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分行金库内,曾经空空荡荡的金库,现在却黄白闪烁!
浇铸成二十五公斤一块堆积的黄金!
谢培东的声音:“截至昨晚入库,黄金共十九万八千七百六十五两……”
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好,很好……”
一排排央行特制的木箱整齐地打开了箱盖,箱子里全是整齐码放的银元!
谢培东的声音:“截至昨晚入库,银元共四百八十万三千五百块……”
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很好……”
一只只央行特制的绿色铁皮箱都打开了箱盖,箱子里全是浇铸好的银锭!
谢培东的声音:“截至昨晚入库,白银共八十万两……”
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很好……很好……”
——金库通道,这时已空空荡荡,没有蒋介石,没有傅作义,也没有了俞鸿钧。
金库铁门外,灯光下只站着谢培东和方步亭!
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却还在金库内回响:“国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稳定华北、稳定北平就拜托你们了……傅总司令五十多万官兵的后勤补给也拜托你们了……中央再拮据,政府再困难,这些钱也会留在北平……留给北平人民,留给傅总司令……”
声音渐渐远去,金库里一片死寂。
方步亭望向空荡荡的通道:“培东,刚才那个电话你怎么看?”
谢培东:“哪个电话?”
方步亭转望向谢培东:“蒋宋夫人上海来的那个电话。”
谢培东:“牵涉到孔家、宋家……应该中了你说的那句话,轮到他们蒋家父子过坎了。”
方步亭:“你说,蒋先生去了上海,会站在儿子一边,还是站在夫人一边?”
谢培东:“傅总司令刚才说了一句话,你没有听到?”
方步亭:“什么话,怎么说的?”
谢培东望向了通道边值班室门外:“蒋先生出去时,傅总司令没有跟上,下意识发了一句感叹……”
方步亭:“什么感叹?”
谢培东犹豫了片刻,说道:“不爱江山爱美人……”
“他说了这样的话?”方步亭蒙在那里。
谢培东:“我们就当没有听到吧。”
阜平县华北城工部,还是嘀嘀嗒嗒,此起彼伏,一片收发报声。
刘云站在一号电台旁,看着刚刚收到的一份电文,眼中闪出了光!
电文内容:“蒋介石接宋美龄电话,午后从北平急飞上海,据悉为处理蒋经国与孔令侃扬子公司案。傅作义感叹,蒋介石不爱江山爱美人。北平城工部。”
刘云将电文啪地摆到一号电台桌上:“急报中央!”
一号报务员:“是!”
一号电台发报机键敲击出的嘀嗒声飞出了阜平上空,在天空回响!
已是晚上八点,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东边街口并排几辆军用大卡车的灯直射仓库大门外!
——警备司令部的宪兵来了,组成了兵阵,隔绝了路口!
西边街口并排几辆军用大卡车的灯直射仓库大门外!
——第四兵团特务营也来了,组成了兵阵,隔绝了路口!
方大队的卡车横着停在大门口,货箱的挡板全都打开了,粮食卖完了。
买到粮的市民走了。
闻风而来有幸能挤到仓库大门外的还有千余人,被车灯照着,排着无数的队列,高举着金圆券!
更多的市民,还有声援的学生被警备司令部的宪兵和第四兵团特务营挡在东西街口以外。
沉默,等待。
面对数不清执着举在那里的手臂,望着数不清的手里高举的金圆券,陈长武、邵元刚、郭晋阳,所有方大队的飞行员都静静地站在自己的卡车旁。
东边车灯后,宪兵队伍前,一双阴沉的眼在静静地望着,是孙朝忠。
西边车灯后,特务营队列前,另一双凶狠的眼也在静静地望着,是第四兵团那个特务营长。
“怎么回事?”一个声音在特务营长身后响起。
特务营长倏地回头。
是王蒲忱!
特务营长:“共产党煽动市民暴乱,曾可达和方孟敖擅自卖了军粮,王站长没有接到抓人的命令?”
王蒲忱:“你们接到命令了?”
特务营长:“是。九点戒严抓人。”
王蒲忱:“谁的命令?”
