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钧宅邸五人小组会议室壁上的挂钟才显示早上七点。
一身书卷气的杜万乘此时十分仓皇,站在他那个主持的座位前,正在紧张地接电话:“知道了。请转告傅作义将军,我们立刻开会,立刻责成民食调配委员会会同北平教育局采取措施,让学生离开华北剿总司令部……平息事件……”
“傅总司令说了,你们五人小组如果解决不了问题,影响了华北的战局,这个仗你们打去!”对方显然也是个显赫人物,军人的嗓门,声音很大,震得杜万乘耳朵发聋。紧接着电话很响地搁下了。
杜万乘望向站在他身边的曾可达:“说好了昨天就给学生发粮食,跟学生商谈入学问题,怎么今天会搞成这个样子?怎么会又闹出这么大事来?民食调配委员会干什么去了?马委员、王委员呢?还有徐局长,怎么还不来?!”
曾可达已经站在他身边:“杜先生,事情已经闹起来了,不要着急,也不要催他们。我们就在这里坐等,再有十分钟不来,我就跟建丰同志直接报告。”
“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会议室门外传来了王贲泉的声音。
“这分明是要挟政府嘛!不能再退让,一定要镇压!”跟着传来的是马临深的声音。
紧接着二人慌忙进来了,也不敢看杜万乘和曾可达,各自到座位上坐下,等着他们说话。
杜万乘和曾可达也不看他们,仍然站在那里,也不知还在等什么。
马临深和王贲泉又都坐不住了,重新站了起来。
突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分外地响!
马临深和王贲泉都吓了一跳。
杜万乘也十分紧张,铃声都响了三遍了兀自不敢去接,望着曾可达:“是南京的……”
曾可达拿起了话筒,听了一句,立刻捂住了话筒对杜万乘:“徐铁英的。”接着听电话,答道,“杜总稽查在,我们都在。你跟杜总稽查说吧。”然后把电话递给了杜万乘,“你接吧。”
杜万乘这才接过话筒:“情况怎么样……好几万!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教授也都来了……好,你就在那里,维持好秩序,千万不能让学生和教授们进到剿总司令部里去……尽量劝阻,尽量不要抓人……我们立刻开会,商量解决方案……”
放下了电话,杜万乘这才望向了马临深:“你们民食调配委员会都听到了吧?马汉山呢?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昨天都干什么去了?”
曾可达:“让他问吧。”将电话拿起向马临深一递。
马临深趴在桌子上双手接过了电话,放下便摇,拿起话筒:“这是五人小组专线,立刻给我接通民政局马汉山局长!”
马临深在等接线。
其他人也在等接线。
话筒那边却仍然是女接线员的声音:“对不起,马局长的电话占线。”
马临深急了:“不要停,给我继续接!”
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主任办公室。
马汉山这时已经站到桌子上去了,两手握着话筒,唯恐那个话筒掉了,身子时而左转,时而右转,哪里像在打电话,简直就像在一口热锅上转动。
“孔总,孔少总,孔祖宗,你让我说几句好不好?”马汉山的喉咙发干,声音已经嘶哑,“我知道,一万吨大米转一下手就能有翻倍的利润……可是你那边利润翻倍了我这边就要死人了……好几万学生、教授全都到华北剿总司令部门口去了!南京五人调查小组到处在找我,我哪敢见他们啊……我没说这些利润里弟兄们没份儿,问题是现在这些利润都变成毒药了,吃了是要死人的……骂得好,你接着骂,你骂完了,我就去五人调查小组那儿竹筒倒豆子,让他们把我枪毙算了!枪毙了我,他们就好直接来找你们了,好不好……”
对方总算暂时沉默了。
马汉山在桌子上蹲下了,去拿那杯茶,底朝天地喝也只喝到几滴水,还不够打湿嘴唇的——那杯茶早被他喝干了。想叫人倒水,门又关着;自己想去倒,电话又搁不下。只能放下茶杯,三个手指直接从茶杯里掏出一把茶叶塞到嘴里嚼着,争取下面能发出声来。
对方又说话了,马汉山已经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听对方说着。听完,自己也没了力气,嘶哑着嗓子:“一千吨就一千吨吧……你可得亲自给天津打电话,调车皮,今天务必运到北平……那九千吨你们商量着办,总要我扛得住……那你们直接跟南京方面说好也行……别挂!”马汉山不知听了哪句话又急了,“中统那边也在逼我了,徐铁英已经翻了脸,中统如果跟太子系联了手再加上个财政部,你们也会扛不住……侯俊堂那百分之二十股份一定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好,好!那你们去交代吧……”马汉山想生气地挂电话,对方已经生气地挂了电话!
