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莹背着包袱, 走在曲折的山路上,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神情紧张。
她怕被抓住, 不敢走大路, 可是即便在这山路上也仍旧不放心。
逃奴被抓回去不会有好结果,但她只能逃, 一步也不敢往回走。不敢回茗芳苑,也不敢回苏家。
数日前县主的话言犹在耳, 那个总能轻易洞悉一切的女子让人将一个包袱丢在她面前, 让她自愿背上逃奴的罪名离开。
秀莹自然是犹豫的, 可那女子只飘飘地说了一句话, 就让她彻底打消了回苏家的念头。
“你这些日子可曾见过孙妈妈,或是听过任何和她有关的消息吗?”
孙妈妈是和秀莹秀容几个一起送到茗芳苑的, 也是最年长的一个。
她刚来没多久就因顶撞了县主而被责罚一通送回了苏家,自那以后再没回来。
秀莹一直以为她是不甘伺候县主,觉得在茗芳苑受了委屈, 所以跟夫人求了情,不过来了。
直到听了县主这句话, 才猛然明白了什么, 惊出一身冷汗。
孙妈妈是夫人的心腹, 就算夫人允了她不再来茗芳苑, 也不该半点她的消息都听不见才是。
但自从她离开后, 她确实没有再听说过跟她有关的任何事。
这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孙妈妈没有背叛过苏家, 回去之后却不知因何原因而“消失”了。秀莹实实在在做过对不起苏家的事,苏家会原谅她吗?
她若回去,下场只会比孙妈妈更惨。
秀莹没了退路, 只能拿着那个包袱离开了京城,沿着小路一路奔逃。
她前两日碰上一个老农赶着一架驴车,给了几个铜板搭了一段顺风车。昨日老农到了地方,她就只好继续徒步,孤身走在这偏僻山林里。
日头西斜,天色渐渐暗沉下来。
秀莹急匆匆地赶路,想在天色彻底变黑之前赶到几里之外的一个小村子落脚,歇息一晚。
汗水渗到眼睛里,让她的视线模糊了片刻。她抬手去擦,手臂放下时隐约看到前方似乎有两个人影。
她下意识眯了眯眼,想看清那两人是谁。
但再也没能看清。
………………
“你到底姓不姓苏?还是不是我们苏家人?”
苏锦纹闯到苏锦颐的院子里,指着她破口大骂。
“苏锦瑶都亲口承认是在挑拨我们苏家的关系了,还要给自己改姓秦!你身为苏家人,还要与她站在一起,继续和爹娘作对吗?”
自从那日苏常安和魏氏从茗芳苑回来之后,苏家便争吵不断。
魏氏想让自己的孩子和苏锦瑶都划清界限,苏锦纹苏盛炘姐弟俩自是不必她多说什么,但苏锦颐却始终犹豫不决。
她的丈夫此时正当值,不在家中,孩子也由下人带去花园玩耍了,院中只她们姐妹二人。
苏锦颐唇角紧抿,半晌才喃喃道:“我没和大姐站在一起。”
苏锦纹嗤笑一声:“那你为何还往茗芳苑跑?为何不将妹夫叫回来,还让他继续在五城兵马司当值?”
“我为什么要把重远叫回来?”
苏锦颐听了这话也恼了。
“他都已经被调来京城,难道现在又要让他回去吗?别说我不愿意了,就算我愿意,他原来的职位还能留着吗?若是我们回去了,两头的官职都没能保住,到时候我们一家要喝西北风吗?二姐你来养我们吗?”
苏锦纹冷嘲:“王家何时靠着妹夫那点俸银活着了?说来说去,你还不是舍不得京城,舍不得苏锦瑶给你带来的好处?”
“是,我是不舍得!”苏锦颐道,“大姐你不也一样吗?”
“你若舍得,就不会一听说大姐带我去参加了春猎就赶来京城,就不会因为大姐把重远调来京城而又哭又闹。若换做是姐夫调来了京城,你现在是第一个不肯走的!”
这样的话并未能让苏锦纹有丝毫动容,她仍是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别扯这些有的没的,总归之前那些好处都是被你占了,现在有什么后果,也活该你受着!”
苏锦颐怒极反笑:“是啊,我受着呢!我夫君已经进了五城兵马司,我也去问过大姐了,是不是故意安排他进去想磋磨他,你猜大姐说什么?”
她笑看着苏锦纹,昔日姐妹情谊全然不见,脸上只余讥讽。
“她说调我夫君过来只是为了让你心里不痛快罢了!她不会刁难重远,也不会为难我。只要我跟重远不掺和你们之间的事,她就绝不会对我们动手!”
“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二姐啊,若不是你,大姐怕是也没那个心思要拉我一把呢!”
这话正踩在苏锦纹心口上,气得她扬起手就往苏锦颐脸上掴去。
苏锦颐之前就吃过她的亏,怎会再吃一次,死死抓住她的手腕,两人扭打在一起。
苏锦纹从来都只觉得自己这个妹妹是个没主意的跟屁虫,近来却频频被她顶撞,如今更是被她直言是自己的一块垫脚石。
她自小便心高气傲,怎忍得了这般讥讽,一边拉扯她的头发一边道:“你以为苏锦瑶她真的会放过你吗?你我都是父亲亲生的,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她恨我们抢了她爹,抢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又怎么可能好心帮你?只要你姓苏,只要你还活着,就别想独善其身!”