特务营长:“李副总司令。”
“现在八点二十了。”王蒲忱看了一眼手表,“报告李副总司令,我先进去见曾督察和方大队长,弄清楚卖军粮是不是南京的意思。真要抓人,也等我出来。”
特务营长:“好!”
王蒲忱望向东边街口的孙朝忠:“到那边去,把我的意思告诉孙副处长。”
特务营长:“是。”向对面的车灯走去。
王蒲忱避开了车灯,从人群边悄悄走向大门。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办公室里,电话静静地摆在长会议桌的正中。
曾可达坐在桌子那边静静地望着电话。
方孟敖坐在桌子这边静静地望着曾可达。
王蒲忱悄悄进来了,悄悄在门口会议桌的顶端坐了下来:“等上海的电话吗?”
曾可达没有接言,也没有看他。
方孟敖没有接言,也没有看他。
“不能再等了。”王蒲忱接着说道,“九点就要戒严,那么多人在门外,我们是抓,还是不抓?”
“有本事到城外抓解放军去!”曾可达一掌拍在桌上,“再有本事到上海抓杜维屏孔令侃去!”
王蒲忱被他拍了桌子,也倏地站起了!
方孟敖的目光紧接着向他射来!
王蒲忱镇静了:“可达兄,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你刚才说的话,我不传,方大队长也不会传,今后不要再说。”
方孟敖的目光紧盯着他:“什么意思?”
王蒲忱:“上海那边有消息了,经调查,扬子公司属于合法经营,经国局长没有理由抓孔令侃。”
方孟敖倏地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没有想象中的震惊,只是慢慢站起来,望着王蒲忱,问道:“去哪里?是西山监狱,还是押解南京?”
王蒲忱也望着他:“谁去西山监狱,谁押解南京?”
曾可达兀自望着王蒲忱,只觉得支撑自己生命的力量在一点点流失。
王蒲忱:“你们卖了十车军粮,还不及扬子公司一条船一次走私粮食的百分之一。在上海没有谁能抓孔令侃,在北平也没有谁要抓你曾督察。不要再提什么反腐了,服从总统,坚决反共吧……”
辽阔的中国地图上,东北营口,城方如匣,人涌如蚁,喊声遥远!
黑白的城楼上倏地闪出一飘红色,小如叶片,越飘越大,覆盖了营口,覆盖了辽西,覆盖了整个东北!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日,东北野战军解放东北全境,辽沈战役结束。
红旗倏地飘去,显出了昔日灯光闪烁的上海外滩,中央银行大楼!
同日,国民党宣告币制改革失败,蒋经国在上海发布《告上海人民书》。
苍凉的声音在外滩上空飘荡:“在七十天的工作中,我深深感觉没有尽到自己所应尽到的责任,不但没有完成计划和任务,而在若干地方,反加重了上海市民在工作过程中所感觉的痛苦……除了向政府自请处分以明责任外,并向上海市民表示最大的歉意……”
历史的画面倏地甩掉中央银行大楼,穿过云层,扑向夜幕下的淮海!
一连串炮火依次在新安镇、邳县、万年闸、台儿庄、韩庄、砀山此伏彼起,最终响彻在徐州上空。
蒋经国苍凉的声音换成了一个历史阶段的告别。
国民党币制改革宣告失败四天后,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六日夜,解放军华东野战军、中原野战军发起了解放战争规模最大的淮海战役。
随着蒋经国的声音消去,炮火在徐州、归绥(今呼和浩特)、太原四周次第隐灭。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五日、十六日,为稳住傅作义华北军队,不使其南撤与徐州国民党中央军会合,中共中央命令放弃进攻太原、归绥,部署包围北平……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东边街口已经设了哨卡,禁止通行;西边街口也已设了哨卡,禁止通行!
一辆吉普孤零零地停在门外的街心,王副官静静地坐在驾驶座上。
铁门向两边全部打开了,李营长在前,青年军整齐地排成两行站在大门外,鸦雀无声。
李营长的目光倏地望向门内。
所有的青年军整齐一致地望向门内。
门内,空空荡荡的仓库大坪,曾可达一个人慢慢走出来了。
李营长和青年军的目光迎着曾可达走出了大门外。
曾可达走到队伍前方站住了。
队列肃立!
