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机场,炮声在西南方数公里处怒吼,机场仿佛都在颤动。
一架飞机在南方高空盘旋,不敢降落,转而向东。
机场大坪,小吉普、中吉普、警卫大卡车,北平警备司令部宪兵、中央军第四兵团警卫营、第九兵团警卫营,数百人在跑道外围警戒。
王蒲忱站在警卫旁,孙朝忠站在警卫旁,听着炮声,望着天空。
跑道旁,王克俊、李文、石觉,还有随侍副官、贴身警卫,一个个都在望着天空。
飞机从东方天际出现了,带着颤抖,开始降落。
飞机颤颤悠悠,在跑道着陆,向王克俊、李文、石觉一行人滑来。
炮声中,飞机停住了,一架舷梯仓皇地推下飞机。
王克俊、李文、石觉向飞机迎去。
机舱门开了,一个四星上将走出了舱门。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五日,蒋介石派徐永昌飞赴北平与傅作义紧急密商……
三辆小吉普开过去了。
徐永昌由王克俊陪同上了第一辆小吉普。
李文上了第二辆小吉普。
石觉上了第三辆小吉普。
小吉普驶离跑道,开向机场大门,两辆中吉普抢先开了过去,为小吉普前驱。
三辆满载宪兵警卫的十轮军卡立刻跟了过去,为小吉普殿后。
飞机舱门依然洞开。
机坪上只剩下了一辆保密局北平站的小吉普和北平警备司令部的中吉普,王蒲忱在前,孙朝忠在后,这时才向飞机快步走去。
舱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徐铁英穿着党通局的中山装,手臂上挽着一件呢子外套,提着他那只永远的公文包,站在舷梯口望向炮声中的西南方向,转过脸露出笑,望着下面的王蒲忱和孙朝忠,走下了舷梯。
方邸一楼客厅,大门洞开。
谢培东站在门内。
徐铁英站在门外。
寒风扫着竹林灌向开着的大门。
徐铁英被风吹着,谢培东也被风吹着。
谢培东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望着徐铁英的眼睛。
徐铁英被挡在门外,没有丝毫愠色,反而带着歉笑望着谢培东。
远处,其实也并不远,炮声像不断的雷在寒风中传来。
徐铁英:“这里都能听到炮声了……”
谢培东:“我们行长在二楼等。”接着,让开了半个身子。
徐铁英没有立刻进去:“我想跟谢襄理先在一楼单谈。”
谢培东转身走了进去。
徐铁英这才跟了进去。
“我们行长在二楼等。”谢培东不再看徐铁英,“你自己上去吧。”
徐铁英站在客厅中望了一眼二楼那道熟悉的门,转望向谢培东:“有一样东西,要请谢襄理先看看。”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卷宗递了过去。
“给我们行长看。”谢培东向门外走去。
徐铁英:“特种刑事法庭的讯问记录。起诉人是你,被传问人是我。”
谢培东站住了,背影对着徐铁英:“特种刑事法庭的讯问记录在你手里?”
徐铁英:“司法部借调出来的,事关令爱,应该给谢襄理一个说法。谢襄理如果不看,我给你念一段……”
谢培东准备出门了。
“听他念念。”方步亭出现在二楼栏杆边,叫住了谢培东。
徐铁英:“方行长……”
方步亭:“我能不能听?”
徐铁英:“当然能。”
方步亭:“请念吧。”
徐铁英打开了卷宗:“‘民国三十七年九月十六日。南京特种刑事法庭第二讯问室。讯问法官钱世明,被讯问人徐铁英……’”
谢培东拿起了门边柜上一块抹布,在门柜上擦拭起来。
徐铁英接着念道:“‘问:央行北平分行襄理谢培东之女,燕大学生谢木兰你关押在哪里?’‘答:我没有关押谢木兰。’”
方步亭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拿着抹布走向了摆着镜框的壁柜。
徐铁英:“‘问:你在北平分行金库对谢培东说,谢木兰就在你手里,作何解释?’”