马汉山手里的话筒已经要放回电话架了,愣生生又停住,想了想干脆搁在一边,走向门口,猛地一开门,竟发现李、王二科长站在那里!
“混账王八蛋!偷听我打电话?”马汉山一骂人喉咙又不嘶哑了。
李科长:“局长,不要把我们看得这么坏。火烧眉毛了来向你报告,又不敢敲门,哪儿是偷听电话了?”
王科长:“电话是绝对偷听不到的。不信局长关了门听听,我们进去打能不能听见……”
“你!”马汉山突然手一指,“现在就去把电话搁上。”
王科长没缓过神来。
马汉山:“是叫你去接听电话!谁来的电话都说我去调粮食了!明白吗?”
“是。”王科长这才明白,滚动着身子奔了过去,拿起桌上的话筒。
马汉山偏又不走,在门口盯着。
果然,王科长刚把话筒搁回电话架铃声就爆响起来!
“就按刚才的说!”马汉山立刻嚷着,飞腿离开了。
那李科长也不再逗留,紧跟着离开了。
王科长捧起了那个烫手的话筒,两条眉毛挤成了一条眉毛,对方的声音显然是在骂人。
王科长看了一眼门口,哪儿还愿意背黑锅:“刚才还在呢,说是调粮食去了……我试试,找到了一定叫他到五人小组来……”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里,守卫军营的警卫已全部换成了国军第四兵团挑选出来的青年军。共一个排,每日三班,每班恰好是一个班的人守住军营的大门,钢盔钢枪戒备森严。
谢木兰带着十几个燕大学生自治会和东北的学生在大门外被挡住了。
其他的同学都在望着谢木兰。
“叫你们方大队长出来,看他让不让我进去!”谢木兰十分兴奋,对那个满脸严肃的班长大声嚷道。
不远的营房里显然早已听到了营门的吵闹声,那个郭晋阳带着两个队员来了。
“喂!”谢木兰老远就跳起来挥手,“他们不让我们进去!”
郭晋阳三人走了过来。
“谢小姐好。”郭晋阳热情地跟谢木兰打了声招呼,转对那个班长,“让他们进来吧。”
“这可不行。”那个班长仍很固执,“上面有命令,没有曾将军的指示谁也不能进军营。尤其是学生。”
郭晋阳斜着眼望着那个班长:“你是什么军阶?”
那班长:“报告长官,我是上士班长。”
“我是上尉!”郭晋阳摆起了官架子,“听口令,立正!”
那班长不得不立正。
警卫们跟着全体立正了。
郭晋阳对谢木兰:“方大队长请你们进去。”
“快进去吧!”谢木兰既兴奋又得意,率先冲进了营门。
学生们跟着飞快地进了营门。
郭晋阳三人带着他们向营房走去。
那班长无奈,连忙走向值班房,去打电话报告。
谢木兰兴奋地带着学生们刚走进营房方孟敖房间立刻噤声了,静静地站在那里。
方孟敖正在打电话,只是抽空向他们挥了一下手。
“曾将军,找马汉山不是我们的任务。”方孟敖对着话筒里说道,“警备司令部、北平警察局那么多人找不到一个马汉山?”
曾可达显然在电话那边耐心地说着什么。
谢木兰当着这么多同学,竟惊人地奔了过去,趴在方孟敖的耳边:“答应他,我们来就是想请你去抓那个马汉山的!”
方孟敖早就捂住了话筒,以免谢木兰的声音传了过去。
谢木兰睁大着眼睛。
随来的学生们也都睁大着眼睛。
他们都在等方孟敖到底会不会买谢木兰的账,会不会帮助学生们。
方孟敖用一只手揽在谢木兰的肩上,手掌却捂住了谢木兰的嘴,然后对着话筒:“好吧,我现在就带领大队去找马汉山。”说完就搁下了话筒。
方孟敖松开了手掌:“记住了,你大哥不听国防部的,只听你的。”
谢木兰跳了起来:“谢谢大哥!”