曾可达倏地向队列敬了个礼!
李营长和青年军一起回礼!
放下了手,曾可达向青年军们一一望去,说道:“七月六号到今天,快五个月了,感谢你们对国防部调查组辛劳工作,感谢你们对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辛劳工作……今后,这里的几万吨军粮和军需物资就拜托你们了……”
曾可达向李营长伸出了手。
李营长被他握住了手,不禁热泪盈眶。
曾可达紧握了一下,向吉普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住了。
他望向了大门立柱上那块牌子。
——“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
曾可达走了过去,双手取下了牌子,抹了抹牌子上的灰尘,覆过来将牌子轻轻地放在地上,再不回头走上吉普。
吉普车立刻向东边哨卡开去。
李营长率青年军同时敬礼!
哨卡抬起拦杆,吉普开了过去。
曾可达的吉普在方邸大院门前停住了。
小李开了院门上的小门,恭敬地让在一边。
曾可达跨进小门,目光怔了一下,快步走了过去。
方步亭长衫洁净,拄杖站在院中。
曾可达走近了他,方步亭伸出了右手。
曾可达双手握住方步亭。
俩人对望了少顷。
方步亭望向了院门。
小李悄悄出了小门,从外面将门关了。
“请进。”方步亭平行让着曾可达。
俩人向一楼客厅走去。
方邸一楼客厅。
方步亭:“请坐。”
曾可达刚坐下,立刻又站起了。
——谢培东托着茶盘从厨房过来了。
曾可达转望向方步亭:“经国先生嘱咐,他的信只能单独面交方行长。”
“我跟他。”方步亭指了一下走过来的谢培东,“祸福与共,就是一个人。请坐吧。”
曾可达只得又坐了下来。
谢培东在茶几上放好了茶盘。
曾可达看见了那把茶壶和那三个茶杯!
方步亭提起了茶壶先倒了一杯,双手递给曾可达。
曾可达双手接了。
方步亭又给另外一个杯子倒了茶,对谢培东:“你敬曾督察一杯吧。”
谢培东端起了茶杯。
曾可达茫然地端着杯子。
谢培东:“八月十二日,曾督察在大雨中陪我去找女儿,虽然没有找到,我还是感谢你。”一口将茶喝了。
曾可达五味杂陈,慢慢也将茶喝了。
方步亭望向谢培东:“木兰的事跟曾督察无关,我们今天不提了,你也坐吧。”
一把单人椅子早就摆在茶几这边,谢培东坐下了。
方步亭转对曾可达:“经国先生的信呢?”
曾可达从口袋里掏出了信封,双手递给了方步亭。
方步亭从封口里抽出了一纸信笺,看着看着,眼睛湿润了。
沉默。
“你也看看吧。”方步亭将那纸信笺递给了谢培东。
谢培东接过了信笺。
信笺上书:
呈外交部
王部长世杰台鉴:
谨举荐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上校方孟敖出任中华民国政府驻美利坚合众国大使馆武官。倘蒙特简,报总统委任,则不胜感激!
蒋经国敬拜
民国三十七年十一月十八日
“培东。”方步亭端着茶杯站起来了。
谢培东也端着茶杯站起来了。
方步亭:“经国先生言而有信,孟敖能够去美国了……我们请曾督察代致谢忱!”
曾可达立刻端着茶杯站起来了。
方步亭:“谢谢经国先生,也谢谢曾督察。”将茶喝了,接着望向了谢培东。
曾可达端着茶杯也在等着谢培东。
谢培东:“谢谢!”一口将茶也喝了。
曾可达也一口将茶喝了,把杯子放回茶几:“我在北平没有任何职务了。几个月来一事无成,反倒给方行长、谢襄理带来很多麻烦,给北平人民带来不必要的痛苦……最后一件事就是陪方大队长回南京,帮助他尽快到美国任职。我住在华北‘剿总’招待所,请你们将经国先生的举荐信尽快交给方大队长,我在那里等他,最好明天就走。”
说到这里,曾可达一步跨离沙发,取下大檐帽,向方步亭、谢培东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了出去。
曾可达走得很快,方步亭、谢培东来不及送他,也没有送他,两个人都默站在那里。
两个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了摆在茶几上的那封举荐信。
方步亭:“你打电话,还是我打电话?”
