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脉案 他们是想活活饿死她

这个夜晚苏家上下都注定难以安眠,楚毅走后苏常安和魏氏便关起门吵了起来,最后险些动了手。

苏常安怨魏氏不尽责,连苏锦瑶何时留下旧疾都不知道。

魏氏刚才就憋着火,此时楚毅走了,哪里还忍得住,还嘴道:“你这个亲爹都不知道的事情,到怪起我这个继母来了?”

苏常安一噎,方才因楚毅的质问而涨红的脸色更难看了。

“府里的庶务都是交给你打理的!孩子们也都是你在照顾!这若换做锦纹他们生病,别说是几年了,只怕都不等第二天,你就知道了!”

“对!锦纹他们是我亲生的,我就是偏心他们怎么了?当初苏锦瑶被你捧在手心里宠的无法无天的时候,锦纹锦颐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我现在……”

“够了!”苏常安怒声打断,“这些话你还要说到什么时候?”

“我早些年是亏待了锦纹锦颐,但能弥补的我都弥补了,你还想要怎么样?”

“若不是你进门后一味偏袒他们两人,锦瑶会跟我闹成这样吗?你进门前明明答应过我好好跟她相处!好好待她的!”

“我没好好待她吗?我亏了她的吃还是亏了她的喝?”

魏氏梗着脖子反驳。

“我在她十三岁时进府,尽心尽力地打理着府中上上下下,从未因她不是我亲生的就亏待过她,可她呢?一天到晚端着大小姐的架子,对我不敬也就罢了,还处处压着锦纹锦颐一头,凭什么?秦氏的女儿是你苏家正经的嫡出小姐,难道我的女儿就不是了吗?”

“你与其在这怪我,不如怪你自己怎么教出这么个好女儿来,把她宠的无法无天!不讲规矩不敬长辈,只知道对家里予取予求!”

“苏家养她十几年,要什么给什么,一应衣食住行全都是最好的,到头来呢?她为了不进宫,竟跟家奴做出那等腌臜事来!毁了她自己的清誉不说,连锦纹锦颐的婚事都被她毁了!”

“对这样一个小娼妇,我……”

“住口!”

苏常安因这两个字勃然大怒。

“不许你这么说昭昭!昭昭她……她不是这样的!”

说到最后竟有些哽咽,脸上神情一时看不出是悲是怒。

“昭昭……她聪明伶俐,是丘老先生也夸过的。当初……”

他哽了半晌,后面的话说不出来,最后指着魏氏的鼻子道:“都怨你!楚军进京前我就说要把昭昭接回来,偏你不同意!若是当时就把她接回府了,如今又怎会有这么多麻烦?”

当初楚军一路势如破竹地攻入大梁腹地,身在梁京的苏家虽被困在这里走不了,但要接苏锦瑶回来还是没问题的。

归元山上的元清观虽僻静,少有人打扰,但终究是在山林里。苏常安怕有军匪流寇前往,对苏锦瑶不利,便想把她接回来。想着哪怕是死,好歹一家人也死在一起,不至于让往日最宠爱的这个女儿成了孤魂野鬼。

可魏氏不同意,说传闻中楚军令行禁止,不会随意杀人。就算来日京城被攻破了,他们一家也不一定就会死。

京城的人好不容易才不大提起苏锦瑶了,几乎忘了苏家还有这么个人,若此时把她接回来,就算等将来平安了将她重新送走,也会让那些高官权贵豪门世家又想起七年前的往事,想起他们苏家出了这么个不贞不洁的女子。

而且不仅是大梁人,连那些新入京的楚国官员都会知道,届时他们苏家该如何立足?

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跟在楚帝身边的那位楚将军就是当初那个家奴,最终打消了接苏锦瑶回来的念头。

若非如此,说不定楚毅第一次来苏家时,就能见到苏锦瑶了。

魏氏方才被苏常安那声怒吼吓到,一时没敢说话,听到这里却没忍住再次嗤笑出声。

“怨我?”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形似疯癫。

“对,我是不愿意将她接回来,我不愿看见她,不愿让她再出现在苏家!可你这个做亲爹的最后不也没反对吗?”

“你口口声声说要接她回来,可我说如果她死在山上就彻底没人知道秦氏究竟是怎么死了的时候,你不也没再说话了吗?”

“你现在做出一副慈父的样子,早前又干什么去了?这七年里又干什么去了?”

“为什么你这七年一直不敢见她?为什么我说不接你就真不让人去接了?还不是因为你心里也一样盼着她死!”

“你住口!”

苏常安嘶声怒道,嘴皮颤抖,右手高高举起。

魏氏只眨了一下眼,便又梗着脖子怒视回去,仰着下巴不肯示弱。

两人这些年也时常吵架,但从没有这么严重过,眼中都涌上了血丝。

苏常安扬起的手最终无力地垂落下去,往旁边走了几步,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口中喃喃:“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

苏家怎么吵闹楚毅都不知道,也不关心,他现在只关心苏锦瑶的身体,想知道她到底是如何患上的心疾,能不能根治。

但是从苏家打探不到任何消息,他没办法,只能让人去问秋兰。

按照魏氏的说法,这些年一直是秦家在照顾苏锦瑶。秋兰是秦家的下人,那当初的大夫或许就是她给苏锦瑶请的,她可能知道是谁,手里甚至可能留当年的脉案。

只是关于苏锦瑶患上心疾的缘由,一时半会怕是弄不清了。

楚毅派去连夜上山,那人第二日就回来了,说当初是秦老夫人亲自来京城,给苏锦瑶请的大夫,秋兰也是那时候跟着秦老夫人一起来的,最终被留了下来。

脉案她确实留着,全都找出来让人交给了楚毅,只可惜当初给苏锦瑶看诊的那个大夫年事已高,几年前已经过世了。

楚毅找不到当时的大夫,自己又看不太明白这些东西,只能拿去给信得过的太医看。

那太医看过后说出的一番话,却让他面色铁青,脖颈上青筋根根凸起。

苏锦瑶虽然自幼就备受宠爱,但并不娇养。

她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无一不通,一手好字曾受先帝恩师丘老先生夸赞,马球场上连御林军中最擅此道的周大将军也曾输给过她。

