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论辈分除了斜也挞懒之外尚有一些元老,但在实力说话的北国,这些老一辈的将帅王公们显然早被宗翰、宗望和折彦冲比下去了!所以这次的大会上,斜也坐了首席,他左手边是挞懒、宗望,右手边是宗翰、折彦冲,耶律余睹、刘彦宗等依次坐定围成一圈席地而坐,各人面前放着一条毯子,毯子上摆着些松子、酒水,圆圈中间燃了一个火堆,架起一口大锅煮水烧肉,一个室韦奴隶将烧好的肉分了送到斜也、折彦冲等人面前后俯身退下。
宗翰顾视和他邻席的折彦冲道:“好久不见!在辽南过得还快活吧?”
折彦冲微笑道:“你在大同有多快活,我在津门便多快活。”
宗翰哈哈笑道:“我在西京可忙得很哪!”
折彦冲道:“我也不闲。倭岛最近闹得很凶,倭人被流浪过去的流寇杀得差不多了,我正想着要不要过去调停调停,免得倭人亡族灭种,有干天和。你呢?在西京忙些什么?”
女真先辈曾从海路劫掠日本,所以宗翰对倭族也不算完全陌生,听折彦冲问起说道:“我在西边,忙得最多的自然是灭辽抚夏!还有,我最近为先帝立了一座庙,希望借先帝英灵绥服地方。有空来西京看看,这些祭祀什么的事情,你比我懂得多。”
宗翰把这件事说得轻描淡写,其实他在西京为阿骨打立了一座祖庙,意义不仅是宣示自己对大金政权的向心力,更是告知四方这西京他是不打算交给大宋了!
折彦冲微一沉吟道:“西京毕竟是先主说过要给大宋的,《海上之盟》墨迹犹在,现在你这么做,宋人没意见么?”
宗翰哈哈笑道:“他们能有什么意见?敢有什么意见?过几天我还想在太原也建一座,你看如何?”
折彦冲还没回答,斜也已大叫道:“当然好!”
宗望插口道:“如今我们大金以平州为南京,平州城虽好,作为陪都终究觉得局促。如果四叔同意,我也正想挪一挪地方。”
斜也问道:“挪去那里?”
宗望道:“比起平州来,燕京自然好得多!”
他们三个这几句话出口,便为今日的会议定下了基调!众人或有意,或无意,都目视折彦冲,看他怎么反应。
折彦冲道:“天大地大,为何一定要去侵扰大宋?”
宗翰笑道:“天大地大,但缺了大宋,四周的边边角角便联不起来。没有中原,东边的高丽、西边的西夏便都显得偏远狭长。但如有了中原,我大金的领土便能成块地勾连贯通!”
折彦冲道:“当初我们反辽,是因为大伙儿被逼得活不下去!如今有幸取辽而代之,实是上天庇佑!眼下各地物产日益丰盛,百货无缺,三百里辽河的粮产足供我大金军民享用。大家以前出生入死,为的也不过是富贵二字。如今我大金之盛,尊于大宋,境内之财,供各部有余,何必再起祸端?战事一起,不但大宋不好过,我们大金的勇士只怕也会损折不少。”
宗望冷笑道:“大丈夫生当天地之间,只有越战方能越勇!大金的勇士若不习战事,过个十几二十年就会像辽人那样都变成懦夫了——那还不如直接战死给他的儿子、兄弟、朋友做个榜样!自起事以来,我大金每战均有损折,但兵越战越多,将越打越强——怕什么损折!”
挞懒也道:“说到贵,咱们不在乎!都勃极烈和皇帝,勃极烈和王侯都只是一个名号罢了。但说到富,哼!大金虽然有钱,但这钱可都被驸马爷你揣在手里!我们这些谙班、国论什么的,说是大富大贵,但站在驸马爷你面前一比,哈哈,全成了乡下土财主了!”
折彦冲不悦道:“叔叔你这是什么话!我哪有你说的那般有钱!”
挞懒道:“你没钱?哈哈,在座所有人的钱财加起来,只怕比不上你一个小指头!别说你,就是你手下那些生意人,比我有钱的没有一百个也有五十个!”
折彦冲道:“津门的商人确实有钱,但那是他们的钱,不是我的!”
挞懒道:“他们在你的地头做生意,他们的钱怎么不是你的?那些人的身家性命,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折彦冲皱了皱眉头,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宗翰道:“彦冲,事实摆在眼前,如果没有大金,汉部能有今天?如今你们发了大财,却只是在手指缝中流些汁水出来洒给我们——别说让人解渴,就是味道也没尝出多少来!你这般刻薄,可怪不得大家生怨!”
各部酋长族长听到这些话无不点头称是,折彦冲道:“原来大家要的是这个,那也容易!”
宗望、宗翰等一起哦了一声,各部酋长族长也都脸现喜色,心想折驸马如果被其他勃极烈敲出一笔大财来,就算自己占不到大头,分上一点总有指望的!谁知道折彦冲却道:“如今大金的问题,不在于没有财货,而在于许多人不知道怎么生出财货!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斜也问道:“什么办法?”
折彦冲道:“我建议,将赋税、商贸、农工等事统合起来,设立一个宰相来处理!这个宰相,就让应麒来做!我保证五年之内,在座各位的身家至少都能翻上一番!”
各部酋长部长闻言面面相觑,宗翰嗤的一声笑道:“说到头,还是一句空话!”
