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飞速转动的印报机!
公元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九日凌晨一点,南京国民党中央日报社,流水带上源源不断的一叠叠报纸!
报纸上赫然的标题:
《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
《金圆券发行办法》
《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
《中华民国人民存放国外外汇资产登记管理办法》
《整理财政及加强管制经济办法》
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九日,国民政府在一片争议声中决定天亮后向全国宣布币制改革:即日冻结国统区所有银行钱庄业务,停止所有货币流通;择日发行一九四五年美国代印的二十亿元货币作为金圆券,取代现行一切货币;金圆券一元币值美元零点二五元,兑换旧法币三百万元;并以金圆券币值限期收兑民间黄金、白银、银币、外币;除金圆券外,禁止任何贵金属货币交易,违者严惩。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墙上的壁钟是凌晨一点一刻。
谢培东戴着耳机坐在办公桌后的电台前飞快地记录着中央银行急电。
方步亭站在谢培东身边,紧盯着谢培东在第一份电文纸上记录的每一组数字。
谢培东将第一张记录完的电文纸顺手递给了方步亭。
方步亭立刻在办公桌侧坐下了,开始译电。
方步亭笔下电文纸上的数字密码上显出了一行汉字:
《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
谢培东开始收听记录第二份电文。
方步亭依然在办公桌前飞快地翻译着第一份电文。
顾维钧宅邸王副官房间内,曾可达便没有方步亭那份有序而紧张的淡定了,他不会译电,只能站在王副官身边看着一行行密码数字,头上冒汗。
第一份电文终于收听记录完了,曾可达:“立刻翻译!”
王副官连耳机都不敢取,答道:“还有四份……”
曾可达一把抄起第一份电文,紧盯着并不认识的数字密码,急问道:“这一份是什么标题?”
可怜王副官,一边要听着南京发来的电报记录密码,一边还要分神回答:“是《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
曾可达将那第一份电文放回到王副官桌前,转身走向窗前,突见一轮圆月,不禁蓦然心惊!
他走向了另一面墙边,向墙上的日历望去,阳历、阴历两个日期扑面而来,触目惊心:
八月十九日!
曾可达闭上了眼,喃喃自语:“为什么要挑在鬼节……”
行长办公室里,谢培东已经取下了耳机,在办公桌前翻译电文。
方步亭坐在灯前仔细看着已经译好的电文。
楼下客厅大座钟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凌晨三点了!
方步亭:“还有多少?”
谢培东没有接言,写完了最后五个字,站了起来:“译完了。”递给了方步亭。
方步亭刚接过电文,敲门声后是程小云的声音:“吃点儿东西吧。”
谢培东刚要起身,方步亭已经站起来了:“我去。”
方步亭开了门。
门外,程小云端着托盘,两碗粥,两个馒头,向方步亭递去。
方步亭:“一早就要宣布,没有什么好瞒的了。进来吧。”
程小云端着托盘进了办公室,走向阳台桌前,将托盘放在桌上,转身往外走:“先吃吧。”
“有话跟你说。”方步亭叫住了又要出门的程小云,“培东,一起来,边吃边谈。”
方步亭走向阳台桌前坐下了。
程小云跟过去坐下了。
谢培东这才走了过去,在自己那碗粥和那个馒头前坐下了。
方步亭望向程小云:“差一个月,你跟我就是十年了。当年离开上海走得急,金银细软都在孟敖孟韦他们妈那里,几场大轰炸,一样也没有留下。接着是八年抗战,我没有给你买任何东西,也就这两三年给你置办了些金银首饰。一共有多少?”
程小云:“也不少了。”
方步亭:“这个中华民国啊,连我方步亭太太的一点儿金银首饰也饶不过呀……”
程小云望着他。
方步亭望向了谢培东:“你跟她说吧。”
谢培东:“天亮就要宣布币制改革了。根据《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任何人所持有的金银和外币都必须兑换成金圆券,严禁私人持有。行长处在这个位置,必须要带头执行。”
“我晓得了。”程小云站了起来,“天亮前我把家里要交的都拿出来。”说着走了出去。
两碗粥依然摆在桌上,两个馒头依然摆在桌上,两个人谁也没有去动。
谢培东发现方步亭眼望着窗外,眼眶里有泪星!