谢木兰望着那些同学,等到的果然都是佩服的目光。
燕京大学未名湖畔树林中。
已经放暑假,学校留校的学生本就不多,今天又差不多全上了街去声援东北学生了。这里反倒十分清静。
严春明手里拿着一卷书,站在树下看着,目光却不时望望左右的动静。
终于有一个人出现了,严春明专注地望去,又收回了目光,假装看书。
出现的那个人拿着扫帚,提着撮箕,显然是个校工,一路走一路偶尔扫着零星的垃圾。
“请问是严春明先生吗?”那个校工在他身后约一米处突然问道。
严春明慢慢放下手臂,慢慢望向他。
那人从竹扫帚竿的顶端空处掏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他。
严春明连忙看去。
字条是一行熟悉的字迹!
——那个在图书馆善本收藏室的声音响起了:“家里事请与来人谈!”
严春明将纸条慢慢撕碎轻轻放进了来人的撮箕里:“刘云同志派你来的?”
那校工:“是。以后我负责跟你联系。”
严春明又望了望四周,开始看书,一边轻声说话:“我怎么称呼你?”
“也姓刘。”那校工在他四周慢慢扫着,“叫我老刘就是。”
严春明:“你是新来的,还是原来就在燕大?”
“你的工作作风果然有问题!”那个校工声音虽低但语气却很严厉,“这是你该问的吗?严春明同志,上级跟下级接头,下级不允许打听上级的情况。这么一条基本的纪律你也忘记了吗?!”
严春明一愣,这才明白此人来头不小,低声回道:“我以后一定注意。”
那个校工:“没有以后。你的每一次自以为是都将给党的工作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刘云同志跟你谈话以后,你跟梁经纶同志是怎样传达的?梁经纶昨天为什么还去和敬公主府鼓动学生?上级的‘七六指示’精神已经说得很明白,保护学生,蓄积力量。你们为什么总是要违背上级指示?今天去华北剿总司令部游行,有多少是党内的同志?”
严春明知道这是非常严厉的批评了,低头沉思了片刻,决定还是要据理分辩:“老刘同志,今天学生去华北剿总司令部纯粹是人民自觉的抗争行为。我们不会让学生做无谓的牺牲,可我们也不能阻挡人民群众对国民党反动当局发出正义的抗争呼声。”
“我问你有多少是党内的同志?”那老刘语气更加严厉了。
严春明被他问住了,少顷才答道:“我还不十分清楚……”
那老刘:“我再一次代表上级向你重申当前的形势。国民党当局的倒行逆施已经引起了全国人民的自觉反抗。今天东北学生和北平各大学校的学生向反动当局抗议,完全是人民自觉的行动。北平学联出面组织学生抗议,是在国民党当局所谓宪法范围内的正当行动。如果我党出面组织则必然被国民党当局当作借口。第一,将严重影响我党的统一战线工作;第二,将给进步学生带来无谓的牺牲。今天晚上你召开一个党的学运工作秘密会议,与会人员控制在学运部的负责人范围之内。重新学习‘七六指示’,统一认识。明天或是后天,我会找你。”
“好吧。”严春明答得十分沉重。
那老刘从他身边往前走了,走得很慢:“我跟你是单线联系,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能告诉梁经纶同志。”
严春明怔在那里。
那老刘又停住了,将一片落叶扫进撮箕:“这是组织上最后一次给你重申纪律了。”
上午十点了,越来越热。
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主任办公室的门却从里面闩上了。
话筒搁在了桌子上,嘟嘟嘟地响着忙音。
那王科长体胖,本就嗜睡,一早被叫醒煎心熬肺了几个小时,这时干脆什么也不顾了。任他外面天翻地覆,好觉我自睡之,仰躺在藤椅上流口水打呼噜。
一阵敲门声。
王科长猛地坐起来:“谁?”
“开门吧王科长,方大队长他们来了!”是门卫的叫声。
“挡住!就说我不在!”王科长半醒了,“这里面没有人!”
“你不在谁在说话?”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让王科长全醒了——方孟敖已经在门外了。
无奈,他只好去开门。
比他高出半个头的方孟敖就在门边。
方孟敖的身后是他的队员们。
方孟敖:“你们马汉山马局长呢?”
“我怎、怎么知道?”王科长有些结巴,“方大队长找他?”
方孟敖:“你带我们去找。”
“方大队长……”那王科长立刻急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怎么带你们找?”
