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剿总”会议室外,一级一级的汉白玉阶梯直到大门,两边都站着宪兵。
何孝钰站在大树下汽车旁望着渐渐走近会场的谢培东。
“站住。”谢培东还没走到阶梯旁就被另一个宪兵连长拦住了。
谢培东先递过一张名片。
那个连长识字,看了后递还给谢培东:“北平分行的襄理?”
谢培东点了下头。
那个连长:“大树下阴凉,在那里等你们行长吧。”
谢培东没走,将手里的公文包双手递了过去:“我们行长的公文包,烦请送进去。”
那个连长看了看,觉得应该送,便去接。
谢培东却没松手,那连长的脸刚拉下来,便看到了公文包底下露出一截的十元美钞。
那连长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低声问道:“刚才听到枪响,没有伤到人吧?”
那个连长连公文包带美钞都接住了:“打的空枪,没人受伤。放心,等着去吧。”
“多谢。”
谢培东转身走向望着自己的何孝钰。
那个连长快步登上了石阶,接着轻轻叩门。
谢培东猛一回头,望向慢慢打开的会场大门。
会场大门在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变成了两扇大铁门,飞快地向两边推开。
保密局北平站行动组那辆中吉普率先冲了进来。
十轮大卡车上一片宪兵的钢盔涌了进来。
警灯,警笛,囚车开了进来!
第一辆是标准的美国囚车。
座分两排,押送者和被押送者同排夹坐,既便于看押,还讲了人权,据说是美国配合民国立宪的援助。
左边一排第一个便是夹在两个宪兵中间的严春明,戴着手铐。
接下来是梁经纶,没有戴手铐。
隔着一个宪兵,竟是中正学社的那个欧阳同学,没有戴手铐。
再隔着一个宪兵,是中正学社另一个特务学生,没有戴手铐。
右边一排是几大名校的学联代表,都被宪兵夹坐着。
北大的学联学生代表,没有戴手铐。
清华的学联学生代表,没有戴手铐。
北师大的学联学生代表,没有戴手铐。
最后一个竟是谢木兰!
她被当作燕大的学联代表抓了,看着同车这些人,激动兴奋异常。
只是看向梁经纶时她有些失落。
他一直闭着眼,而且脸色不好,一路上也没用眼神鼓舞一下大家。
车一晃,停住了。
“下车!”
谢木兰抢先站起,望向梁经纶。
只可惜囚车后门一片刺目的日光射了进来。
华北“剿总”会议室台下第一排正中,何其沧、方步亭一直挺立,不肯落座。
李宇清和王克俊便只能陪着何其沧、方步亭站在主席台下。
方孟敖、曾可达、王蒲忱,包括徐铁英也全都站在自己座前。
陈继承一个人高高站在主席台上,尴尬可知。他却依然一动不动,冷眼看着台下。
李宇清见陈继承这般冷场,便也不看他了,望向何其沧:“何先生,您是国府的顾问,对政府有何建言,请说。”
“我不是什么国府顾问。”何其沧一开言便激动起来,“我是燕京大学的副校长。你们抓了我的学生,抓了我的教授,还来叫我建言?”
李宇清还是不看陈继承,却望向王克俊:“抓人的事傅总司令知道吗?”
王克俊回答得十分绕口:“我也不知道傅总司令知道不知道,陈副总司令是否报告过傅总司令,陈副总司令应该知道。”
李宇清不再周旋了,唰地从公文包里抽出一纸国府公文:“李副总统训令!”
所有目光都投向了李宇清和他手上那纸训令!
隔着训令,传来了李宗仁的广西口音:
傅总司令作义,陈副总司令继承台鉴:本人为中华民国当选之副总统,身在北平,直辖冀平津军政要务,何以本人所下达之命令华北‘剿总’置若罔闻?事后亦不予解释,不予报告?是尔等认为中华民国宪法形同废纸,抑或认为本人所当选之副总统形同虚设?果真如此,本人即向议会辞职。望明白告示!
