和田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以田宫的精神状态听来,这句话就像是某种突然从天而降的未知语言,陌生而冷酷,“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但我与这件事没有一点关系。”
“那笔钱,什么时候可以还给我?”田宫忍不住问道。
“你说什么?”
“我问,什么时候可以把钱还给我。当时说好了只是救急不是吗?因为您,我才出手相助,可现在已经过去四年了,是时候还钱了吧?”
“我会转告妻子的。”
只要出现不利的情形,他马上就会搬出妻子这块挡箭牌。
“这笔钱是借给你的。正因为对方是你的太太,我才会借钱给那家公司。”
大和田的不耐烦似乎通过手机电波传递了过来。
“社长,这件事不方便在电话里说。下次,我们慢慢聊一聊如何善后吧。”
“常务,我的公司撑不了那么久了。您说的善后指的是什么?”
“我正在开会。”
伴随着一声“失陪了”,大和田单方面挂断了电话。
田宫呆呆地握着发出忙音的手机。回过神来,他发现近藤正站在他的身边。几个公司职员似乎听到了刚才的对话,抬头看着田宫。可田宫一抬头,他们又连忙低下头,处理起手头的工作来了。
“想笑就笑吧。”田宫说道。
电话被挂断的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悲,多么可笑。
“不巧,现在的我并没有资格嘲笑别人。”近藤再次露出了近乎自嘲的神情,“人事部就快找我谈话了吧?”
“你的直觉很准。”
“是吗?”近藤的语气透着落寞,接着说,“就当是最后一件工作,你我联手,把三千万日元追回来吧,从大和田常务的太太手里。”
田宫把手机折好,放进口袋里。
“怎么追?”
“很简单。你只需要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会写成书面报告,提交给银行。”
“你打算怎么做?”
“这份报告将成为击垮大和田的重要资料。只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公开,那三千万日元大概也会以某种形式返还给田宫电机。我以东京中央银行的尊严起誓。”
田宫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反复思考着近藤的提案。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问道:
“银行职员也有尊严吗?”
“当然有。”近藤回答,“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尊严。”
“是吗?”
田宫在原地伫立良久,用一种眺望新大陆的目光审视着自己公司的办公层。
“一想到不用再看见你这张脸,老实说,我真的松了口气。但是,一旦你真的不在了,又觉得有些孤单。毕竟,只有你一个人制订了事业计划,真心实意地想让这家公司好起来。”
田宫本想狠狠地奚落近藤一番,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真心话。
“或许,我们没有缘分吧。”近藤说。
“但是托您的福,我找到了被遗忘的自己。”
近藤的表情带着一种释然,好像窗外那片明亮的天空。
田宫重新注视着近藤。
“回到银行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不过,去哪里都比这儿强。”
“我还以为你会嘴下留情呢。”
“最后一次了嘛。”近藤笑了,他用右手的大拇指指了指背后的会客室,“那么,让我问您几个问题吧。”
7
“你说书面报告?”
危机感像海浪一般汹涌而来,在大和田的心中肆意翻滚。“你写了吗?”
“说写也不准确,事实上我只负责口述,是近藤部长把它整理成了书面报告。”
“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呢?”
坐在餐桌对面的大和田露出了苦涩的表情,然而此时,田宫并没有心情向他道歉。
“不是和您商量过了吗,大和田常务。您当时是怎么说的?”
身材健壮的大和田看上去矮小了许多。田宫继续:“您说会转告妻子,会考虑怎么善后,您不是只会拿这些话来搪塞我吗?我想知道的明明是什么时候还钱,可您偏偏不告诉我。”
田宫的非难,让大和田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
实际上,三千万日元的资金,大和田是想一口气还清的。但是,现在的他并不具备还款的能力。
妻子对他说想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时,他毫不犹豫地表示了支持。现在看来,是他把问题想得简单了。
即使是女性,即使是家庭主妇,也可以拥有自己的事业——大和田就是这么想的。
原本妻子在大学时代就是网球部的队长,性格争强好胜。他明白妻子不是那种内向的女性,她不甘心在孩子长大成人之后,继续留守家庭。
大和田欣赏自己的妻子。
他相信只要出一点本金,妻子就能游刃有余地把公司开下去。事实上,妻子创办自己喜欢的服装公司时,对他说过“我不会给你添麻烦”,她也说到做到,用自己的私房钱负担了公司创立之初的所有费用。
他的妻子值得信赖,并且踏实可靠。所以他以为她不会逞强,会在自己可操控的范围内兢兢业业地经营公司。然而,他想错了。
“事实上,妻子的公司,经营得没有预想中好。”
大和田告诉了田宫真相。迄今为止,他没有向田宫汇报过拉菲特的业绩。明明从对方手上获得了三千万日元的借款,却一次都没有做过正式的业绩汇报。大和田利用了田宫身为经营者的天真。
“我想,应该是这么回事。”
作为银行董事,大和田并不想在田宫这样的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但是,为了获得田宫的理解,他不得不向他坦白一切。
“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对,但是妻子的公司长年亏损,实在拿不出三千万日元的资金。能不能再宽限一段时间?”