“带他上车!”方孟敖不再跟他啰唆,“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科长见一个带一个,找到马汉山为止!”
身材高大的邵元刚就站在方孟敖身边,一把抓住了王科长的胖手往门外一带:“走!”
“不要拉!我走。”王科长一个趔趄,立时老实了。
方孟敖望见了桌上的电话,大步走了过去,按住话机,拨了几个号码,通了。
方孟敖:“北平市警察局吗?找你们方孟韦副局长。”
对方回答不在。
方孟敖:“立刻接到他所在的地方,叫他带一个队的警察到东四牌楼。告诉他,是驻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大队长方孟敖找他!”
放下了电话,方孟敖又大步向门外走去。
知道琉璃厂天一字画店的人不少,却很少有人知道画店二楼这间收藏室。
约八十平方米,一口口大木柜,不是金丝楠木就是黄花梨木,还有紫檀,整整齐齐挨了一墙。木柜便已如此珍贵,柜子里收藏的东西可想而知。
另外一面墙都是官方用来保存机密档案的保险柜,摆在这里显然里面装的都是罕见的文物古董。
楼屋的正中间是一张长两米、宽一米的印度细叶紫檀整木的大条案,据说是当年道光皇帝钦用的御案,赐给自己最心爱的皇六子恭亲王的。摆在这里,显然是用来观赏字画珍玩。
这里就是马汉山利用自己一九四五年担任北平肃奸委员会主任职务时,以没收“敌伪财产”为名,大肆掠夺攫为己有的文物珍藏处。
马汉山平时不常来,只有两种情况下必来:一是过不了坎了,要从这里身上割肉般拿出稀世珍宝去打通要害关节;登斯楼也则有忧谗畏讥满目萧然矣!二是心情极为不好了,便到这里来看看这些古玩字画;登斯楼也便宠辱皆忘其喜洋洋者矣!
今日北平闹翻天了,共产党跟自己过不去,国民党也跟自己过不去,为之卖命的几大家族都跟自己过不去。马汉山死不能死,人又不能见,当然就只有来看宝贝了。
他打开了一口大木箱,盯着木箱里面看。
里面却是空的!
再仔细看,木箱里贴着一张纸条:民国三十五年一月送戴局长雨农!
他又打开了一口木箱,里面也是空的!
纸条上写着:“民国三十八年四月送郑主任介民!”
一口空木箱,又一口空木箱,啪啪地被马汉山飞快地打开了!
一张纸条,又一张纸条,那些木箱里面的宝贝早已嫁给他人了!
马汉山转身走到保险柜前,从腰间掏出一大串钥匙,一路数去,拣出一片钥匙,挨着保险柜数到一格,开了。
这个保险柜里有一卷纸轴!
马汉山看了好久,终于把那卷纸轴拿了出来。
卷轴在紫檀条案上展开了——是一幅约二尺宽、五尺长的明代唐伯虎的仕女图真迹!
马汉山爬上了条案,也不看那幅真迹,而是挨着卷轴在剩下约一尺空间的条案上躺下来。
卷轴展在左边,马汉山躺在右边,用右手慢慢抚摸着卷轴上那个仕女的手,就像躺在他心爱的女人身边。
“我要把你送给一个大大的俗人了……你不会怨我吧?”马汉山眼望着天花板,无比伤感,仿佛在跟一个大活人说话。
一辆吉普在琉璃厂街口停下了。
两辆军用卡车跟着停下了。
方孟敖和方孟韦分别从吉普后座的车门下来了。
王科长从吉普前边的副驾驶座费劲地下来了。
两辆军用卡车上,前一辆跳下了青年服务队的队员们,后一辆跳下了北平警察局的警察们。
王科长苦着脸,望着方孟敖和方孟韦:“方大队长,方副局长,给鄙人一点儿面子,鄙人一定把马局长找出来。你们在这里稍候片刻。”
方孟韦:“狗一样的东西,什么面子!带我们绕了半个城,还想耍花招!这回找不到人你就跟我回局里去。走!”推着那个王科长就命他带路。
方孟敖轻轻地拉住了方孟韦:“这回不会是假的了。让他去,我们在这里等。”
方孟韦依然紧紧地盯住了王科长:“这回要是还找不来马汉山呢?”