李宗仁,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二日。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大门,警备司令部的宪兵和保密局的特务站成两排,中间形成一条通往西边监狱的通道。
谢木兰最先下来却走在最后,梁经纶还有那个严教授偏偏被押着走在最前面,身后的囚车里又押下来好些学生,她只好跟在北师大那个学联代表后面。
“啪啪”两下清脆的响声,通道两旁的宪兵和特务都露出惊愕的目光望向大门。
队伍停住了,所有人都转头望去。
又是“啪啪”两声,方孟韦抽第二个拦他的宪兵了。
“我就是侦缉处的副处长,拦我?”方孟韦再大步走进来时,守护大门的宪兵都让开了。
第四兵团特务营长、北平警备总司令部宪兵营长也都不敢拦他,孙秘书迎了过去:“方副局长……”
方孟韦站住了,望向他:“不甄别了,就这样全关进去?”
孙秘书:“甄别也需要问话登记,真不是共产党才能够取保候审。这个程序方副局长懂的。”
方孟韦:“我问话,我取保候审行不行?”
“方副局长要取保谁?”
轻轻的一句明知故问,方孟韦差一点儿就想拔腿离去,一扭头望向了天空,刺目的日光射来。
在发粮现场他就看到谢木兰因紧挽着梁经纶,和严春明一起被陈继承的宪兵团抓了。现在又看到她站在那里一直望着那个梁经纶。心如死灰间突然想起了自己和父亲一起多次读过的清代顾贞观为救友人的那首词,想起了词中那句揪心的话,“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太阳光直射方孟韦眼中的泪光!
孙秘书在静静地等方孟韦说出谢木兰的名字,见他这般情态,所有人又都等在那里,不能再沉默了,望向最前面的北平站行动组长:“你过来!”
行动组长从押人的最前面快步跑过来。
孙秘书:“方副局长要亲自问一个人,你叫出来。”
“是。”行动组长望向方孟韦,等他说出名字。
孙秘书:“不要问了,中间那个女同学,燕大的,叫谢木兰。”
“好。”行动组长便不再问,沿着被押的人快步走了过去。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的这株大树,据说朱棣迁都时就栽了,好几百年,经历了几场大火,旁边的殿宇烧了又盖,盖了又烧,直到袁世凯当民国总统改建了这座会堂,它依然浓荫覆地。
宪兵全站在远处,只谢培东和何孝钰坐在围树的石砌上,沉默得树上的蝉都以为树下无人,大声聒噪。
“老刘同志,那么大的领导,就这样死了,组织上事先知道不知道?”
何孝钰轻声一问,树上的蝉声立刻停了,一片沉寂。
谢培东慢慢转过头去。
何孝钰眼中有泪。
谢培东只望着她,没有回答。
“不好回答,我就不问了。”
那个宪兵连长也在望着他们。
何孝钰依然望着谢培东的背影:“木兰,还有严春明、梁经纶那么多同志和学生被抓了,组织上准备怎么营救?”
谢培东没有回头,只轻轻握住了何孝钰的手:“现在,我和你就是组织。”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大门院内,方孟韦叫住了刻意回避的孙秘书:“不用走开,我和我表妹说的话你都能听。”
孙秘书停住了脚步,依然站在离方孟韦和谢木兰几步远的地方,又望了望满大院那么多等着的人:“请你们快点儿说。”
方孟韦这才望向了谢木兰:“你认识那个严春明吗?”
谢木兰避开了他的目光:“他是我们燕大的图书馆主任,我当然认识。”
方孟韦:“梁经纶教授是你的授课老师,也是何伯伯的助手,因此你才和他一起护着那个严春明离开,是吗?”
谢木兰又沉默了片刻,答道:“是的。”
“孙秘书。”方孟韦的目光转向了孙秘书,“请你过来。”
孙秘书只好走过来。
方孟韦:“我的话问完了,你也听见了。我现在取保我的表妹,你应该没有意见吧?”