谢培东开始擦拭镜框。
徐铁英:“‘答:我当时怀疑谢培东是共产党,以此试探,说了假话。’‘问:谢培东是不是共产党?’‘答:经过核查,没有证据。’‘问:谢木兰是不是共产党?’‘答:不是。’‘问:为什么抓她?’‘答:因为学潮,场面混乱,当时抓了几百人。’‘问:谢木兰现在哪里?’‘答:当日遣散学生,据说去了解放区……’”
“行长。”谢培东望向二楼的方步亭,“还要我听吗?”
方步亭:“问题是他不念这个上不了楼呀。”
“那我就不念了。”徐铁英合上了卷宗,走向谢培东,“后面有更详细的记录,还有后续调查。南京有明确态度,牵涉到任何人都会追究到底。”将案卷又递了过去。
谢培东依然不看案卷,望向徐铁英:“可你还是好好的站在这里。”
“真是我,我接受审判。”徐铁英转望向方步亭,“方行长。”
方步亭也望着他。
徐铁英:“北平战况危急,徐永昌部长正在跟傅总司令紧急商谈,这个时候南京可以派任何人来,为什么派了我?您和谢襄理可以不相信我,请相信南京政府的诚意。”
方步亭望向了谢培东:“‘苟全性命于乱世’。你也上来,听听南京政府的诚意吧。”转身走进了办公室门。
徐铁英知道能够上楼了,又递去那份卷宗,望等着谢培东。
谢培东接过那份卷宗,轻轻摆到壁柜上一个镜框前,撩袍上了二楼。
徐铁英去瞥那份卷宗时,猛地看到了镜框中的照片!
——左边是谢培东,右边是方步亭,中间是谢木兰!
——谢木兰在笑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倏地移开了目光,看向上楼的谢培东。
他的脚步声竟暗合着窗外远处传来的炮声。
必须上楼了,徐铁英提着包跟了上去。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还是阳台,还是那几把椅子,窗外已是冬天。
“‘中央银行台北分行经理。’”方步亭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念了这个职务,接着将那纸任命书,连同取下的眼镜递给谢培东,“‘日据五十年,百废待举’。俞鸿钧总裁的任命书,写得倒像《陈情表》。你也看看。”
谢培东接过了任命书和眼镜放在了茶几上:“我就不看了。”
方步亭:“你是不看了,还是不愿再当什么分行的襄理了?”
谢培东:“你说呢?”
方步亭:“我也不会去当什么台北分行的经理。倒是有个问题好奇,想请教一下徐主任。”
徐铁英:“方行长请问。”
方步亭:“我们之间的纠葛就不说了。战事危急,兵临城下,中央银行就是要北平分行撤离,也不应该让一个党通局的联络处主任来办这个事吧?”
徐铁英:“这个应该回答方行长。正因为北平战事危急,南京专门成立了北平重要人物和重要机关撤离委员会。我在党通局负责的就是全国的联络工作,又在北平工作了一段时间,熟悉情况,因此安排我任委员,主要任务之一就是帮助北平分行撤离。”
方步亭:“怎么撤离?就是我们这几个人,还是连房子一起搬走?”
徐铁英:“安排方行长任台北分行经理,北平分行的家底就是台北分行的基础。”
方步亭:“我们这几个人可弄不起什么台北分行。”
徐铁英:“当然包括北平分行储备的国帑。”
“这就是了。”方步亭望向了谢培东,“天天打仗,南京居然还没有忘记北平分行这点钱。钱就在金库里,徐主任打算怎么运走?”