谢培东慢慢站起来,准备回办公桌。
“今天是阴历七月十五吧。”方步亭的话又叫住了他,“没有别的,我是想起孟敖孟韦他们的奶奶和他们的妈了……记得你那里还有一个金镯子,是孟敖孟韦他们奶奶传下来的。两个,一个给了孟敖他们的妈,一个给了木兰的妈。木兰反正走了,也不需要了,也交了吧。”
谢培东感到一阵酸楚涌上心头,转身走向办公桌,坐下来整理那些电文:“晓得。”
曾可达住处客厅里,曾可达快步走向电话,急速拨号,通了,却无人接听。
曾可达按掉了这个号码,烦躁地拨了另一个号码,这回立刻有人接听了:“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请问您是哪里?”
曾可达:“我是曾可达,李营长吗?”
对方:“是我,曾督察。”
曾可达:“方大队长呢?打他房间的电话为什么没有人接?”
对方:“报告督察,方大队长不久前开车出去了……”
曾可达:“这么晚了,去哪里了?”
对方:“他没说,我们也不敢问。”
曾可达:“方大队长回来叫他立刻打我的电话!”
对方:“是。”
曾可达按了这个电话急速拨了另一个号码。
这个号码立刻通了。
曾可达:“梁教授吗?”
话筒那边梁经纶的声音:“我是。”
曾可达:“我是清华的曾教授呀。对不起,这么晚了还要打搅你。有个急用的稿件请你过来帮忙看看……”
农历七月十五,圆月正空,燕大去北平路上的沙石公路像一条朦胧的河,两旁的树像夹岸的桅杆,三辆自行车如在水面上踏行。
第一辆自行车上骑着青年军一个便衣,第二辆自行车上便是梁经纶,最后一辆自行车上也骑着青年军一个便衣。
前方路旁隐约出现了一辆吉普。
自行车加快了骑速。
吉普车里一个穿军服的青年军下来了。
三个人都下了自行车,前后两个人立刻踏下了自行车的支架,后一个人过去从梁经纶手里接过了自行车。
梁经纶走向了吉普车,穿军服的青年军向他行了个军礼,接着开了吉普车后座的门:“请上车吧,军服就在后座上。”
“辛苦了。”梁经纶撩起长衫的下摆,进了车门。
吉普车依然没有开灯,在月亮下飞快地驶去,像一条颠簸的船。
一辆吉普在这里变成了两辆吉普,平地变成了山路,前面便是西山。
公路在这里断了,两辆吉普一前一后停在公路尽头。
前一辆吉普的门开了,走下来方孟敖。
后一辆吉普的门开了,走下来方孟韦。
方孟韦提着一个篮子走向大哥。
方孟敖望向黑魆魆的西山:“能找到崔叔的墓吗?”
方孟韦提着篮子已经向山路走去:“能找到。”
望着弟弟月下的背影,好一阵子,方孟敖才跟了上去。
小李颇有力气,肩上扛着一口大箱,手上还提着一口极沉的箱子,脚步十分沉稳,从卧室那边的楼梯下到了一楼客厅。
程小云捧着一个首饰箱站在二楼楼梯口都有些看傻了。
小李在客厅中站定了,居然还能回头望向二楼的夫人:“夫人,搬到哪里去?”
程小云:“就放在那里。”
小李轻松地将两口箱子都放在了客厅中。
程小云:“你去准备车吧。”
小李:“是,夫人。”走了出去。
程小云刚要下楼,见对面办公室的门也开了,方步亭走了出来。
二人一个在二楼东,一个在二楼西,对望了片刻。
方步亭歉笑着眨了一下眼,向楼梯走去。
程小云捧着首饰箱依然站在楼梯口,看着方步亭下楼。
方步亭走到两口箱子前站住了,抬头望向还站在二楼的程小云。
程小云只对他苦笑了一下,还是没有下来。
方步亭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找准了一把,开了大箱的锁。
箱盖掀开了,一层全是百元面值的美钞。
方步亭拿起了一叠美钞,下面露出了摞得整整齐齐的大洋!