在田宫心中,大和田这块招牌早已被神化。但在此时,它金灿灿的光泽正急速地衰退着。田宫甚至能看到内侧钢铁的肌理。
“那样的话,就请常务您来还这笔钱吧。毕竟我是受常务所托才借钱给拉菲特的,如果对方不是您的太太,我是断然不会借出这笔资金的。”
田宫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大和田有自己的理由,他现在没有底气答应还钱。
妻子的经营方式在长年赤字的刺激下变得越来越疯狂。明明没有多少营业额,却开始在黄金地段租借办公室,雇用人手。她还开设了自己的实体店,与中意的设计师签订合约,开始以原创品牌的名义销售服装,但是顾客寥寥无几。
赤字一天一天地增加,外债的金额也在不断增大,妻子却一直瞒着大和田,直到金额大到瞒不住的那一天。
妻子的公司没有取得实际的成绩,且从开业以来连续赤字,没有银行愿意为这样的公司融资。并且,妻子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为丈夫增添麻烦,于是走投无路的妻子,只好向唯一伸出橄榄枝的非银行金融机构借款。
大和田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在休息日时偶然接到了小额信贷公司从业者的电话。
“我不需要。”
大和田以为对方是电话销售,于是一口回绝,没想到对方用低沉瘆人的声音喊道:“开什么玩笑!欠款拖了这么长时间,还敢这么蛮横。”
那时,妻子公司欠下的外债已经高达一亿日元,早已超出安全范围。
在大和田的逼问下,妻子泪眼婆娑地道了歉,并说自己只有申请个人破产这一条路可走。
“业绩也有了起色,如果没有高利贷,公司一定会好起来的。”
听完妻子的话,大和田把自己大部分的金融资产变现,替妻子还了债。
他相信她说的话。
但是,在那之后,拉菲特的赤字也没有缩小的迹象。
听完大和田的话,田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您是无论如何也还不了钱了?再跟您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
田宫把公文包拉到跟前,站了起来。
“请等一下,田宫社长。”大和田从上席追了过来,哀求道,“我一定会想办法的,能不能请你从近藤那里收回书面报告?我一定说到做到。”
田宫俯视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大和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然而,紧接着浮现在他眼中的,不是同情,而是烦躁。
“我不管你是银行的董事还是别的什么大人物,走到这一步,你算是完了。”
说完这句话,田宫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间和式包厢。
房间里只剩下大和田一个人,他把额头抵在榻榻米上,无声地哭泣着。
他后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都是妻子的错。
可恶,不是我的错。我怎么可能被这种事整垮,被这种事——
大和田站了起来,他用餐桌上的热毛巾擦了一把糊满鼻涕眼泪的脸。
然后,他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盘起了腿。他使劲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连裤子的下摆卷起来,露出小腿也毫不在意。
他打给了岸川。
“您怎么了,常务?”
“我现在在京桥。”
大和田用无法聚焦的眼神盯着刚刚上了前菜的餐桌,“事情变得麻烦了。”
8
“田宫坦白了?”
听完大和田愤怒的陈述,岸川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情。与田宫不欢而散后,大和田采取的行动,是立刻返回总行。
接到指示的岸川早已在大和田的办公室等待。
现在,岸川满脸愕然地“啊”了一声,伴随着这句惊叹,岸川的魂魄似乎也从唇齿间飞散了出来。
“那件事情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常务。”
岸川的语气近乎哀求。
“我明白。”
大和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把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
“您打算怎么做?您的想法是——”
“事到如今,只能把那份书面报告毁了。”
大和田即刻给出了答案,“那个男人——是叫近藤吧——马上就要和田宫电机解除外调关系了。我们只能说服他,让他压住那份报告。只有半泽回收的那份银行汇款申请书的话,我还能想想办法。只要一口咬定,这是妻子和田宫的私人交易,那就还有转圜的余地。联系方式,查到了吗?”
刚才,田宫离席后,大和田给岸川发出的指令,就是去人事部调查近藤的联系方式。
“您看这份资料可以吗?”