“我叫孟敖来吧。”谢培东走到电话前,拿起了话筒。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门是开着的,灯也开了。
方孟敖走进门内,脱了大衣,挂上衣架:“我爸呢?”
谢培东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站起来:“在竹林里。”
方孟敖走向阳台,透过落地窗望向竹林。
十天前就立冬了,离小雪还有五天,薄暮时分,站在这里都能感觉到竹林里起了寒气,却不见父亲的踪影。
“信呢?”方孟敖转过头来。
谢培东将信递给了他。
方孟敖一眼就扫完了,将信摆到桌上:“你同意我去吗?”
谢培东:“我同意。”
“周副主席同意吗?”方孟敖紧盯着谢培东。
谢培东深深地回望着他:“同意。”
“你们问过我同意了吗?!”方孟敖近乎吼问。
谢培东的脸色十分凝重了:“你这是质问我,还是质问周副主席?”
“我谁也不质问,我只问我自己!”
谢培东默在那里,少顷:“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坐下说,好吗?”
方孟敖立刻坐下了。
谢培东也坐下了:“说吧。”
方孟敖:“一九四六年九月十日,农历是八月中秋,崔中石在国军笕桥航校发展方孟敖加入中国共产党,到今天已经是两年两个月零八天了。这两年两个月零八天,共产党没有交给我一个任务,我也没有为共产党干过一件事,唯一干过的事就是将我的入党介绍人害了……还有,就是今年八月十二日,朱自清先生是那天去世的,北平城工部的刘初五同志是挨着我的身子中枪倒下的,严春明同志,那么多学生,还有木兰都是在我眼前被抓走的。接着是下大雨,你去找木兰……都知道他们回不来了,你忍着,我也忍着。我们为什么要忍……现在,你们却和国民党一起安排我去当什么驻美大使馆武官!在你们眼里我就是喜欢喝洋酒抽雪茄,是不是?可这一向我喝了酒闭上眼,看到的不是崔叔就是木兰,你们知不知道?!”
方孟敖已经泪光闪烁。
谢培东泪水也涌出来了。
方孟敖:“蒋经国利用我争民心,现在民心已经丧尽,又利用我跟周恩来争人心,比谁更讲道德、更讲人情。你们跟他比这个有意义吗?”
“住口!住口!住口!”谢培东老泪迸涌,连续拍着桌子。
方孟敖沉默了。
谢培东:“你如果是这样认识中国共产党,认识周副主席,你现在就可以退党。反正你也从来没有为共产党干过一件事,就当崔中石没有发展过你,想干什么你就去干什么……”
“那你给我把崔叔找来!”方孟敖也拍了桌子,“要退党我也应该跟他说。你们能够把他再叫回来吗?!”
谢培东崩溃了,坐了下去,望向窗外,望向已经黑沉沉的天空,再说话时,嗓音已经低哑:“崔中石同志永远叫不回来了……你想干什么我决定不了,同意你退党也不是我说了算。蒋经国写了推荐信,我们没有理由不同意。你自己不愿意去,也很难有理由再在国民党空军待下去。这些你考虑过没有?”
方孟敖:“我没有那么多考虑。我来本就是想告诉你,我能够继续留在北平,继续在国民党空军待下去。”
谢培东又慢慢望向了他。
方孟敖:“美国已经通过了新的援华方案你们应该知道。”
谢培东还是望着他。
方孟敖:“新的方案由美国人监督执行,第一批军备给的就是华北战区,后天就会运到塘沽港。”
谢培东:“你怎么知道的?”
方孟敖:“负责空运的人就是陈纳德。原来行总的空运队已经解散,陈纳德要组建新的空运队,人手不够,知道我的飞行大队在北平,他给我打了电话,希望我负责华北战区的飞行任务。”
谢培东:“什么时候?你答应了?”