将美钞放回了大箱,让箱盖开着,方步亭又用另一把钥匙开了那口极沉的小箱。
箱盖掀开,都是金条,约有一百根!
让两口箱子的盖都开在那里,方步亭走到餐桌前离自己最近的椅子上默默地坐了下来。
程小云这才下楼了,将手中的首饰箱摆在餐桌上,锁是早就开了的,她掀开了箱盖。
方步亭没有看首饰箱,只望着程小云,慢慢伸出了右手。
程小云只好将自己的左手伸给了他。
方步亭握着她的手,轻轻摸着,突然停下了。
程小云望向了方步亭的手,他的手指停在了程小云左手无名指的婚戒上!
方步亭不忍看程小云的眼了,抬头向楼上叫道:“姑爹!”
程小云闭上了眼,泪珠从眼角流了下来。
谢培东从二楼自己房间出来了,提着个小包袱,一步步走向卧房楼梯,一步步下了楼梯。
谢培东的包袱也放在了餐桌上,解开了。
——一叠美元旁,有一根金项链,一个金戒指,还有就是那个金镯子!
方步亭望着谢培东打开的那个包袱,眼中忍不住有泪了:“在我北平分行当襄理,只有这点儿财产,除了我,说出去别人都不会相信。其实这点儿东西留给木兰留学嫁人也不够。我本来也给木兰备了一份,不过现在都留不住了。就算留给她,解放区的人也不需要这些了……”
谢培东显然刻意回避这个话题,说道:“行长,天一亮只是宣布币制改革法案,贵金属货币兑换金圆券估计还得几天以后,我们需要这么早就带这个头吗?”
方步亭:“谁叫我们是中央银行的人呢?剜却心头肉的事,我们不带头,老百姓尤其是那些有资产的人谁会兑换金圆券?兑换前,你先去个地方吧。”
谢培东:“哪里?”
方步亭:“《世界日报》。请他们的总编务必帮忙,在今天报纸的第一版发布消息,为了配合国民政府《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经理方步亭、襄理谢培东业已交出家里所有金银外币……包括夫人的结婚戒指和女儿的手镯。”
谢培东转脸望向程小云。
程小云已经将手上的戒指取了下来,轻轻地放在谢培东那个包袱中留给谢木兰的那个戒指旁!
谢培东:“步亭,这太过分了吧。”
方步亭已经转身走上了楼梯。
这时,大座钟又响了。
凌晨四点。
去往《世界日报》的路上,就是那天下暴雨回家被阻的路上,小李踩了刹车。
“怎么了?”后排座上谢培东问道。
小李:“黄包车。好像是那天拉您的那个人。”
谢培东伸过头从前窗玻璃望去,车灯照处,前方路中停着两辆黄包车,路边还停着两辆黄包车。路中一个黄包车车夫望着车这边笑了一下,果然就是那天暴雨中拉自己去见刘云和张月印的那人!
谢培东正在想着如何交代小李回避,那个人已经向汽车走来了。
没有丝毫犹豫,那个人拉开了前座车门,坐了进来,说道:“谢襄理,我们张老板有一笔要紧的汇款清早就要请你们办理。我带路,请你的车耽误半个小时。”
小李回头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开车吧。”
那个人对小李:“从左边胡同拐进去。”
小李倒车了,倒了几米,向左边胡同拐了进去。
一所四合院的北屋,就是那天见刘云同志的那间北屋内,今晚只有张月印,一如既往,张开双手握住了谢培东的一只手:“谢老,您时间紧,我们快点儿谈。”从门口将谢培东一路让到桌前,“国民党币制改革的法案出台了?”