折彦冲道:“怎么是空话!应麒的本事,粘罕你又不是不知道!”
宗望淡淡道:“五年!何必五年!这里的人只要回去齐发兵马,向南一冲,一年之内,就能得到十倍、百倍的身家!”
折彦冲道:“那样的钱,只能赚一回!再说,侵扰无罪盟国,岂是勇者当为!”
宗望笑道:“什么盟国!大宋那软脚病牛,也配做我们的盟国?再说,不向大宋的话,也还有另外一个去处!”
折彦冲变色道:“老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宗望道:“你不愿意我们去大宋发财,那我们便到津门去。反正都一样。”
折彦冲怒道:“你敢!”
宗望道:“不是我敢不敢,是你挡了大家的财路,逼得大家不得如此!”指着众族长道:“你们说是不是?”
众族长都道:“驸马爷莫要迂腐了,那个大宋,有什么好回护的。”
折彦冲哼道:“大金的问题,不在于财货太少,而在于上下不均,生财无路!劫掠这种事情,打仗建国时不得已这么做也就算了,立国之后难道也能这样吗?辽南和汴梁的财富,可不是抢来的!与其去抢一回汴梁,不如把北国三千里都变成汴梁!眼前明明有一条善路在,为何还要去干抢掠这等事情?别忘了我们已经是大国将相,不是强盗流贼!”
族长中有人问道:“驸马,我们真的都能变得和辽南、汴梁那样富吗?”
折彦冲道:“当然!在我汉部南下前,津门还不是一片滩涂?现在那里已经不比汴梁差多少了。津门能这样,别的地方为什么不可以?”
折彦冲这话倒也说得一些人心动,宗翰却笑着问道:“却不知要把北国三千里都变成和津门一样,需要多少年?”
折彦冲默然片刻,说道:“一步步来,总能做到的!”
对他这句避重就轻的话宗翰并不上当,继续追问道:“十年可以么?”
折彦冲道:“哪有那么快!”
宗翰又问:“二十年可以么?”
折彦冲皱眉不答,宗翰冷笑道:“难道要三十年、四十年?还是五十年、一百年?哼!就算真有那么一天,这里大部分人也早入土了!彦冲,你别太执迷不悟了!这次只要你点一点头,作为伐宋先锋,将来的好处,少不了你一份!”
折彦冲断然道:“要我做伐宋先锋,办不到!”
宗翰脸上微现怒色,斜也喝道:“彦冲,你真要做大金的绊脚石么?你再这么执迷不悟,不但各族各部不服你,只怕就连你汉部内部也受不了你干这种蠢事!”
折彦冲道:“我今日若能带兵去打大宋,明日便可能带兵反噬大金!五叔你希望我是这样的人么?”
宗望道:“彦冲,你再这么一意孤行,阿虎会很难做的。”
折彦冲沉吟道:“大宋与我有故,大金与我有亲——如果你们一定要打大宋,我最多两不相助!但要我做这前锋,恕我不能奉命!”
斜也森然道:“伐宋之事,皇帝陛下已有令旨!折彦冲,难道你要抗命么?”
宗望又大声道:“这里有谁支持折彦冲的?”他盛威之下,谁敢开口?
宗翰道:“彦冲,你看,这次你可不止是违抗都勃极烈之命,而且还违了大金上下、各部各族的众议!”
折彦冲冷笑道:“众议?这种谁也不敢开口的沉默就叫众议?你们真要加我罪名,直接加上来就是!何必抬出什么众议?”推席而起道:“大宋是我折彦冲父母之邦,此事天下无人不知。现在我们侵宋有利无义,我是金国大将,也是一方族长,逼大将族长杀亲叛族,恐怕对我大金不祥!”
宗望冷笑道:“为我大金万年基业,便是不祥也要做一遭!”
折彦冲沉吟片刻道:“你要侵宋,为的也不过是财物!这样吧,我愿倾全部之财力,帮你攻略原不属于大宋的燕京,帮粘罕经营河套,再替大金抚略漠北,以安大金,如何?”
宗翰淡淡道:“若不是为了兼并宋土、中外一统而安抚西夏,河套早已入我囊中,何必你来多事?”
宗望道:“伐宋之战,打到哪里便是哪里,何必划地自限!”
挞懒也道:“漠北那种不毛之地,只要乖乖向我大金朝贡称臣便好,便要抚略,也不需你驸马爷来操心。”
折彦冲道:“如果你们这也不满意,那我也没办法了!但伐宋之令恕我难从!国主若真要因此事罚我,便让他罚我好了!彦冲不敢背叛大金,但也绝不敢屈从一时乱命去干这等毁盟杀亲的不义之事!我若干出这等事情,将来没面目去见仁慈宽厚的乌雅束岳父大人,没面目去见重义守信的先皇阿骨打皇帝!”
斜也背后的宗磐听见这句话怒道:“折彦冲,你是在暗示父皇不仁不慈、无信无义么?”
折彦冲不接他话,但看那神色分明是默认!
宗磐大怒,喝道:“折彦冲你听好!我们来前父皇已有令旨:折彦冲若不肯作伐宋先锋,就地解除所有职务,押会宁候审!”
“好!”折彦冲道:“国主之命,彦冲不敢违抗!待我回津门召集部众,辞去大将军之任,便来会宁听候国主责罚!”对蒲鲁虎安塔海道:“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