“当然没有。”孙秘书转对执行组长,“把那些人都押进去,拿一张取保单来。”
“是。”
“不用了。”谢木兰立刻叫住了那个执行组长,不看孙秘书,竟也不看方孟韦,说道,“我的老师、我的同学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说着径直向被押的队伍走去。
孙秘书望向方孟韦:“方副局长……”
方孟韦猛地一转身,一个人大步向院门走去。
孙秘书对执行组长:“都押进去吧。”
执行组长大声喊道:“都押进去,分男女收监!”
华北“剿总”会议室内,何其沧、方步亭都坐下了。
后排的曾可达、王蒲忱、徐铁英,还有方孟敖也都散在各自的位子坐下了。
李宇清和王克俊,还有陈继承,却都在主席台的桌前站着。
李宇清和王克俊同时在看另一张手令。
那张手令上三个墨亮的黑字赫然——蒋中正!
一个他们十分熟悉的声音从那张手令上响了起来:“凡我黄埔同学忘记了黄埔精神,就不是我的学生……望陈继承将我的手令转李宇清、王克俊同阅……”
李宇清、王克俊目光一碰,望向了陈继承。
陈继承还是那副面孔,目询着二人。
李宇清将手令递还给陈继承。
陈继承:“请坐吧。”
李宇清在左边的座位上坐下了。
王克俊从中间陈继承的椅子背后绕了过去,在右边的座位上默默地坐下了。
“你先说几句?”陈继承貌似征求意见,已将麦克风摆到了李宇清面前。
台下的目光都已感觉到了李宇清的尴尬,都望向他。
李宇清毫不掩饰尴尬,嘴跟麦克风保持一定距离:“刚才我传达了李宗仁副总统的训令,陈副总司令又给我们看了蒋总统的手令。根据中华民国宪法,总统是国家元首,任何政令、军令与元首的意见相左,均以元首的意见为最后之意见。请陈副总司令传达元首的手令吧。”
轻轻拿起麦克风,轻轻摆回陈继承面前。
台下的目光各透着各的专注,等着陈继承站立,然后跟着站立。
只有方孟敖,刚才还望着李宇清,现在却靠向了椅背,而且闭上了眼睛。
陈继承眼中的精光射了过来:“方孟敖!”
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了方孟敖。
就连坐在第一排的何其沧、方步亭也不禁回头望向他。
“到!”方孟敖这一声比陈继承麦克风中的音量还大,同时倏地站起,标准的美式军人站姿,挺拔得胜过了国军的仪仗队!
一双双不同神情的目光看向他。
只有何其沧,转过头向方步亭一瞥,嘴角笑了。
方步亭跟着苦笑了一下,转过了头。
“国家已进入宪政时期。”陈继承声音大了。
李宇清、王克俊率先站起来。
徐铁英、曾可达和王蒲忱立刻站起来。
只有何其沧、方步亭依然坐着。
还有台上的陈继承并没有站起来,他有意沉默了两秒钟:“在美国、在英国,在所有宪政国家,都是总统站着讲话,大家坐着听。今后希望大家改掉训政时期的坏习惯,不要传达一下副总统的训令都站着听……”
李宇清带头坐下了,王克俊坐下了。
台下的人跟着坐下时,陈继承对着麦克风的声音更大了:“方孟敖!你站得很标准,像个军人。站着,我有话问你!”
“是!”方孟敖依然标准地站着,直视陈继承的眼。
“上台演讲的那个严春明是共产党北平学委的负责人,你知不知道?”陈继承第一问便直指要害,而且扫了一眼何其沧,又扫向了坐在后排的曾可达。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次是何其沧闭上眼了,而且眉头也锁了起来。
曾可达却只能笔直地坐着,他不知道方孟敖会怎样回答。
“请问陈副总司令。”方孟敖回答了,却是反问,“你是希望我说知道,还是希望我说不知道?”
何其沧的眼又睁开了,而且乜向了方步亭,毫不掩饰眼神中的那份赏识和快意。
方步亭没有看学长,连嘴角上那一丝苦笑也没有了。
陈继承的目光笼罩着全场,当然看见了各种反应,倏地拿起麦克风凑到嘴边,直问曾可达:“曾督察,我现在是奉总统的手令问话。方孟敖是你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调查组的。你说,是希望我在这里问他,还是希望我把他带出去问话?”