谢培东:“天亮就会公布,一共五套法案,细则很多,不能详细汇报了,我摘要说一下吧……”
“上级没有要求您汇报币制改革的法案。”张月印敏捷地为谢培东挪了一下椅子,“请坐吧。”
谢培东怔怔地望着走向桌子对面的张月印。
谢培东立刻明白了,国民党刚刚出台的币制改革法案这时已经摆在了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案头。心中五味杂陈,竭力保持平静,等待离北平不远处深山中传来的雷声。
张月印其实也是在竭力保持平静:“刘云同志传达了周副主席的指示,国民党在这个时候推行币制改革,实质是以变相的大膨胀,对全国老百姓实行空前的大掠夺。他们想以这种倒行逆施挽救国统区崩溃的经济,然后跟我们在正面战场展开决战。中央认为,这场看不见的战争将提前引发我们在全国战场的正面战争,加速我们夺取全国胜利的进程。”
谢培东:“城工部的任务是什么?我的任务是什么?”
张月印:“城工部的任务是不干预。从今天起,平津地区的币制改革,还有方孟敖同志参与的国民党‘孔雀东南飞’行动,北平城工部不干预,华北城工部也不干预,由你相机负责。”
谢培东倏地站了起来:“我负责?”
“是。”张月印跟着站了起来,“中央判断,我们干预不干预,国民党的新货币也挺不过两个月。周副主席的指示,国民党在平津地区的币制改革,只有谢培东同志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一定要利用北平分行还有何其沧的关系,利用蒋经国重用方孟敖同志的机会,为平津争取更多的物资。到了金圆券变成废纸那一天,北平和天津也要有饭吃。”
谢培东:“是让老百姓有饭吃,还是让傅作义的军队也有饭吃?”
谢培东这一问,让张月印立刻肃然起来:“您问得好。毛主席的指示,‘有饭大家吃’!”
谢培东顿觉天风海雨扑面而来,耳边仿佛传来震天撼地的呐喊:“我能不能这样理解,主席和周副主席的指示是要我们利用国民党的币制改革尽力保障傅作义的后勤军需,将他的五十万军队稳在平津……”
张月印刚才还是肃穆,此刻则露出了敬畏:“我们没有接到这样明确的指示,不过主席另外一句指示也许是您这个问题的答案。”
谢培东睁大了眼。
张月印:“‘家有一老,胜过一宝’!”
谢培东怔在那里。
张月印:“这句话是主席对您的评价,中央对您十分倚重。刘云同志要我转告您,国民党党通局一直在暗中调查您和崔中石同志的关系,徐铁英一直想得到您保存的崔中石同志的那份账册。因此,从今天起,北平城工部和华北城工部将暂时中止跟您的联络。您所担负的任务,意义十分重大也十分艰巨。方孟敖同志、何孝钰同志也都交给您了,您多保重,你们都要注意安全!”
说到这里,张月印伸出了双手。
谢培东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如此沧桑,如此巨大。
整个北平最早感受到曙色的就是西山。
东方天际那一线白如此细小,从西山小道上下来的那一点空军服和警服也如此细小。方孟敖和方孟韦兄弟竟在山中待了一个晚上。
山脚公路上,两辆吉普显得比西山还大,吉普旁不知何时已经站列着青年军一个排,北平警察局一个分队,还有警备司令部一个宪兵班。
方孟敖在山坡上站住了,方孟韦在他身后也站住了。
望着山脚下的队列和远处公路上的两辆十轮军卡,方孟敖说道:“找我们的来了。”
方孟韦没有接言。
方孟敖:“知道什么事吗?”
方孟韦:“不想知道。”
“币制改革了。”方孟敖眼望着远方,一只手搭在弟弟的肩上,“我们家,我和我们那个爸,还有姑爹都要卷进去了。记住我的话,你不要卷进去,我们三个人不能脱身的时候,你得将程姨和崔婶一家带走。”
说完,方孟敖拍了一下弟弟,独自大步走下山去。
方孟韦怆然站在那里,一直看着大哥上了吉普,看着吉普掉头,看着青年军那个排向军用大卡车跑去。
也就一两分钟之间,天色眼见要大亮了。方孟韦还站在山坡上,好像在等待日出。
“方局!”那个单副局长不能等了,上了山坡,“紧急行动,徐局在等呢。”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方孟韦望向了他。
那个单副局长爬到了方孟韦身边,露出了一脸的仗义:“今天七月半,你跟崔副主任的感情,弟兄们嘴上不说,心里都很清楚。”
“谢谢弟兄们。”方孟韦没等他站稳便下山了,“什么任务?”