岸川拿出了近藤人事档案的概览表,上面记载了近藤的个人信息、入职旧产业中央银行之后的履历以及各阶段的人事评价。
“他曾经停职休养?”
以近藤现在的年龄,即使处于银行的一线岗位也不奇怪。大和田瞬间明白了近藤被外调至客户公司的原因。
“他的孩子年龄还小,而且有两个,将来少不了需要用钱的时候。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大和田问岸川。
岸川没有回答,相反,他用一种半是困惑半是惊讶的眼神看着大和田。
“这意味着,这家伙有文章可做。毕竟,人都是自私的——给他的手机打电话。”
“现在吗?”岸川惊讶地问。
“越快越好,说不定,明天他们就会提交书面报告,我们一刻都不能犹豫,必须马上行动。”
岸川简短地应了一声,掏出自己的手机,按照资料上记载的号码拨了过去。大和田一动不动地盯着岸川。安静的办公室里只有微弱的呼叫音在固执地响着。
没过多久,电话那头响起了男人的声音。
“我是业务统括部的岸川,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对方有一瞬间迟疑,然后困惑地答道:“嗯。”
“关于田宫电机,有些事想和你诚恳地谈一谈。虽然有些突然,一会儿方便见面吗?”
“一会儿吗?”虽然不算太强烈,但大和田也感受到了对方的惊讶。
“这件事对你也很重要。”岸川说。
他总算说服了似乎还留在公司的近藤。
“他说现在就过来。”
挂断电话的岸川松了口气,向大和田汇报道。
“知道了。”
大和田冷静地应了一声。他闭上了眼睛,脸上的表情依旧严肃。
9
那通电话是加班时突然打过来的。
因为长期远离总行,近藤对部课长的姓名不太熟悉。但岸川这个名字例外,因为他是京桥支行曾经的行长,就是他把那笔转贷资金批给了田宫电机。
近藤知道,这天晚上,大和田约了田宫社长吃饭。
他不知道两个人究竟说了什么。
但是,他可以感受到电话对面的岸川传来的透不过气的紧张感。他本想拒绝对方,但转念又想,刚好可以向岸川询问转贷的经过,充实自己的书面报告。怀揣着这种想法,近藤处理好手头的杂事后,便钻进了公司门前的出租车,直奔总行。然而——
“来一下大和田常务的办公室。”
近藤在行员专用通道的接待处表明了来意,岸川却对他提出了意料之外的要求。
近藤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只有岸川一个人就罢了,如果再加上大和田——
“啊,你是近藤部长吧。百忙之中把你叫出来,真是抱歉。”
近藤敲响大和田办公室的门之后,一个男人打开门说了一番言不由衷的客套话,这个男人正是岸川。
“您客气了。”近藤简短地回道。他注意到另一个男人坐在房间配套的带扶手的座椅上,不由得紧张起来。不用说他也知道,那个人是大和田。
“坐下吧。”
岸川劝道。近藤坐在了正对着两人的沙发上,中间隔着一张茶几。他敛声静气,等着两人中的一个开口说话。
紧接着。
“外调生活怎么样?”
缓慢地说出这句话的是大和田。斜靠在椅子靠背上,跷着二郎腿的大和田举手投足都是社会精英做派,看起来像一名优雅的银行家,是粗鄙的支行无福消受的类型。
“嗯,还好吧。”近藤含糊地答道。
不管怎么说,他被遣返回银行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了,所以实在无法用恰当的词语评价自己的外调生涯。虽然近藤无法回答,但大和田已对他的境遇了如指掌。
“我听说,你即将跟田宫电机解除外调关系?”
近藤一言不发,但大和田接下来的话让他神色大变。
“下一个工作地点好像不在东京,可能需要搬家呀。”大和田说。
“已经决定了吗?”近藤忍不住问。他掩饰不了声音中的不安,毕竟这是他最想避免的事情。
“不,我想应该还在调整阶段。”
此时,近藤心底遗忘许久的感觉又在蠢蠢欲动。
这件事——让人苦恼。
目瞪口呆的近藤,脑海中最先想到的是家和家人。妻子和孩子跟随他从大阪搬到东京,好不容易结交了新朋友,开始过安稳的日子。然而,他们不得不再次离开,搬到某个不知名的偏远地区。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家人会因此受多少苦、遭多少罪呢?
“如此一来,你也很苦恼吧。”
大和田的话让近藤抬起了头,他看见那双冷静而透彻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根据情况,我也可以动用我的力量,帮你解决这道调令。”
近藤快速地吸了口气,盯着自己的手,他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大和田的意图。
大和田继续说道:
“当然,这是有条件的。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接下来我们就谈谈这件事。”
感受到大和田视线的近藤,直视了一会儿对方的眼睛。他觉得自己有很多事情需要考虑,可是脑海中浮现不出具体的问题。摆在面前的现实过于残酷,近藤甚至连自己都快要丢失了。
“什么条件?”