“您、您就把我抓到警察局去……”那王科长把双手靠紧向方孟韦一伸。
方孟韦也真是厌烦了:“去吧。”
王科长一个人向着天一字画店方向走去。
方孟敖习惯地掏出了一支雪茄,却看到远处有好些百姓的目光在怯怯地望着这边,又将雪茄放回了口袋,对方孟韦说道:“带你的队伍回去吧。有你在还能控制局面,警察局和警备司令部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伤害学生。”
“好。”
“还有。”方孟敖又叫住了他,“尽管答应学生,每人一月十五斤的粮食供给,明天开始就会发给他们。”
方孟韦:“哥,这个愿还是不要许早了。民食调配委员会不一定能拿出粮食来。”
方孟敖:“就这样告诉学生。都饿死人了,还早吗?”
“我去说吧。”方孟韦只好答应,转身命令警察,“上车!去华北剿总!”
后面那辆军用大卡车载着方孟韦和那队警察倒车,然后向华北剿总方向驶去。
果然,方孟敖看见,马汉山远远地来了,走得还很快,反倒把那个王科长抛在后面。
“方大队长!方大队长!”马汉山已经奔到方孟敖面前,“什么事还要烦你亲自来找我?”
见过耍赖的,没见过如此耍赖的。大太阳底下方孟敖自然地眯起了眼,望着马汉山:“是呀。我们这些开飞机的,大夏天吃饱了没事干,满北平来找一个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副主任。马局长,你问我,我问谁?”
马汉山做沉思状。
方孟敖:“这里是不是有点太热了,我们去顾维钧大使园子里可能会凉快些。”
“五人小组在找我?”马汉山仍然明知故问。
方孟敖忍不住真笑了:“马局长,这个官你当得也真是够累的了。上车吧。”
上了吉普的后座了,马汉山又凑近方孟敖:“方大队长,我跟崔中石副主任可是过命的交情……”
方孟敖这回笑不出来了,盯了他一眼,对开车的邵元刚:“开车!”
央行北平分行金库。
第二道沉重的铁门在背后关上了。
崔中石跟着前面的方步亭走向第三道铁门。
方步亭拿钥匙开了第一把暗锁,并拨动了密码。
崔中石连忙过去,拿钥匙开了第二把暗锁,这把锁没有密码,他使劲往里一推,沉重的保险门便开了。
“行长。”崔中石站在门边,候方步亭先进。
方步亭走进了那道门,崔中石才跟着进去。
一排排厚实的钢架柜,都是空的。
再往里走,最里边两排钢架柜上整齐地码放着五十公斤一块的金锭,在灯光照耀下闪着金光。
“民国三十五年我们来的时候,这些柜架上的金锭可都是满的。”方步亭突然发着感慨。
“是的,行长。”崔中石答道。
“钱都到哪里去了呢?”方步亭望着崔中石。
“是的,行长。”崔中石还是答着这四个字。
“是呀。我都说不清楚,你又怎么能说清楚呢?”方步亭又发感慨了,“中石,国民政府的家底没有谁比你我更清楚了。你说共产党得天下还要多长时间?”
崔中石只是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这里也没有第三双耳朵,说说你的看法嘛。”
“我没有看法,行长。”崔中石答道。
“有家有室的,你就一点儿也不关心时局,一点儿也不考虑退路?”方步亭紧逼着问。
“时局如此,我考虑也没有用,跟着行长同进退吧。”崔中石依然答得滴水不漏。
方步亭紧盯着崔中石的眼:“你忠心耿耿地去救孟敖,也就为了我带着你同进退?”
崔中石低头稍想了想:“是,也不全是。”
方步亭:“这我倒想听听。”
崔中石:“我是行长一手提拔的,行长的事就是我的事。这是我开始和孟敖交往的初衷。日子长了,我觉得孟敖是我们这个国家难得的人才,优秀的青年,又生了爱才之意。这就是我的真心话。当然,我说这个话还没有资格。”
方步亭:“谁说你没有这个资格?中央银行、财政部,还有国民党中央党部你都能摆平。小崔呀,不要小看自己嘛。”
“行长。”崔中石抬起了头,迎着方步亭的目光,“您如果对我干的事不满意,甚至对我不信任,可以直接说出来。再进一步,您还可以审查我,发现我什么地方不对头可以处置我。但有一点我必须说明,我去南京活动,救孟敖,没有别的意图。您不可以怀疑自己的儿子。”
方步亭:“我说过怀疑自己的儿子了吗?中统和军统都没有怀疑我的儿子,我为什么要怀疑自己的儿子。我叫你到这里来,就是想告诉你,不管你瞒着我干了什么,譬如你对徐铁英许诺的事,我都不管。接下来五人调查小组就要直接查你了,而且还会要孟敖来查你。希望你对他们也像今天这样对我说话。”
崔中石:“我知道怎么说,也知道怎么做。不会牵连行长,更不会让孟敖为难。”
“那你可以去了。”方步亭慢慢向门口走去,“五人小组和孟敖还在顾大使的宅邸等着你。该怎么说,你心里明白。”
方孟敖一进顾维钧宅邸五人小组会议室,立刻发现了面前坐着的是崔中石的背影。
第一时间望向他的是曾可达。
曾可达在对面,恰好能同时看到前面坐着的崔中石和他身后站着的方孟敖!