单局只好又跟了下来:“凌晨两点下的紧急命令,军警宪特都进入了一级警备,听说天一亮就要宣布币制改革了……”
“币制改革调军队干什么,抢钞票吗?”方孟韦大步下坡。
“当然不是……”单局滑着跟了下去,“我们的任务是天一亮押送马汉山到南京特种刑事法庭接受审判。徐局的意思,崔副主任是马汉山杀的,由你押送,然后留在南京陪审,高低要判他死刑,给北平分行一个交代,也让你出口气……”
方孟韦倏地站住了:“徐铁英说的?”
那个单局差点儿碰到方孟韦的后背:“没有直说,大概是这个意思。”
方孟韦:“那就烦你去告诉徐铁英,我不想出这口气,这个任务你去执行。”快步走了下去。
那个单局又急追了下来:“方局,马汉山是宪兵押送,你是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我没有职务……”
方孟韦那顶大檐帽已经进了吉普车门。
接着,车一吼,撂下列在路边的那个宪兵排和警察分队,掉头而去。
北平警察局会议室的对话机响起。
“警03号呼叫孙秘书!”
孙秘书立刻望向桌上的对话机!
“警03号呼叫孙秘书!”
孙秘书拿起了对话机,按了呼叫键:“我是孙朝忠,单副局长请讲。”
“请报告徐局长,方副局长不愿执行任务!请报告徐局长……”
孙秘书又按了呼叫键:“稍等。你亲自跟徐局长说。”
孙秘书拿着对话机,轻轻地敲办公室的门。
“进来。”
局长办公室里。
徐铁英已然穿戴得整整齐齐,是北平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长的军服!
孙秘书:“主任,是单副局长的报告。”说完将对话机递了过去。
徐铁英按了呼叫键:“我是徐铁英,请讲。”
松开呼叫键,那个单副局长的声音好大地传了过来:“报告徐局,方副局长不愿执行命令,我们现在西山待命,我们现在西山待命……”
“在西山监狱等我。”徐铁英只答了一句,将对话机递给了孙秘书,“关了。”
孙秘书接过对话机,关了,刚要去替徐铁英拿包。
徐铁英已经自己提了公文包出了办公室。
孙秘书跟了出来,关了办公室门。
北平警察局前门大院内,停候的车也是北平警备司令部的,一辆徐铁英的带篷小吉普,一辆宪兵班的敞篷中吉普。
“立正!”宪兵班长喊道,“上车!”
一班宪兵立刻跑向了中吉普,上了车。
孙秘书跟着徐铁英下了大楼的台阶,走向小吉普。
孙秘书开了后座右边的门,手也搭到了门顶,等徐铁英上车。
“坐前面。”徐铁英径直走到驾驶座前,对开车的宪兵,“你下来,到后面车上去。”
“是。”开车的宪兵推门下了车,走向了后面的中吉普。
孙秘书似乎明白了,连忙转到了驾驶座这边,准备开车。
徐铁英站在那里并没让开,笑了一下:“跟我这么久,还没见我开过车吧?”
孙秘书怔了一下,徐铁英已经将手中的公文包递了过来:“坐到那边去,今天我来开。”
孙秘书敏捷地回过了神,已经替徐铁英拉大了驾驶座的门。
徐铁英进车时又笑着向孙秘书投来一瞥。
孙秘书关了车门,大步绕到副驾驶座那边,开了门,上了车。
车立刻发动了,徐铁英开着车驶出大门。
守门的警卫惊诧地敬礼!
徐铁英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还潇洒地还了个礼。
孙秘书下意识地抱了一下腿上的公文包,望向徐铁英:“主任好车技。可还得注意安全。”
“听你的。”徐铁英那只手也搭上了方向盘,“我们都注意安全。”
——引而不发,跃如也!