方孟敖:“今天上午,我说愿意考虑。”
谢培东倏地站了起来,下意识望向了办公桌后的壁柜,急遽思索。
方孟敖紧紧地望着他:“姑爹。”
“嗯……”谢培东转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八月十二日发粮的前一天晚上我问过你,如果决战一起,周副主席和毛主席会不会同意我帮傅作义运送军用物资,把他的五十万大军稳在平津,不让他们出关,不让他们南下,你回答我‘会同意’。现在东北打胜了,淮海正在激战,毛主席、周副主席就算已经有把握稳住傅作义华北的军队,也让我参加一下好不好?”
谢培东望着方孟敖发亮的眼睛,又望向了窗外的竹林。
竹林已经黑魆魆一片。
谢培东转过身来:“你爸那里怎么交代?”
方孟敖:“十年了,我应该留下来,陪陪他,陪陪这个家。”
谢培东点了下头,望向了门边的衣架,走过去,取下了方步亭的大衣,递给方孟敖:“到竹林去,跟你爸慢慢谈。”
“知道了。”方孟敖接过大衣,走出了办公室门。
谢培东站在门内,看着方孟敖下了楼,关上了办公室门。
转身走到办公桌后壁橱前,按了壁橱的开关。
壁橱打开了,谢培东拉出了电台,拖过椅子,坐下来,戴上了耳机。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大坪。
一九四八年北平的冬天冷得更早些,彤云密布,寒风只要停下来,恐怕就会下雪了。
会议室台阶下的警卫已经身着冬装。
台阶上大门口几个警卫一律穿着西北军的棉服,一看便知道傅作义在里面开会。
军车,军队,不时从会议室侧面的路上开过,进出南面的大门,看似整齐,已经露出乱象!
可怜曾可达,盛夏来的北平,虽也备了长袖军服,却抵不过北平的早寒,借了一件长棉大衣,坐在大树下面,等着散会。
方孟敖拒绝了驻美使馆武官的职务,却被陈纳德直接任命担任了援华空军华北战区的空运队长。曾可达多方联系建丰同志未果,向预备干部局报告,得到的指示是,请见傅作义,密陈隐衷,将方大队带回南京。
会议室大门口的棉服警卫同时肃立,紧接着大门开了。
曾可达一振,站了起来。
王克俊出来了。
紧接着,两个中将出来了,一个是中央军第四兵团司令李文,一个是中央军第九兵团司令石觉。
王克俊与他们握手送别。
曾可达快步向会议室大门台阶走去。
立刻,台阶下的警卫拦住了他。
几辆吉普鱼贯开到了台阶下。
李文上了第一辆小吉普,带着一辆卫队中吉普开走了。
石觉上了第二辆小吉普,带着一辆卫队中吉普开走了。
曾可达紧盯着会议室大门,等着傅总司令出现。
门口那几个棉服警卫却走进了大门。
曾可达大声喊道:“王秘书长!”
王克俊并没有进门,其实早已看到了曾可达,这时走下了台阶。
警卫不再阻拦,曾可达迎了过去,敬了个礼:“傅总司令呢?”
王克俊:“傅总司令从后门走了。”
曾可达急了:“国防部预备干部局……”
“不用说了。”王克俊打断了他,“你提的要求傅总司令命我向南京咨询了,方大队是陈纳德将军组建的空运队,专责给华北战区运输美援物资,建制和任命都不在华北‘剿总’。预备干部局如果要调回这个大队须经美国合作总署同意。”
曾可达:“通过哪个部门能够去找美国合作总署?”