徐铁英:“北平分行整体撤离概由方行长主理,人还有账目连同金库的国帑争取一次飞运台北,我只是负责协助。”
“这我就办不到了……”徐铁英也站了起来,“徐部长正在跟傅总司令商谈北平的战事还有撤离计划。北平分行的撤离是重要内容,必须立刻执行。附带转告方行长,还有方大队长的飞行大队也要撤离。如果顺利,北平分行和方大队长的飞行大队并在一起撤离,包括孟韦,方行长一家一起去台北。这就是南京政府的诚意。”
南苑机场外,西南方向的炮声不知何时停了。
这里的警卫却更森严了。
方孟韦的车也进不去了,站在岗亭外,等警卫打完了电话。
很快,机场内一辆小吉普开了过来。
方孟韦看见了开车的大哥。
方孟敖也看见了站在门外的弟弟。
方孟敖的小吉普在门内停了,他下了车,向门外走来。
“敬礼!”警卫向方孟敖敬礼,栏杆升起来。
方孟敖还了个礼,从栏杆下走了出来。
方孟韦望着大哥。
方孟敖望向了路旁那片荒地。
——他曾经跟曾可达告别的那片荒地。
方孟敖:“去那边说吧。”
兄弟俩走向了那片荒地。
方孟韦:“徐铁英来了。”
方孟敖:“知道。”
方孟韦:“他们要爹去当台北分行的经理。”
方孟敖:“知道。”
方孟韦默默地望着大哥:“你怎么想?”
方孟韦:“不去。”
方孟敖:“那就不去。”
方孟韦:“徐永昌带着蒋介石的手令,现在家里、银行还有金库都派了兵,徐铁英还有王蒲忱盯在那里。”
方孟敖笑了一下:“那就让他们把北平分行搬到台北去。”
方孟韦眼睛一亮:“你是不是有安排了?”
方孟敖:“我有什么安排?”
方孟韦:“把飞机开到解放区去!”
方孟敖把弟弟好一阵打量,严肃地笑了一下:“你是共产党,策反来了?”
方孟韦没有笑:“大哥,我们俩谁是共产党,你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明白。”
方孟敖:“你明白什么?”
方孟韦:“崔叔是共产党,姑爹是共产党,你也是共产党。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还让你开飞机,还让姑爹留在北平分行。大哥,共产党有办法,姑爹和你也有办法。如果你们同意,徐铁英、王蒲忱还有那个孙朝忠就交给我,这几个人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北平。”
“听着。”方孟敖一只手搭到了弟弟的肩上,“这个家一切听爸的,爸听姑爹的。你愿不愿意听我的?”
方孟韦:“我听大哥的。”
方孟敖:“刚才说的话不要再跟第二个人说,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会找你。”
“好……”
大门的警卫排长突然向这边跑了过来。
方孟敖望向了警卫排长。
警卫排长敬了个礼:“报告方大队长,华北‘剿总’电话,南京长官的车队就要来了,立刻要起飞。请方大队长回营房。”
方孟敖:“知道是哪个长官吗?”
警卫排长:“一级警卫,估计是徐永昌部长。”
方孟敖:“知道了。”
警卫排长又敬了个礼,跑了回去。
方孟敖深望着方孟韦:“接下来我们的对手不止徐铁英,还有傅作义。听我的,不要回家,也不要回警察局,去警备司令部当班,多长个心眼。”
“好!”
“快去吧!”
方邸外胡同街口,方步亭的奥斯汀也被拦住了,不许开进胡同。
街口是宪兵,胡同里也是宪兵,还有保密局北平站的便衣。
面熟的都躲了,一个面生的警备司令部宪兵连长挡在车前:“奉命保护方行长的家,车辆一律不许入内!”
车内,小李回头望向后排的程小云。
程小云跟身旁的何孝钰对望了一眼。
何孝钰:“我们下车吧。”
程小云对小李:“去后备箱把何小姐的行李拿下来。”
“是。”小李推门下车。
小李:“是。”
宪兵连长:“没有遇到共军?”
小李:“没有。”
宪兵连长:“抬起手,接受检查。”
小李盯向他的目光:“里面的女眷也要搜身吗?”
宪兵连长:“抬起手,少啰唆!”
“狗(gou,第二声)的!”小李是北平人,喷出这句京骂,“回自己的家,车不让进,人还要搜身。老子就不信了!”回到车内,把门一关:“气不过了!夫人,让我做一回主!”