徐铁英的车不疾不徐向前面开去。
方孟敖走进曾可达住处客厅的门时,只有穿着青年军普通军服的梁经纶坐在面对门的单人沙发上。
梁经纶看着方孟敖慢慢站了起来。
方孟敖看了一下他的眼,接着望向他面前茶几上那顶青年军大檐帽和宽边墨镜。
曾可达从里边房间出来了,拿着一叠电文:“都来了就好。请坐吧。”
方孟敖在靠门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
梁经纶还站着,让曾可达从自己身前走过,走到了长沙发前,自己才坐下。
曾可达坐下时竭力控制着激动和兴奋,望了一下方孟敖,接着转望向梁经纶:“币制改革终于可以宣布了。建丰同志托我转告梁经纶同志,你协助何校长写的那份致司徒雷登大使的函件他看到了,总统也看了,很好。起到了推动的作用,在美国人面前还维护了民国的尊严。建丰同志说,你们是民族的脊梁,他向你们致敬。”
方孟敖不禁又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脸上没有任何得色,只低声回了一句:“我们是学经济的,分内的事。”
曾可达也只能笑了一下,这才将手里的电文分别递给二人:“这是币制改革的全部法案,时间很紧了,先看看纲要重点,接下来南京有重要任务。”
“有一份会议记录,打开包第一份就是。”前面已能望见西直门了,徐铁英开了快十分钟车才又说了这句话。
孙秘书开了包,拿出了那份记录,只默默地拿在手里。
规定是没叫看不能看,显然又不能递给徐铁英。他在等着,徐铁英向自己摊牌的时候到了!
徐铁英眼望前方:“看吧,我能看的你都能看。”
孙秘书只好看了,尽管有心理准备,可真正看时还是心里一惊!
孙秘书手里的文件,那行标题如此赫然:
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
接下来的内容更让孙秘书惊骇:
中常会特别会议记录
孙秘书不能看了,掩了文件:“主任,党部有规定,这一级文件我不能看。”
徐铁英:“过几个小时就币制改革了,党国都生死存亡了,还有什么不能看的。对党国负责,对你们经国局长负责,看吧,看完后我们也不用再互相掩饰了。”
孙秘书闭了一下眼,一咬牙,展开那份文件看了起来。
一份币制改革的法案,梁经纶看得很快,方孟敖也只是在翻阅,纲要重点很快便看完了。
曾可达立刻望了一眼客厅壁上的挂钟。
指针已过六点!
曾可达:“我简要讲一下我们的任务吧。全国分上海、天津、广州三个经济管制区。重点当然在上海,那里是建丰同志亲自督导。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我们天津经济管制区了。冀平津整个华北都属于这个经济管制区,共产党的首脑机关在这里,清华、北大、燕大、南开,全国最有影响、学潮闹得最厉害的大学都在这里。保障我们这个经济区的民生物资,尤其是北平的民生物资,直接影响到币制改革的成败。还有华北‘剿总’五十多万军队的后勤军需,牵制共产党的首脑机关、跟华北共军的决战要靠他们,必须保障!南京决定,我们这个经济管制区的督导员由行政院张副院长厉生亲自兼任,坐镇天津。我们在北平成立协助督导组,主要任务就是推行北平的币制改革。重点和难点是两条:一是继续清查平津的贪腐案件,逼使那些囤积大量物资的官商将物资都交出来投入市场;二是尽力争取将美国的援助物资运往平津。建丰同志要我转达,这也就是‘孔雀东南飞’的核心任务。”
说到这里,曾可达又看了一眼壁钟,接着望向了梁经纶:“建丰同志特地指出,对于经济,尤其是金融,我和方大队长还要补课,行动前让梁经纶同志阐述一下要点。梁经纶同志……”
梁经纶慢慢站起来:“我简单说一下吧。”
“看完了?”徐铁英的车已经离西山监狱不远了。
孙秘书:“看完了。”
徐铁英:“看到你们经国局长的签名了?”