曾可达慢慢站起来,答道:“请问陈副总司令,总统手令是问我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调查组,还是问方大队长?请陈副总司令出示手令,我们服从。”
蒋介石的手令上当然没有这么具体的指示,陈继承“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招在李宇清、王克俊两个黄埔学生面前管用,在曾可达和方孟敖面前却直接碰了回来。
“想看手令?”陈继承依然拿着麦克风,克制着恼怒,各望了一眼李宇清和王克俊,“总统手令二位都看过了,你们觉得曾督察有这个资格吗?”
王克俊是华北“剿总”的秘书长,陈继承怎么说也还是他的副长官,不宜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只好摇了下头。
李宇清代表李宗仁来宣读训令已经间接地得罪了“校长”,这回不得不表态了,望向了曾可达:“总统的手令是给我们这一级看的。曾督察,请你们配合陈副总司令的问话。如果不好回答,可以先请示你们的经国局长。”
前两句话还让陈继承长气,最后一句又立刻将陈继承的脸拉下来了。
曾可达立刻接言:“是!我请求电话请示经国局长!”
“我也有个电话要打,请王站长跟我一起去打。”徐铁英站起来,“抓捕的那些共产党必须立刻审问。以免我们在这边扯皮,他们在那边串供。”
“那就都去打电话!”陈继承将麦克风往主席台桌上重重地一放。
麦克风被他搁得发出一声尖厉的啸叫,陈继承铁青着脸等啸声过去,吼道:“会开不下去就先不开了。立刻严审那个严春明,还有那个梁经纶,供出同党再开!”
徐铁英立刻离开座位向外走去,王蒲忱只好跟着他向外走去。
曾可达也沉着脸离座,向会场门走去。
会场里,剩下了台上三个人,陈继承、李宇清、王克俊;台下三个人,何其沧、方步亭,还有挺立在后排的方孟敖。
紧接着,何其沧倏地站起来,拐杖杵地有声,也向会场门走去。
方步亭也站了起来,却不知道是跟着走出去好,还是要留下来。就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又与后排大儿子的目光一碰。
“何副校长!”李宇清的声音从台上传来。
何其沧站住了,慢慢回头望向了他。
李宇清立刻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摆在陈继承面前,低声说道:“南京国府会议刚发来的急件,你看一下。”
接着,李宇清望向何其沧:“何副校长还有方行长是南京特邀的会议代表,下面还有重要议题要听你们的意见……”
陈继承只望着面前那份青天白日徽章急件:
中华民国总统府第一百四十八号令
紧急成立美国援助合理配给委员会决议
李宇清也望向了陈继承,见他的目光已经看见了文件的名单:
陈继承的目光定在了“何其沧”三个字上!
看到下面另外一个名字时,陈继承的脸色更难看了。
委员……方步亭……
李宇清看到了陈继承纠结的神情,这才转对何其沧,接着说道:“何副校长要保的人如果不是共产党,开完会我们当然会考虑释放。”
何其沧目光转向了方步亭:“你是国民政府的公职人员,你留下来开会。”说到这里又转望向李宇清,“请李副官长转告李宗仁副总统,我现在宣布辞去你们什么国民政府的经济顾问,回去我还会向司徒雷登辞职。燕京大学是他办的,燕大的师生由他来保!”说完又走。
“何副校长!”李宇清急了,快步下台,追上了何其沧,“请您稍候。”说到这里转向大门方向,“来人!”
大门本就没关,宪兵连长立刻进来了,敬礼立定。
李宇清大声下令:“立刻去通知徐局长和王站长,抓的人暂不审问,一切等会议决定!”
“是!”那个连长敬礼后转身飞奔出去。
李宇清这才又轻声对何其沧说道:“请何副校长回座吧。”
何其沧慢慢转过身来,瞥了一眼台上的陈继承,见他默站在那里,又问李宇清:“你下的命令管用?”