她聪慧过人又英姿飒飒,姿容娇丽美艳无双,万般风采令诸多男儿倾心。

楚毅自幼便在苏家服侍,后来又与她暗生情愫,比大多数人都了解她。

苏锦瑶身子骨向来很好,鲜少生病,在他离开京城之前,她几年都未曾病过,连风寒都没有。

可是从秋兰给他的这些脉案上来看,苏锦瑶曾一度病的十分严重,在归元山上养了近一年才养回来。

而太医告诉他,苏锦瑶这是先患了心疾又受了寒,没有得到及时治疗,病气入体才导致一病不起。

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她的膳食没有跟上。

太医指着脉案上的一行字道:“这位吴大夫说的隐晦,但字里行间的意思还是能看出来的。苏大小姐当时之所以病的这么严重,心疾和风寒是一回事,但另一方面……是饿出来的。”

一个人久病在床,无人医治,身边的下人又不尽心,连基本的膳食都保证不了,如何能够痊愈?

太医在楚煊身边待得久了,见过不少风浪,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端倪,叹着气摇了摇头。

他与楚毅私交不错,知道他是真的十分看重那位苏大小姐,问道:“你确定这真是苏大小姐当年的脉案?”

楚毅绷着脸点头,牙关紧咬。

太医道:“若真是她的,我便实话与你说了,当时守在她身边的人……怕是想活活饿死她。”

若是苏锦瑶自己脾胃失和,吃不下去,脉案上是能看出来的。

但脉案上并没有这点,说明她变成这样,纯粹是被饿的。

“但有一点我不太明白。”

太医道。

“苏家若是因她……与你的那段旧情而对她不满,想要她死,那打着清理门户的旗号直接动手不就是了?好歹给人个痛快,何必对自家女儿使出这般残忍的手段?”

饥荒年代时常发生易子而食之事,可见若是饿得狠了,是会把人逼疯的。

楚毅如今虽已是大楚重臣,但当初确实只是个家奴而已。

苏家若是觉得苏锦瑶此举败坏了苏家声誉,那狠下心来将她沉塘,或是毒杀了,然后找个由头说是急病暴毙,外面想来也只是传一阵风言风语,没人会深究。

可他们却选了这种既折磨人又耗费时间的法子。

楚毅胸口起伏,眼中因急怒而涌上血丝。

他咬牙切齿,声音几乎是从唇缝里挤出来的:“因为他们不敢。”

魏氏昨日说大小姐当初是因为水土不服而病倒的,这纯粹就是糊弄他的谎话。

但有一句她没说错。

大小姐不仅是苏家的大小姐,也是秦老夫人的外孙女。

苏家能有今日,秦家是出了大力的。苏锦瑶的生母秦氏是秦老夫人最疼爱的小女儿,秦老夫人因此连带着对苏锦瑶也很喜欢,尤其是秦氏过世之后。

白发人送黑发人,秦老夫人将对女儿的思念都寄托在了这个外孙女身上,每年都要让人把她接去宜州住一段时间,嘘寒问暖,好一阵才依依不舍地送回来。

苏锦瑶就算是犯了天大的错,苏常安也绝不敢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将她沉塘,更别说是毒杀了。

只要秦老夫人一日还在,他就不敢不声不响地要了苏锦瑶的命。

苏锦瑶若是死的莫名其妙,让秦老夫人查出丁点人为的痕迹,以她那护短的性子,苏家上下都别想好过。

所以他们不敢直接动手,便趁着大小姐生病的时候苛待她,不给她看诊,克扣她的吃喝,想一日一日地拖着她,拖到她自己病死,饿死。

等她死了,就说她是因为生病而吃不进东西,谁又能说什么能?

楚毅简直不敢想,那段日子的苏锦瑶是怎么熬过来的。

若不是秦老夫人来得及时,她此时是不是已经死了,化作了黄土堆里的一具白骨?

太医见他双目赤红,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不要太过动怒,气坏了身子。那苏老爷说起来也不过在吏部任着一个可有可无的闲职,陛下也是因你看重苏大小姐,这才没有动他的位置。你若想为苏大小姐报仇,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楚毅的脸色却并未因此而好转,克制着怒意问太医:“那小姐这病能根治吗?”

太医看着脉案咂摸了两声:“这个我不好说,毕竟我没有亲自见到病患,而且你带来的这些脉案已是数年前的了,这些年苏大小姐是如何将养的,养到了什么地步,我都不知道。”

他是宫中太医,除了楚煊和京城个别勋贵世家外,已经很少能有人请的动他亲自出诊了。

但看在楚毅的面子上,他还是道:“我近几日要在宫中轮值,初八才休沐,你若不着急,等休沐那日我随你去归元山上,给这位苏大小姐看看。”

谁知楚毅却摇了摇头:“不必了,大小姐不会让你看诊的。”

太医挑眉:“为何?”

“……因为你是我带去的人。”

他了解苏锦瑶,知道她最不喜欢平白无故承别人的情。

她现在摆明了想跟他撇清关系,又怎么会接受他带去的人给她请脉看诊?

太医皱眉:“这苏大小姐还真是……与众不同。”

他是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才斟酌着措辞说了这么一句。

楚毅却把这当做真心褒奖,十分认真地点头。

“大小姐本就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谁也比不过她。”

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