孙秘书:“看到了。”
徐铁英声音大了起来:“我之所以称你们经国局长,是因为总有那么一批人打着经国局长的名义、借反腐的口号搅乱党国争权夺位。从党部到政府,有没有贪腐?当然有,也当然要惩治。可绝不能成为某些人颠覆党国的工具。经国局长成立铁血救国会,某些人就以为这个组织是用来取代党国老一辈位置的进身之阶。他们从来就不想想,总裁不征求中央党部的意见,就不可能成立这个铁血救国会。‘一手反腐’不只是铁血救国会的专利,也是党部长期的任务,可国策永远是戡乱救国!中常会的会议记录你刚才看了,币制改革期间最艰巨的任务是防共反共。在北平如何执行,党部将任务交给了我。想知道协助配合我的人选是谁吗?”
孙秘书望着扑面而来的西山:“主任宣布吧。”
徐铁英:“两个人,一个是王站长,一个是你。”
尽管已经猜到,听徐铁英一说出,孙秘书还是怔了一下。
徐铁英轻叹了口气:“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再隐瞒铁血救国会的身份了,我也不用再装作不知道你的身份了。枪毙崔中石,处决严春明还有谢木兰,经过这两次考察,你坚决反共的态度,党部是肯定的。之所以破格让你看中常会的记录,是为了让你明白,经国局长就是中常委;中常会的决定,经国局长也会坚决执行。你如果还有顾虑,现在就告诉我,我立刻报告党部。”
孙朝忠感觉到自己和这辆吉普已经没入了西山,四面都是山影,答道:“我服从党的决定。”
曾可达住处客厅。
“请等一下。”
曾可达打断了梁经纶,在密密麻麻的稿纸上飞快地记下了“布匹棉纱”四个字,又画了一杠,写下了“物价杠杆”四个字,才接着问道:“布匹棉纱为什么是物价杠杆?请接着说。”
梁经纶:“跟美国和西方工业国不同,我国是落后的农业国,从一般民众到大学教授,生活都还停留在穿衣吃饭的水平。粮食是农民生产的,农民把粮食拿到城市来卖,主要是为了交换布匹棉纱。因此布匹棉纱就成了我国市场的物价杠杆……”
“这就是要点!”曾可达搁了笔,又望向了方孟敖,“方大队长还有问题要问吗?”
方孟敖:“我在听。”
曾可达拿起了覆在茶几上的一份名册:“‘物价杠杆’都在这里面了!”
那份名册上:
非常复杂的一份表格,第一栏标着公司和商行,第二栏标着经营范围,第三栏财产统计是空白,第四栏持股人身份是空白,第五栏纳税情况是空白!
曾可达:“这份名册上的公司和厂商经营的就是平津地区的布匹棉纱。按梁教授的说法,平津地区的物价杠杆就操纵在他们手里。这些公司和厂商多数坐落在天津,大部分业务却在北平分行走账。一年多前,这些公司厂商多数挂靠在孔家和宋家的棉纱公司名下。可恨的是,孔祥熙和宋子文免去财政部长和行政院长的职务后,便把股东的名字陆续换了,挂靠到了中央党部和各级党部的党产下!现在要严禁所有黄金、白银、外汇在市场流通,严令囤积的物资必须立刻投入市场按金圆券限价出售,暗中反对的首先是他们。动他们,不但触及孔宋,还触及党产,招来中央党部的抵制。不动他们,平津地区的币制改革第一步便迈不出去。”说到这里,他望了望梁经纶,又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怎么动?查北平分行的账,让我去抓人?”
曾可达摇了摇头:“查了一个多月,我们已经知道,北平分行那些账,他们早就在中央银行洗白了,查账面谁也查不清。真正知道内情的两个人,崔中石已经被他们杀了,还有一个活着的,就是马汉山。真要查,必须马汉山配合。”说到这里,他拿起了覆在茶几上的最后一份文件,“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已经批准我们的申请,马汉山由天津经济管制区控制,配合查名册上这些公司。从今天起,这些公司由我督办彻查。”
方孟敖笑了一下:“徐铁英和他背后的党部会听行政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