点火,挂挡,开始踩油门。
程小云:“你要干什么?”
“夫人小姐坐稳了!”一脚油门下去!
奥斯汀擦着那些宪兵,冲进了胡同!
宪兵还好,挨墙站着的几个北平站的军统差点被车撞了,闪得好生狼狈!
车在大门口停下了。
宪兵连长缓过了神,拔出枪,带着两个宪兵追过来了。
小李推开车门,挺身站在那里。
程小云从左边推开车门下来了。
何孝钰从右边推开车门下来了。
追来的宪兵和门口的宪兵围了过来。
小李迎着宪兵向大门走去,被两个宪兵两把枪挡住了。
宪兵连长气咻咻走到小李面前:“身份?”
小李:“家里的!”
宪兵连长:“家里什么人?”
小李:“司机。”
“抓了!”宪兵连长撂下这句话,刚转身,立刻挨了一记耳光!
程小云挡在他面前:“我抓不抓?”
宪兵连长蒙在那里,局面立刻僵了!
面熟的人终于出现了,北平站那个执行组长跑了过来。
执行组长:“误会!都让开,这是方行长夫人,还有方大队长的未婚妻。让开吧!”
程小云对小李:“你去开门,我们拿行李。”
程小云领着何孝钰、小李走进一楼客厅时,方步亭和谢培东已经站在那里等候。
“中央银行台北分行夫人的驾也敢挡。”方步亭笑看着程小云,又转望向谢培东笑道,“这么多年,我们还真没想到小云也会打人……”
“好笑吗?”程小云打断了他的笑,“十年前就有家难归,现在到了家门口都进不来,你觉得自己挺有能耐吗?孝钰,我们上去。”
程小云提起了一口小皮箱,向楼梯走去。
何孝钰提起了一口小藤箱,向方步亭、谢培东望了望。
方步亭、谢培东都点了下头。
何孝钰这才向楼梯走去。
还有两口大皮箱,小李站在那里,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送上去吧。”
“是。”小李一手一只大皮箱,拎着向楼梯走了过去。
方步亭望向二楼,谢培东也望向二楼。
程小云在二楼栏杆边停下了,望着一楼的方步亭:“告诉你,我可不是什么中央银行台北分行的夫人!要夫人,到台北找去!”走进了原来谢木兰住的那个房间。
何孝钰跟着进了房间。
小李将皮箱送进了房间。
方步亭、谢培东再对望时脸色都肃穆了。
方步亭:“上楼,继续谈。”
俩人从这边楼梯复向二楼办公室走了上去。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方步亭深深地望着谢培东,“你是共产党,而且是能给周恩来出主意的共产党。你知道了国民党给我安了个台北分行经理的职务,要我把北平分行金库那么多钱还有他们那么多烂账带走,你会给贵党周副主席提什么建议?”
谢培东:“我不会提任何建议。”
方步亭眼神变了:“黄鹤楼上看翻船?”
谢培东摇了摇头:“真是共产党,我谢培东黄鹤楼上看翻船,周恩来也不会黄鹤楼上看翻船,因为翻的船是共产党的船。战局已经十分分明,共产党迟早要进北平,第一件事就是要面对北平两百万民众的饥寒。当家方知柴米贵,周恩来无须听任何人的建议,也知道北平分行金库那些钱对他何等重要。”
方步亭眼睛一亮:“要怎么做才能不把钱运走?”
谢培东望了他好一阵子:“内兄,我瞒了你二十年你怪不怪我?”
方步亭:“你也帮了我二十年,尤其帮了孟敖。”
谢培东站起身去开了门:“小李!”