跟她扭打着的苏锦颐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冰水,忽然间定住了,紧接着怒火焚身,一把将她推开。
“你胡说什么?娘是十一年前嫁进来的,那时咱们都已经十来岁了,怎么可能是父亲亲生的?咱们的亲爹姓方,叫方鸿!你在苏家待久了,连自己亲爹是谁都记不清了吗?”
苏锦纹在年幼时得了叮嘱,不许将这件事告诉别人,包括自己的妹妹。
与人通奸生子毕竟不是什么好名声,魏氏和苏常安都不想让更多人知道。
苏锦纹因为掌握了这个秘密,被他们二人小心翼翼地哄着,得到了不少好处。
她想要独占这些好处,不愿与妹妹分享,所以这些年确实一直严守着秘密,没有对任何人说。
但如今已不是年幼时,她们母女几个都已进了苏家门,真正成了苏家人,就算说漏嘴又如何?
苏锦纹冷笑一声,道:“不清楚的人是你!”
“方家那个根本就不能生,你我都不是他的孩子,也不姓方,而是姓苏!”
“爹娘二人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原本就该是一对儿,是秦家仗着自己家中有几分钱财,硬生生拆散了他们。不然当初嫁给爹的本来就该是娘,苏家真正的嫡出小姐也应该是我们,而不是什么苏锦瑶!这世上根本就不该有什么苏锦瑶!”
“是秦氏女抢走了爹,是苏锦瑶抢走了本该属于我们的身份,害我们在那穷乡僻壤住了十余年!”
她原本只是想将实情告诉苏锦颐,说着说着却越发气愤,心中对苏锦瑶怨念愈深。
苏锦颐自然是不肯相信这番“惊天”之言的,自顾自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你胡说!胡说!”
若大姐说的是真的,那娘岂不是在爹还在世的时候就与苏家这位在一起了?那她与二姐……岂不是娘与人婚内通奸生下的孩子?
不可能……这不可能!
“是不是胡说你想一想不就清楚了?”
苏锦纹冷声道。
“娘出身寻常,也没什么家世背景,改嫁时还带着两个孩子,而且你我当时的年纪都已经不小了,和苏锦瑶差不了几岁。那时爹正是仕途畅通的时候,若非咱们是他亲生的,他怎么可能娶这样的女子做继室?”
“那是……那是因为父亲是爹生前好友,与咱们一家相熟。他……他知道咱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负,想帮着照顾咱们,又碍于身份不便,所以才让娘做了继室,把咱们都接到了京城,接到了……苏家。”
当初苏常安对外就是这样说的,还因此在京城博得了一片好名声,人人都说他“义气”,放着京城那么多闺秀不娶,娶了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
苏锦颐之前一直也是这么认为的,今日这坚持了多年的想法却被打破。
苏锦纹看着她,嗤笑一声:“这种话你还真信啊?”
“若只是为了照顾,帮娘找个好人家不就是了,犯得着他自己娶?若是为了照顾,好吃好喝地供着咱们姐妹俩也就是了,他为何在咱们刚来的那几年对咱们千依百顺?”
“那是因为他知道咱们是他亲生的,他心中愧疚,所以才力所能及地对咱们好!”
“苏锦瑶鸠占鹊巢十余年,早已将苏家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了。她容不下我,容不下娘,也一样容不下你!”
“你以为自己只要不插手我们之间的事就能独善其身?别做梦了!”
苏锦颐被她喝的倒退两步,脸上一片苍白。
她仍旧不肯相信这个事实,推开苏锦纹便跑了出去。
她一路神情恍惚跌跌撞撞地跑进正院,站在房中。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和羞耻让她还知道看一眼房中有没有外人,确认除了魏氏和苏常安再无旁人之后,她才惨白着一张脸问道:“娘,我爹……到底是谁?”
魏氏愣了一下,旋即答道:“你这孩子,你爹不就在这呢吗?”
苏锦颐却不肯就这么被糊弄过去,再问:“我说我亲爹,我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魏氏看了一眼苏常安,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抹慌乱。
如果苏锦颐的第一个问题他们还能勉强安慰自己她是随口问的,并不是真的发现了什么,第二个问题就已经无法回避了。
魏氏抿唇,吞咽一声,道:“颐儿,你从哪知道的?”
一句话,无需回答,苏锦颐便已知道了答案。
她眼前眩晕片刻,踉跄着后退两步,脸上血色褪尽。
魏氏上前扶她,被她挣开。
她看着尴尬又紧张的苏常安,问:“你和我爹,你们……不是好兄弟吗?”
说着又看向自己的母亲:“你和爹,不是很恩爱,四里八乡都知道吗?”
魏氏因女儿这句话面色涨红,脸上发烫。
她上前再次拉住她的手,想说什么,却又被她甩开。
房门这时传来一阵响动,苏锦纹走了进来,冷眼瞧着她,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动容,不觉得自己和爹娘有任何问题的样子,仿佛她才是那个异类。
苏锦颐看看她,又看看房中另外两人,忽觉胸中一阵翻涌。
她捂着胸口,看着这一屋子最亲近的几个人,泪流满面。
“难怪……难怪大姐要改姓,你们……真是让人恶心!”
她说完便跑了出去,消失在几人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