王克俊闪过一丝可怜的眼神:“蒋宋夫人。”
曾可达的眼中浮出了绝望。
王克俊看手表了。
曾可达慢慢敬了个礼:“谢谢王秘书长,我走了。”
南苑机场外,专供汽车进出的大铁门,岗亭,堡垒,戒备森严。
铁门两边是隔离机场的铁网,五步一人,拱卫机场。
曾可达的吉普在铁门外约十米处靠左停在路边。
吉普内,驾驶座上是王副官,曾可达坐在右边,后视镜能看见车后的路。
后视镜里,小吉普、中吉普驶来了。
曾可达推开车门,站在车旁。
驶来的小吉普,开车的方孟敖目光一闪,减速,将车停在右边路旁。
中吉普跟着刹车了。
方孟敖跳下了车,对中吉普驾驶座上的陈长武:“你们先进去,做飞行准备。”
“是。”中吉普向大铁门开去,车上的飞行员都看到了另一辆小吉普旁的曾可达。
方孟敖的小吉普里还坐着郭晋阳和另外三个飞行员,看着队长向曾可达走去。
握手,对视。
曾可达:“耽误你们十分钟。”
方孟敖:“好。”
曾可达没有松手,拉着方孟敖下了路,走到荒地中。
“半年了,我向你辞个行。”曾可达望着方孟敖。
“回南京?”方孟敖也望着他的眼。
曾可达:“‘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去哪里都不重要了。”
方孟敖:“还有什么重要?”
曾可达:“没有什么重要,就想问你几句话,这里也没有第三个人,你愿意就告诉我。”
方孟敖:“请问吧。”
曾可达:“一开始我抓你,审问你,后来我们一起到了北平,一起共事。对我这个人你怎么看?”
方孟敖:“我的看法这么重要?”
曾可达:“对我很重要。”
方孟敖:“你是个专跟有钱人过不去的人。”
曾可达欣慰地笑了一下,沉默少顷,接着问道:“对经国先生你怎么看?”
方孟敖:“他只是个孝子。”
曾可达脸色黯然了,透过大门,望向机场。
——机场跑道上停着好几架C-46运输机。
曾可达收回了目光:“最后一个问题,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方孟敖:“可以回答。”
曾可达:“七月六号,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我逼问你是不是共产党,你当时回答我就是共产党。现在,你还会这样回答我吗?”
方孟敖笑了一下:“你只要这样问,我还会这样答。”
曾可达:“你是不是共产党?”
方孟敖:“我就是共产党。”
曾可达笑了。
方孟敖也笑了。
两个人的笑声引来了铁门外警卫的目光,也引来了吉普车内那几个人的目光。
曾可达收了笑声,嘴角还留着笑容:“你真是共产党,猜我会不会再抓你一次?”
方孟敖:“我猜不到。”
“再见了。”曾可达伸出了手。
方孟敖也伸出了手:“再见。”
两只手紧紧地一握!
曾可达的吉普又停在了西山监狱大院内。
曾可达在车旁举目远望,监狱还是那个监狱,西山已经不是那个西山,树木凋零,落叶都没有了。
“曾督察请稍等一下。”
风很大,执行组长站在小吉普旁,对坐在里面的曾可达大声说道:“刚抓了几十个人,我们站长马上出来。”
曾可达望向院内。
一辆囚车后门洞开,保密局北平站那些人长发短发在风里忙乱。
曾可达:“你去忙吧。”
“是。”执行组长也忙乱去了。
曾可达望向了王副官。
王副官:“督察。”
曾可达望了他好一阵子:“你的履历里记录,你原来教过半年小学?”
王副官:“那是高中刚毕业的时候。”
曾可达:“预备干部局也解散了,你还是回去教书吧。”说着,抽出了上衣口袋里的钢笔:“跟了我这么久,送给你留个纪念。”
“督察……”王副官伸出了手,心里却一阵慌乱,“我们不是还要回南京吗……”
曾可达将钢笔放到他的手中:“是。回南京后还要把所有的档案送到国防部。”
囚牢那边,王蒲忱出现了,顶着风,向这边走来。
曾可达又看了一眼王副官,见他还半紧半松地拿着那支钢笔,便帮他将钢笔插到了他的上衣口袋,又替他整了整衣领:“在车里等。”
曾可达下了车,王蒲忱迎了上来。
走进西山监狱站长密室,王蒲忱开了灯。
曾可达扫视着长桌上的电台、电话。
他的目光定住了。
电话机上依然贴着“二号专线”!