方邸二楼走廊,小李刚提了一桶水上楼,走到谢木兰原来那个房间门口,回头应道:“在。”
谢培东在对面办公室门口:“你过来一下。”
小李放下水桶,望向房间内。
房间内程小云的声音:“你去吧。”
“是。”小李向办公室门走来。
“行长,谢襄理。”小李一如平时恭谨,站在门口,两手在裤腿上轻轻地擦干水。
方步亭望了他好一阵,又转望向谢培东:“他也是……”
他省掉了“共产党”三个字。
心照不宣,谢培东点了点头。
方步亭望了一眼门外:“我们家还有谁是……”
谢培东:“没有了。”
方步亭:“你们说吧。”
谢培东:“什么也不要瞒行长了。你去接何小姐时接头的人怎么说?”
小李犹自警惕:“什么都能说吗?”
谢培东:“说吧。”
小李:“是。张部长有一个电话打来,让谢老证实一下他的身份。”
谢培东:“向谁证实身份?”
小李:“没有告诉我。”
谢培东:“去吧,不要向夫人和何小姐暴露自己的身份。”
“是。”小李去开门前还不忘望向方步亭,“行长,我去了。”
门又从外面关了。
方步亭再望谢培东时已经满眼求问!
谢培东:“等那个电话吧。”
南苑机场,日薄黄昏,天气在下午放晴了,西南方向炮声也停了,机场只有微风。
跑道旁,王克俊、李文、石觉,还有徐铁英都抬着头,目送徐永昌的飞机。
飞机已向东边飞去,渐成黑点,消失在天际。
王克俊、李文、石觉的小吉普和警卫的中吉普都开过来了。
王克俊对徐铁英:“徐主任跟李司令、石司令先走吧,方大队我来传达命令。”
徐铁英:“拜托王秘书长了。”握了手,走向李文的车。
李文、石觉已然上车,徐铁英上了李文的车,两个兵团司令的车队急速驶离了机场。
王克俊转对随侍的副官和警卫:“你们在这里等。”
“是。”随侍副官和王克俊的警卫留在了小吉普、中吉普旁。
王克俊带着一个上校向机库方向走去。
方孟敖的值机室便设在机库内。
见王克俊带着那个上校进来,方孟敖无声地敬了个礼。
王克俊没有还礼,只笑了一下:“坐吧,坐下谈。”
方孟敖等着王克俊坐下,看着那个上校关了门过来坐下,才在他们对面坐下了。
王克俊从身旁的上校手里接过了军令夹,打开:“‘剿总’军令。”
方孟敖又站起来。
王克俊依然坐着,看着军令:“方孟敖特别空运队接此命令,即飞赴塘沽港装运物资,十六日、十七日满架次为新保安国军第三十五军、怀来国军第一零四军空投军需。完成空投后,十八日返回北平,另有任务。此令!”
念完,王克俊隔桌将那纸军令递了过去。
方孟敖双手接过了军令。
王克俊没让方孟敖坐下,笑望了一眼身旁的那个上校,又笑望向方孟敖:“具体任务细节,由‘剿总’作战处详细传达。你们见过吗?”
方孟敖:“没有。”
王克俊对那个上校:“自己介绍一下吧。”
那个上校慢慢站起来。
——竟是张月印!
张月印微笑道:“我是谢培东谢襄理的朋友。”说着伸过手去。
方孟敖审慎地看着他,慢慢地伸过了手。
握了一下手,张月印望了一眼桌上的电话,对方孟敖:“谢襄理在那边等我们的电话。方大队长拨还是我拨?”
方孟敖:“你拨吧。”
“好。”张月印拿起了话筒,拨号。
谢培东和方步亭一直在等这个电话。
方步亭第一次觉得这部电话铃声如此巨响,紧紧地望着谢培东。
等电话响了三声,谢培东才拿起了话筒:“北平分行,请问哪位?”
南苑机场机库方孟敖值机室里,王克俊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门边,点燃了烟。
张月印拿着话筒:“谢襄理吗?我是‘剿总’作战处张参谋呀,前不久见面我们聊过的那个话题还记得吗?朱熹那个话题……”
说到这里,张月印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依然坐着,并不看他,只望着桌面。
这边,方步亭却一直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想了想,笑了一下:“月映万川……是吗?”