李宇清搀着他:“会议是南京指示召开的,我们这里没有谁能下命令。”
何其沧让他搀着往回走,谁也不看,却突然举起拐杖指向方孟敖:“开个会站着干什么?坐下嘛。”
“是!”方孟敖向他敬了个漂亮的军礼,笔直地坐下了。
何其沧被李宇清送回座前,方步亭也伸手来搀他。
何其沧抖掉他的手:“我不比你老。我告诉你,这个会开完,如果我的师生、你的外甥女还没有放出来,劝你也辞掉那个行长,我们回老家教中学去。”
方步亭:“好,回老家种田都行。”
六十米的囚牢通道,两边的囚房关满了人,竟比空着的时候更幽静,也显得纵深更长。
大铁门外今天除了北平站的人,还站着警备司令部的宪兵。
铁门右边的值班室里,只有孙秘书接听电话时偶尔回答“嗯”“是”的轻声传来。
孙秘书走出来:“囚房钥匙给我,开门。”
执行组长立刻将一大串钥匙先递给了孙秘书,接着极轻地开了铁门上的大锁,又极轻地推出一个人可以进去的位置。
孙秘书拿着那一大串钥匙,缓缓地进了铁门,缓缓地向纵深的通道走去。
囚牢尽头的囚室里,梁经纶坐在不到一尺高的囚床上静静地望着走进来的孙秘书。
孙秘书径直过来了,而且竟然挨着自己坐下了。
梁经纶不能再看他了,只静静地等着。
孙秘书说话了,声音极低:“抓来的人除了严春明还有谁知道你是共产党?”
梁经纶沉默了片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孙秘书:“我的意思是审讯的时候有谁会供出你是共产党。”
梁经纶不再回答了。
孙秘书:“建丰同志指示,‘孔雀东南飞’计划不能被破坏,焦仲卿、刘兰芝必须要保护。”
梁经纶倏地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反而不看他了:“一旦有共产党明确指认你是共产党,陈继承、徐铁英他们就会把事情搅砸,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也会因你受阻。你必须告诉我,关在这里的人哪些知道你的共产党身份。”
梁经纶这才真明白了,眼前这个孙秘书也是铁血救国会的人,没有温暖,沉默中心底反而涌出一股极冷的寒气。
孙秘书侧转身望向他:“你很难,我也很难。我现在只有一个任务,执行建丰同志指示,保护你。”
“保护我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审讯那些人。”梁经纶深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如果要审讯,就审讯一个人,严春明。这一天来他的行动很反常,我不知道是不是北平城工部察觉了我的真实身份。如果是,接下来我只能退出‘孔雀东南飞’计划。”
“我立刻去审问严春明。”孙秘书站起来,“共产党北平城工部是否怀疑你,我能从严春明的态度中做出判断。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谢木兰是不是共产党?”
梁经纶:“不是。”
孙秘书:“那就不要紧了。把共产党北平总学委昨晚那封信的内容原文背诵给我听。”
“好。”梁经纶也站了起来,开始一字一句低声背诵,“‘梁经纶同志,严春明同志公然违反组织决定,擅自返校,并携有手枪……’”
孙秘书虚虚地望着墙,梁经纶背诵的话仿佛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出现在墙上!
华北“剿总”会议室。
“好!”陈继承又把麦克风拿起来,对在嘴边,噪音很大,“那就开了会把事情弄清楚报南京,再决定放谁不放谁!”
目光笼罩处,曾可达、王蒲忱、徐铁英已经在原来的座位上了。
陈继承:“先说,为什么要让共产党上台演讲?还有,那个共产党北平城工部的头儿刘初五是怎么混进我们发粮队伍的?不要把事都推给马汉山,马汉山背后有谁在暗中策划?这个必须说清楚!”
台上台下一片沉寂。
陈继承盯向曾可达:“电话打了?”
曾可达:“打了。”
陈继承:“经国局长怎么说?”