曾可达走了过去:“平时跟建丰同志联系,是这部电话吗?”
王蒲忱:“是。”
曾可达的手慢慢摸向了话筒。
王蒲忱:“已经停机了……”
“我知道。”曾可达的手依然按着话筒,目光却望向了墙壁高处的窗口。
那个曾经十分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奉化口音像是从话筒里,又像是从窗口外传了过来:
“现在,我们失败了……”
“我不晓得我们应该做什么……”
“我不确定我们是否会再在一起工作……”
“我们以后可能就知道,将来各位应维持纪律,照顾好自己……”
曾可达眼睛里盈出了漠漠的泪光。
王蒲忱在他身后默默地掏出了烟。
“给我拨个专线。”曾可达依然背影对着王蒲忱。
王蒲忱将烟又慢慢放回了口袋:“哪个专线?”
曾可达:“总统府四组陈方主任。”
王蒲忱:“我们这里……”
“保密局各地一等站都能打总统专线。”曾可达倏地转过了身,“我以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和铁血救国会的名义,蒲忱同志,请你配合。”
王蒲忱:“可达同志,还是回到南京……”
“不要再给我说什么南京近还是月亮近了!”曾可达紧盯着他,“事关我们预备干部局和铁血救国会,事关经国先生,我要说的话将来会写进历史!希望你配合。”
王蒲忱又想了片刻:“好,我给你拨。”
拿起话筒,那边立刻通了。
王蒲忱:“我是保密局北平站,有紧要情况报告,请给我接总统府四组陈方主任。”
等了片刻,王蒲忱:“通了。”将电话一递。
曾可达接过电话。
那边传来了陈方的声音:“王站长吗?什么事情不打二组,打到四组来了……”
曾可达:“是我,芷公,我是曾可达。”
那边沉默了片刻:“是可达呀,怎么还在北平,有事不能回南京说吗?”
曾可达:“不能,芷公。”
那边,陈方也严肃了:“很重要吗?”
曾可达:“很重要。芷公,我们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很快就会写进历史。您负责总统府的文稿文案,我今天说的话能够见证经国局长,也能够见证我们党国失败的根源。同是江西人,文山公说过‘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请您记下我的话……”
“曾可达!”话筒里立刻传来陈方冷峻的声音,“我只是总统府一个小小的秘书,写不了什么历史,也没有义务为你们整理什么讲话稿。还有,今后不要再以什么同乡的名义往这里打电话,请自重。”
那边搁话筒的声音很大,坐在门边的王蒲忱都能听到。
王蒲忱关注地望着曾可达的背影。
曾可达轻轻地搁了电话,慢慢转了身。
王蒲忱站起了,这一刻他觉得眼前这个江西人比话筒那边那个江西人要了不起。
王蒲忱:“还要不要打别的电话?”
“不要了。没有谁再值得我打电话。”曾可达走到了门边,走到王蒲忱面前站住了,“我写了一封信,见到建丰同志,请你转交。”
曾可达掏出了一个信封,递给王蒲忱。
王蒲忱机敏地察觉到了曾可达的异样,没有接信:“回南京吧,到国防部交了差去杭州,听说建丰同志在那里。”
曾可达手中的信依然停在王蒲忱面前:“不见面了,见了面徒增悲伤。这封信我是仿五言诗体写的……”
说到这里,曾可达竟露出一丝羞涩:“诗以言志,可惜平时没有好好学习,写的不成样子。给了建丰同志跟他说一声,请懂诗的先生帮我改改。”
王蒲忱怔怔地接过了信封。
曾可达:“我知道怎么走,不要送了。”
很快,曾可达便出了门。
王蒲忱看见门外的曾可达倏地拔出了枪!
王蒲忱站在屋里,闭上了眼。
“砰”的一声,震耳欲聋!
——门外,走廊里,枪声回荡,曾可达的身躯重重地倒在水泥地上!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三日,东北野战军占领了北平城外的宛平、丰台,十二月十四日进至北平香山,直逼南苑机场,傅作义北平守军南撤之路被彻底阻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