这一看也就一瞬间,曾可达站起来,十分关切地问:“辛苦了,找到马汉山了吗?”
方孟敖:“在门外。”
杜万乘立刻站起来:“方大队长辛苦了,快请坐,先喝点茶。”
方孟敖又走到孙中山头像下那个位子坐下了。
“还不进来!”这回是马临深拍了桌子,对门外嚷道。
马汉山进来了,面无表情,走到崔中石身边站住了。
“到哪里去了?”马临深大声问道。
马汉山:“调粮去了。”
“调到了吗?”马临深接着问道。
马汉山:“调到了一部分。”
“坐吧。”马临深两问帮他过关,这时缓和了语气。
马汉山想坐,却发现这一排只有崔中石坐着的一把椅子,便望向马临深。
马临深立刻望向曾可达副官记录的那边,副官的背后挨墙还摆着几把椅子。
那副官望向曾可达,慢慢站起,准备去搬椅子。
曾可达却盯了那副官一眼,副官明白,又坐下了。
马汉山被撂在那里,一个人站着。
马临深丢了面子,心中有气,无奈手下不争气,夫复何言。
曾可达问话了:“民食调配委员会都成立三个月了,财政部中央银行的钱款也都拨给你们了。现在才去调粮。去哪里调粮?粮食在哪里?”
马汉山几时受过这样的轻蔑,那股除死无大祸的心气陡地冲了上来,干脆不回曾可达的话,眼睛翻了上去,望着前上方。
曾可达:“回答我的话!”
“你是问粮食吗?”马汉山望向他了,“在我手里,你拿去吧!”竟将两只空手掌一伸,对着曾可达。
曾可达一怔,万没想到马汉山竟敢如此回话,一下子也愣在那里。
其他人更不用说了,全愣在那里。
按道理,下面就是要抓人了!
可是以什么名义抓人?谁来抓人?抓了他如何发落?
杜万乘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气得嘴唇发颤:“看文件!大家都看看文件!这样子对抗中央,该按哪一条处理?”
“不用看了。”曾可达反倒平静下来,“顶撞我几句哪一条也处理不了他。不过,我们可是来调查‘七五事件’的,‘七五学潮’惊动了中外,不管有没有共党在背后策划,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没有给东北学生发粮食是事实。当时不发,前天我们来了,你们昨天还不发,今天又酿出了更大的学潮。马汉山!”说到这里曾可达才拍了桌子,倏地站起来,“你将两只空手掌伸给我,党国的法令是没有砍手掌这一条。可我提醒你注意,特种刑事法庭砍不了手掌,可以砍头!我可是七月六日砍了侯俊堂的头再来北平的!现在我提议!”
杜万乘、王贲泉、马临深都望向了他。
曾可达:“立刻以五人调查小组的名义向中央报告,先免去马汉山一切职务,押解南京,交特种刑事法庭审讯!”
“息怒!息怒!”马临深立刻接言了,“曾督察,我是管这条线的,情况我比较了解,四月成立民食调配委员会以来,我们也遇到了很多难处。马汉山局长出任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工作还是尽力的。杜总稽查,我们是来调查的,是来解决问题的。北平的工作还得靠他们去做,我不赞成曾督察这个提议。于事无补嘛。”
曾可达转望向了马临深:“那就请马委员到马汉山手里去拿粮食吧。”
马临深怔了一下,立刻转头盯向马汉山:“还不把你的爪子缩回去!找死也不是这样找法!”
马汉山这才将两只手掌缩了回去,却依然一副不怕砍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