曾可达:“经国局长说半小时后他再打电话来。”
陈继承:“那就先回答我刚才提的问题。从共产党燕大那个严春明说起。”
此时的严春明坐在一尺高的囚床上抬头望去。
——面前这个人虽然站得很近,可摔碎了眼镜,一千多度的近视,能见到的还是一团模糊。
“上级命令你去解放区,为什么违抗命令,擅自回校?”眼前这个人声调不高,十分陌生,问话却单刀直入。
严春明:“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孙秘书:“刘初五同志昨晚还在尽最后努力叫你离开。这话你不会说不明白吧?”
严春明慢慢站了起来,想贴上去,竭力看清眼前这个人的形象。
“请坐下吧。”孙秘书的声调虽依然很低,却露出了严厉,“看清了,你也不认识我。”
严春明又坐了回去。
孙秘书:“老刘同志已经为你牺牲了。你说,还要多少人为你的错误牺牲?”
严春明极力冷静,答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我就说几句你明白的意思吧。”孙秘书接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始背诵北平总学委那封信,“梁经纶同志,严春明同志公然违反组织决定,擅自返校,并携有手枪。我们认为这是极端个人英雄主义作祟,严重违背了中央‘七六指示’精神。特指示你代理燕大学委负责工作,稳定学联,避免任何无谓牺牲。见文即向严春明同志出示,命他交出枪支,控制他的行动,保证他的安全。城工部总学委。”
囚室里本就寂静,这时更是安静得连心跳都能听见了。
严春明沉默了不知多久,终于吐言了:“我接受任何处分。”
孙秘书倏地蹲了下来,紧盯着严春明:“现在还谈处分,不是太晚了吗?”
严春明:“那叫我谈什么?”
孙秘书:“谈谈你对总学委这个决定的看法。”
严春明:“我没有看法,我只能服从。”
“服从谁?是服从总学委,还是服从梁经纶?”孙秘书这次问话极快,提到梁经纶有意不称“同志”!
严春明又沉默了,望向了别处,眼前和心里都是一片模糊。
严春明正是因为组织上告诉了他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身份,才毅然返校,想竭力弥补自己发展梁经纶入党的错误。眼前这个人对一切如此了解,到底是党内的同志,还是梁经纶在铁血救国会的同党?无论哪种可能,自己都不能暴露组织已经知道梁经纶真实身份的秘密。
真正的考验已经开始了,就是怎么回话。严春明慢慢答道:“我是燕大学委的负责人,我不能在危险的时候离开我的岗位,而不管梁经纶同志还有别的同志的安危。组织怎么看我,已经微不足道了。”
“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总学委这封信?”孙秘书不让他喘息。
严春明:“下级服从上级,党员相信组织。不容许任何怀疑。”
孙秘书最后一问了:“你就没有怀疑过梁经纶?”
“组织上怀疑梁经纶同志了?”严春明吃惊地反问道。
孙秘书慢慢站起来:“希望你能经受住考验。”
严春明望着眼前模糊的身影走向了铁门,紧跟着闭上了眼。
马汉山不知什么时候被押进了会场,戴着手铐站在主席台前,闭着眼谁也不看。
陈继承的目光扫了下来,盯在方孟敖脸上。
别的人这个时候都不看马汉山,方孟敖反而看着马汉山。
“马汉山!”陈继承转盯向马汉山。
马汉山睁眼了,望向陈继承。
陈继承:“该说什么你知道,说吧!”
“该说的?”马汉山两眼翻了上去,故意想了想,“该说的太多了吧……陈副总司令指示一下。”
“刘初五!”陈继承厉声道,“这个人是你叫来的,还是别人派给你的?还要我提醒吗?”
“什么刘初五?”马汉山还真不知道这个名字,但心里很快明白了这个人肯定跟自己有干系,一个个人影飞快地在眼前闪过,立刻筛选出了那个“五爷”的形象!
马汉山大抵知道了刘初五其人,更不能说了:“想不起来了,还真要请陈副总提个醒。”
陈继承冷笑了,转向徐铁英:“徐局长,你问他。”
徐铁英站起来:“你带来的人,你给了他一把枪,叫他杀我,你现在说不认识?”