“请你不要公开手上那份报告,那份关于田宫电机转贷资金的书面报告。”
“就算我不公开,银行里也已经有人知道了转贷的事。”
至少半泽他们是知道的,渡真利也知道。就算近藤不提交报告,大和田和岸川也不一定能够逃脱处罚。
“其他人我有办法应付。”然而,大和田的话中满是自信,“只要没有田宫社长的证词,他们就缺少画龙点睛的那一笔。容我多说一句,就算不公开这份报告,你也不会有任何损失,相反,还能得到巨大的好处。”
大和田刻意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想利用这间隙拉拢近藤的情绪。他接着说:“我也可以让你回到银行。听好了,不是外调。你想去哪里?总行、支行、融资部、审查部?不对,刚入行的时候,你的第一志愿是宣传部吧。或许可以朝这个方向调整呢。你的病也已经痊愈了吧。所以要不要试试看呢?你年纪轻轻就外调,实在可惜了。”
近藤惊讶地看着常务的脸,在他的认知中,外调是理所当然的。现在的他居然有机会作为银行职员重归职场,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然而,大和田却把这个机会摆在了他唾手可得的位置。
“想不想重新回到银行呢?”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大和田肯定地说。
“你什么都不用做。”大和田说,“你只要忘记在田宫电机这个外调公司听到的所有事情,就可以了。”
近藤的脑中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他被两种矛盾的思想左右摆布。没想到前方等待着他的居然是两难的选择。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半泽和渡真利的面孔,胃部像被人狠狠揪住一般痛苦,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然而,他们的面孔立刻被妻子和孩子的笑脸取代了。
“我想,你也有作为银行从业者的骄傲,但是,我希望你丢掉它。这就是你唯一需要做的,拜托了。”
大和田说着鞠了一躬。旧t的常务居然向一介外调人员鞠躬,实在荒唐可笑。然而此时,近藤已经没有心思计较这一点,他的脑子被一个问题填得满满的,“什么是银行职员的骄傲”?
确实,近藤想通过那份书面报告贯彻的,是自己作为银行从业者的原则。
但是,迄今为止,这家银行对近藤做了些什么呢?给他分配严苛的工作,把他的人生弄得一团糟。自尊与梦想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不成模样,手上只剩下一只果腹的饭碗。并且,本以为已握在手上的中小企业的铁饭碗,也将在顷刻间被夺走。
我到底为了什么在工作啊?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还能说是为了银行从业者的骄傲吗?太愚蠢了。
我已经没有余力支撑这些冠冕堂皇的理想了。我心中有的,仅仅是同半泽、渡真利的友谊和情义。但是,他们是处于升职轨道上的社会精英。我们虽然是同窗,也是同期入行的新人,地位却天差地别。
外调人员要想重回银行,必须有充分的理由。
“我希望,你现在就给出答复。”
大和田直视着近藤的双眼,岸川则在一旁敛声屏气地观察着事情的走向。
“洋弼说他想去补习班哦”——不知什么时候,近藤的脑中响起了妻子的话。他虽然答应了,但每个月不仅要支付数万日元的补习费,今年暑假还要支付超过十万日元的夏令营学费。这将给近藤家的财政带来不小的负担。自己的档案虽然留在银行,但成为外调人员之后,年收入大不如前是无可争辩的事实。现在的收入负担洋弼的学费确实吃力。不仅如此,退休之后,到手的养老金大概也远远比不上做过支行长的同期。
“怎么样,近藤君。要不要重新回到银行呢?”
接受大和田的帮助,意味着要帮他们掩饰违法行为。这一选择可以说越过了身为银行职员的底线。
“你完全有重归银行的实力,你的家人也一定会高兴的。你应该考虑的是家人的幸福。把自己的梦想放在第一位吧。要达到这个目的,你就不能在意姿势好不好看,抓住机会才是最重要的。”
出人意料地,大和田和半泽说了同样的话。
但是,遇到真正想要的机会,你一定不能放过——半泽确实这样说过。
说得没错。
半泽,对不起了。
“一切,就拜托您了。”
近藤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大和田绽开了巨大的笑容,并与岸川交换了眼神。
近藤握住了那只突然伸过来的右手。
“这是最好的选择。”近藤对自己说。
早已关闭的未来之门终于被推开,近藤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海洋,注满了疲惫的情感。这片海洋,就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