南苑机场机库方孟敖值机室内,方孟敖依然望着桌面,听张月印讲电话。
张月印笑道:“谢襄理好记性。是这样,我现在跟王克俊秘书长在南苑机场……”
张月印竟跟王克俊在一起!
谢培东也不禁一怔:“请说……”
张月印接着说道:“方大队长也在这里。‘剿总’有个任务,方大队长要离开北平几天,王秘书长特地关照要跟方行长说一声。方行长在吗?”
谢培东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在一直望着他。
谢培东:“我们行长在楼下,要叫他接电话吗?”
“不用叫我爸了。”方孟敖倏地站了起来,“我来说吧。”
——方孟敖竟然能听见话筒里的声音!
张月印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对话筒说道:“不用了,方大队长要跟您说话。”将话筒递给了方孟敖。
方孟敖:“姑爹,这两天有飞行任务,不能回家了,您告诉家里一声就是。”
谢培东:“知道了,你执行‘剿总’的任务吧。代家里谢谢王长官,谢谢张参谋。”
见谢培东放了话筒,方步亭从一旁的椅子上站起来:“孟敖跟那边的人在一起?”
谢培东:“还有‘剿总’的王克俊秘书长。放心吧。”
这边,张月印也已挂了电话,坐了下来,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却依然站着,望向门口王克俊的背影。
张月印:“说好了,我们谈就是。”
方孟敖慢慢坐下了:“跟谁说好了?是他,还是傅总司令?”
“有纪律。”张月印收了笑容,“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请你理解。”
方孟敖直望着张月印。
张月印:“北平二十五万守军,其中一半是中央军的第四兵团和第九兵团,他们名义上归傅作义指挥,实际上只听蒋介石的命令。我这样解释你能不能理解?”
方孟敖这才答道:“我理解。”
“理解就好。”张月印压低了声音,“徐铁英来北平,一是以北平分行撤离的名义把钱运走,还有就是策动第四兵团、第九兵团负隅顽抗。今天安排你去执行空投任务,就是为了打乱南京的计划。后天,我军就会完成对北平的包围,同时会占领南苑机场,你们再返回时飞机就不能在这里降落了。”
方孟敖眼睛亮了:“飞到哪里去?”
张月印:“这就是我今天见你的主要原因。方孟敖同志,这是组织第一次给你下达命令,请记住,十八日你们的飞机务必返回北平,在城内东单临时机场着陆。”
方孟敖:“东北已经解放了,为什么还要在北平降落?”
这突然一问,把张月印也问住了。
他望着方孟敖,只好答道:“答案在上级,我只负责传达。”
方孟敖:“哪个上级?”
面对这个特别党员,张月印这才有些理解谢培东和崔中石工作的难度了,想了想,站了起来:“中央。”
时过两天,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七日清晨,解放军的炮火果然覆盖了整个南苑机场!
当天,东北野战军程黄兵团进占门头沟、石景山、万寿寺,逼近北平西直门、德胜门,从北面、西面包围了北平。萧劲光兵团进占廊坊、武清,并夺取了南苑机场,从东面、南面包围北平。
傅作义二十五万大军已全部退守北平,誓言据城死守。
黄昏时分,炮火突然停了。
方孟敖特别空运大队的飞机返回北平,已经不能在南苑机场降落了。
第一架C-46的驾驶舱内,方孟敖俯瞰飞机下的北平,像航拍的黑白照片,又像沉睡的史书!
“特飞大队呼叫!特飞大队呼叫!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方孟敖在耳机话筒边呼叫。
“收到!收到!报告你们的方位!报告你们的方位!”
方孟敖:“我们已到北平上空!请指示降落地点!”
“特飞大队!特飞大队!同意你们降落!请注意降落方位!”
方孟敖:“收到!请指示降落方位!”
“特飞大队注意!特飞大队注意!降落点为东单临时机场!跑道长为六百米,宽为三十米!由南向北,参照物为东南三层楼群!请你们自己掌握降落高度和坡度!请你们自己掌握降落高度和坡度!注意共军炮火!注意……”
“明白!”方孟敖将对讲转为了高频,“一号呼叫二号,三号!听到请回答!”