“这个人我认识。”马汉山立刻承认了,“我托人找的青帮的兄弟,还给了他一万美元,叫他替党国除害。人家后来不干了,老子才亲自动手。徐铁英,扯这些人有意思吗?”
徐铁英故意露出轻松一笑,望向王蒲忱,说道:“他还说这个人是青帮的,王站长,你是否该提个醒了?”
陈继承的眼立刻盯向了王蒲忱。
王蒲忱慢慢站起来:“这个刘初五是共产党北平城工部管武装暴动的,外号‘红旗老五’。老站长,党国《戡乱救国手令》你很清楚,跟共产党这样的人直接发生关系,只能你自己说清楚。”
马汉山倒是沉默了,却并没有露出别人想象的那种慌张害怕的神色,出了一阵子神,说道:“妈的,真神了,不佩服也不行。”
徐铁英:“说下去。”
马汉山:“四月份我接这个民调会的时候他就跟我说了,今年犯‘红’字,有血光之灾,这道坎只怕过不去……”
徐铁英:“刘初五?”
马汉山:“刘铁嘴。前门大街的,算个命一块大洋。劝你开完会也去请他算算。”
徐铁英:“陈副总司令,我请求立刻将马汉山押交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马上审出他的共产党背景。”
“我赞成!”马汉山举着手铐吼了一嗓子,接着蔑望徐铁英,“姓徐的,反正我也想杀你,你也想杀我,怎么都是死。审问好,那个什么刘初五跟我有没有关系,当面对质立刻就明白了。”
王蒲忱立刻接言道:“那个刘初五冲上台拿枪要杀方大队长,已经被徐局长当场击毙了。”
马汉山这下有些怔住了,少顷说道:“这我倒真该死了!本想请个人替党国除害,倒差点儿伤了方大队长。反正死无对证了,老子不分辩了,你们说我认识那个共产党,老子就认识那个共产党吧。”
“那个严春明呢,还有梁经纶!”徐铁英立刻追问,“他们跟刘初五什么关系?”
“走!”何其沧倏地站起,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立刻跟着站起来。
“二位!”李宇清早在观察何其沧的反应了,赶忙站起来,转对陈继承,“南京指示立刻商议美援合理配给的方案。马汉山和共产党的事是否开了这个会再说?”
陈继承跟着慢慢站起来:“何副校长和方行长都是来要求放人的,不放人他们也不会配合我们商议美援合理配给方案。何副校长、方行长,你们就不想我们问清楚?”
“我们真的该去辞职了。”方步亭接言道,望着何其沧,“一大把年纪了,家里人被抓,把我们拉在这里陪审,还说是商量什么美援合理配给?老哥,我早就劝你不要写什么币制改革论证,你不听。现在都明白了吧?”
“嘿!”何其沧盯着方步亭,“你替他们中央银行卖了半辈子命,反过来教训我?”
两个老的吵起来了。
所有的人都蒙在那里望着他们。
“我们不吵了。”方步亭伸了一下手,“一辈子我就没有吵过你,走吧。”
“把门关了!”这回是李宇清在大声下令。
门本就是关着的,李宇清一声令下,前面那道门反而推开了,宪兵连长走了进来,大声答道:“是!”接着对门外喊道,“把门都从外面锁了!”
“干什么?!”何其沧大声问道,“关我们的禁闭?”
“方大队长!”李宇清望向方孟敖,“请你到前边来陪两位长辈。”
曾可达期盼的目光同时投了过来。
方孟敖大步走出自己的座位,向何其沧和自己的父亲走去。
李宇清立刻向那个宪兵连长:“把门外的值班电话拉进来!”
宪兵连长怔了一下:“报告长官,电话线不够。”
“接!”李宇清大声喝道。
“是!”宪兵连长走了出去。
方孟敖已经走到何其沧和方步亭面前。
两个老的望着他,还真不好走了。
李宇清接着问曾可达:“曾督察,你不是说经国局长半小时后来电话吗?”
曾可达站起来,看了一下表:“是。应该快了。”
李宇清也不再看陈继承和王克俊:“暂时休会,等经国局长的电话来了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