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适走后,陈正汇正式接掌流求岛的政务。这时汉村和土著人之间、鸡笼港和东海海盗之间都已经在欧阳适的努力下达成某种程度的平衡,因此只要汉部方面不是锐意开拓,维持这个现状对陈正汇来说并不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不过陈正汇是个认真的人,除了每天例行视事以外更将欧阳适这半年多来的积累下来的文书一一整理。
欧阳适做事全凭个人敏捷,对文书工作甚不在意,全都交给书记去做。上梁不正下梁歪,给他打下手的书记对这件事情也做得十分马虎。但陈正汇却是个受过正统官僚文书训练的人,在这方面素有家学,摸熟了杨应麒和杨朴等人一起建立的行政系统后,便极为自然地把旧学与新知衔接起来,处理事情的手段与欧阳适大大不同,欧阳适那虽是简捷有效之途,陈正汇这却是正宗悠长之道!
直到欧阳适离开之前,陈正汇抱的仍是一副“姑且牛刀小试之”的心态,但在整理文书的过程中渐渐接触到之前没有接触到的真相——特别是汉部的真正实力!
他越是整理越是惊心!原本他以为欧阳适也就是一个海外土大王,哪里知道他和他所联系着的津门竟然主导着半个东海的贸易权!而尤其令他震撼的是:欧阳适所在的汉部居然是北方一个新兴强国金国的附属,而且这个金国已经快把大辽打得趴下了!
陈正汇收起了对汉部小觑的心态,做事更加认真,也更加谨慎——对汉部也变得警惕起来!可周围的人包括曹孝才在内都还没有察觉他眼神中那种微妙的变化。当陈正汇问起汉部来历的时候,那个从会宁跟过来的文书知无不言地把汉部的来历、折彦冲的功勋等等都告诉了陈正汇!
说话的文书视野狭隘,所以无法理解杨应麒种种布局所透露的野心,但听话的陈正汇却察觉出来了!他在欧阳适办公的屋子里找出汉部绘制的海陆图,当看到大流求岛和福建此唱彼应的超短距离后他的拳头竟然握得生疼!
“不行!必须把这个岛交给大宋!”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可是他马上想起了自己对欧阳适的承诺。无论如何,欧阳适可以说是他的恩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他的伯乐——他不但大大改善了自己的生活条件,还在危急之际把整个岛的政务交给了自己,对这样一个人,自己怎么能背叛呢?可是如果什么也不做就等着欧阳适回来的话,那大宋的海防——他居然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将面临巨大的威胁!
“也许欧阳他们对大宋并没有敌意,可是他们毕竟是金国的附庸啊!”
如果女真还只是一个像占城一样弱小得可以忽略的海外小邦那也就算了,可眼前这个大金已是连辽国也敌不过的塞外强国!把大流求岛交给这样一个强国手里,太危险了!
透过窗口望了一下港口那些千料大船,陈正汇回过头来再看地图,手指在大宋东南诸路游动着:“蛮夷之邦不可倚靠!如果将来女真成了敌国,从鸡笼这里出发,一夜之前整个江南都有失陷的危险!尤其是福建!”
而江南这个时候已经是汴京钱粮的来源,是整个国家的生命线!
陈正汇的手指颤抖着,他已经不再想着该不该做,而在想着该如何做了——毕竟欧阳适对自己只是私恩,国事当前,私恩不当掩大节!
“如果向朝廷投书……不行!如今朝廷充斥着一群庸臣、奸臣!也许他们根本就不会听信我这个流臣的话,甚至不会把这个海外的小岛当一回事!更何况据曹孝才说,朝廷正要和金国结盟的。如果朝廷最终不把我的话当回事,那我贸贸然禀报上去不但不能成事,反而打草惊蛇!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思维盘旋数周以后,他转而想到了那个汉部文书所转述的关于汉部的传奇历史:“如果这些都是真的话,那他们一开始就只是一群逃奴。但如今他们已占有这个半岛,还有这个流求,还有这片海面……他们靠的是什么?”陈正汇眼中一亮:“他们靠的是他们自己!那我呢?如果没有朝廷帮忙,我能不能弦高那样靠自己的力量来让国家免受威胁?”
陈正汇开始屈指计算汉部和自己的实力对比:“他们有兵,有钱,背后还有一个金国作为他们的后盾,我有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兵没有,钱没有,甚至朝廷也不会理会我……难道我就什么力量也没有了么?”
忽然,他想到了岛上的居民!这些人都是刚刚从大宋迁移过来的,虽然融入了汉部的行政体系,“但他们的心应该还是向着大宋的!这不是一代两代就能改变的!”
“没错!那就是我的力量!朝廷之所以还没有注意到这个汉部的真实力量,就因为他们藏得很好。既然他们可以藏,为什么我不能藏?他们藏在天下的边角,我便藏在他们的心腹!如果他们一直和大宋保持友好,那我便继续维持和欧阳的交谊,也算是报了他对我的知遇。但如果事情有个万一,那我便联系上福建、两浙水师,从外部切断津门到大流求岛的联系,从内部接掌流求岛的政局!把一个已经开发好的大岛带给大宋!”想到这里他不禁兴奋起来,如果自己的想法能够成功,岂非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开疆拓土?
陈正汇脑中的谋略图渐渐明晰起来:“不过要控制这个岛的局势,我一个人还办不来……嗯,得有志同道合的人。该找谁?父亲?表哥?还是同年?没错!我可以通过荐贤的名义把这些人引进来……且慢!如果这样考虑的话,那他们从大宋诱来移民对我来说也是好事!如果这个岛的宋人越来越多,多到比津门更甚,那一定会引起朝廷的注意!到时候只要让地方要员一纸奏疏,天子下令,外有水师东来,内有挚臣为应,这个岛就会很自然地成为大宋一个新的州府!居民本来就都是大宋子民,官员是大宋的士子,对于王师不会有任何抗拒……”想到这里陈正汇眼前一片开阔,比那天他由于杨应麒笔记的激发而悟出的全新境界更加开阔!
那是一个从没有想过的棋局——连杨应麒也未曾想到!
何况这个时候的杨应麒根本就无法思考这些问题了。他的心被另一个问题攫住了。从津门到会宁,所有关心他的人都在为他担忧。
津门的孤山寺、辽口的镇海寺、登州的栖霞寺都已经在为杨应麒颂经祈福,然而道行颇深的慧观老和尚却早已看出:杨应麒的病,不是颂经祈福能够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