第二架C-46驾驶舱内,陈长武:“二号收到!一号请指示!”
第三架C-46驾驶舱内,邵元刚:“三号收到!一号请指示!”
方孟敖:“降落点跑道长为六百米,宽为三十米,降落难度很大!我率先降落,你们注意观察我的降落高度和坡度!注意间距离降落!注意间距离降落!”
陈长武:“二号明白!”
邵元刚:“三号明白!”
方孟敖的C-46突然升高,侧转,向南方上空飞去。
第二架C-46,第三架C-46跟着升高,侧转,也向南方上空飞去。
方孟敖的C-46调整好了高度和角度呈坡度向北平城降去。
底下便是东单临时机场。
方孟敖的C-46已经停在跑道旁的临时停机坪。
陈长武的C-46也已经停在方孟敖的飞机旁边。
驾驶舱内,方孟敖抬头望着天空。
邵元刚的飞机也俯降了。
方孟敖对着耳机话筒:“下机!”
方大队在临时机场跑道列队了。
几十米外,前来接机的竟是徐铁英!
但见他带着笑容,几个中山装跟着,还有就是第四兵团特务营的一个班,向方大队走来。
突然,另一个方向也传来急促的跑步声!
一队身着西北军棉冬装挎着盒子枪的军人急速跑过来了。
——是傅作义警卫团的人!
行进途中,傅作义警卫团这一队人马分成了三队。
一队跑向飞机,在三架飞机外围站住了。
一队跑到方孟敖飞行大队前列队站住了。
一队迎向了走过来的徐铁英诸人,一个领队的伸出手掌止住了徐铁英。
徐铁英这时离方孟敖大队也就不到十米,突生变故,怔在那里。
棉冬装都没有军衔,但见一个三十开外的人走到方孟敖面前,敬了个礼。
方孟敖还了军礼。
那个三十开外的人个头很大嗓门也大,带着山西腔:“傅总司令军令:北平所有军政人员一律不许撤离,违者处严刑!方大队长,飞机我们接管了,你们回去待命。”
方孟敖笑了一下,转对飞行员队列:“回去洗澡,休息!”
飞行员们集体沉默了少顷:“是!”却一个人都没有动,依旧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招了一下手,陈长武过来了。
方孟敖:“我回家一趟,你带大家去澡堂子洗澡,吃饭,有事到家里找我。”
陈长武:“是。”走向队列。
方孟敖取下飞行帽向徐铁英方向走去。
徐铁英望着走过来的方孟敖。
“飞不了了。”方孟敖跟他擦身而过,轻轻撂下这句话,走了过去。
接着,陈长武领着飞行队从徐铁英他们另一边跑了过去。
身后的人都望着徐铁英。
“去华北‘剿总’。”徐铁英转身向新华门方向走去。
方邸一楼客厅。
浴室里传来一大桶水从头倾下的声音。
方步亭坐在沙发上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坐在沙发上望着方步亭。
方孟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军衬衣,黄色军长裤,干毛巾擦着头出来了。
接着楼梯也响了,程小云、何孝钰捧着衣服下来了。
方孟敖操起餐厅椅子上的皮夹克走了过来:“程姨。”
程小云:“试试衣服。”
方孟敖望了一眼她们手里捧着的衣服,开始穿皮夹克:“家里的衣服我都不合身。”
方步亭:“叫你试试有那么难?”
何孝钰:“外衣是程姨照你的尺寸在外面定做的,毛衣是程姨自己织的。”
方孟敖才套了一个衣袖,停在那里。
何孝钰将毛衣递了过去,接过了方孟敖手里的夹克。
接过毛衣,方孟敖立刻穿袖套头,套住了刹那冒出的心酸,穿好后笑道:“正合身。”
目光都望向他。
低领,墨绿色,露出衬衣白领,十分搭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