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口城东南有一座刘家村,是三十几户刘姓青州移民建立的村落。经过昨日宗弼的扫荡,刘家村已经糜烂,只剩下一座祠堂还算完整。不过此时却有一个文士出现在祠堂里,曙光从窗口投射进来,让进门的刘彦宗看清楚这人的脸:但见他眉目清朗,两鬓却已染霜。
刘彦宗道:“杨朴大人?”
那文士点了点头,行礼道:“刘彦宗大人?”
刘彦宗也点头还礼,问道:“杨大人也是我大金官吏,为何不依正礼到军中参见二太子与国相?却要效那蛇鼠之行,在这种地方见面?”
杨朴冷笑道:“我大将军也是依了正礼到大定府与谙班、国相商议军政大计,如今安在?”
刘彦宗道:“驸马言语冒犯了皇上与谙班,故而扣留。君主留臣子,有何不可!”
杨朴道:“那辽口城外的兵马,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无故攻打属国,也是大金皇帝昭显信义的手段吗?”
刘彦宗道:“汉部乃大金臣子,君主勒令出兵伐宋,汉部为何不遵?不遵也罢,竟然闭城抗命,你汉部还有半点忠敬之心么?”
杨朴道:“忠敬之心,我汉部从来不少。不过忠而被拘,敬而见罪——不免令人寒心!”
刘彦宗道:“四封之内,莫非王土,食土之毛,莫非王臣!驸马既是大金之臣,则我皇帝、谙班留他一留,有何不可!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留在军中以礼相待!但你汉部抗命闭城,却是死罪!”
杨朴冷笑道:“君视臣为手足,臣视君为心腹;君视臣为土芥,臣视君为寇仇。二太子如此待我汉部,可是希望大金所有属国部族都引汉部为前车之鉴么?”
刘彦宗皱眉道:“罢了!这般扯下去,一百年也扯不完。说正题话吧,今日你来,为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杨朴道:“还能有什么事情!自然是要迎回我大将军!”
刘彦宗道:“谙班、国相他们和大将军还有话说,所以大将军暂时还不能回去。倒是你汉部,还是赶紧出城会师的好,那样皇上还能从轻处置。否则城破之日,双方都不好看。”
杨朴道:“这么说来,事情是没得谈了。”
刘彦宗道:“上命下从。皇帝在上,汉部居下,你们本来就该奉命行事,有什么好谈的!”
杨朴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这第一次谈判正要结束,忽闻外面杀声震天:第二日的攻城又开始了。
这一天宗翰和宗望换了位置:由宗望主攻东门,宗翰主攻北门。刚刚运到前线的投石车开到城下,城头李老实望见,连忙调来小型投石车在城头发射。汉部的这批可以放在城墙上的投石车比金军的投石车体型要小得多,但由于设计更为巧妙,弹射力道便不相上下。加上居高临下,天然占据了上风。金军投石车发石砸人砸墙,被城头兵将竖起布幕拦住,同时城头上汉军投石车迅速发动,炮炮都朝金军的投石车砸来。这时管宁学舍对于弹道学已有初步探讨,将部分成果运用于军伍当中颇显威力,瞄射的精准度远胜金军,所以两轮投石大战下来,金军的投石车便损毁殆尽。
汉部守军乘着投石车立下的威风,将远程武器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把大部分金军压制在射程之外。这样大规模地使用远程武器对于箭、石的库存消耗极大,但为了让负责后勤工兵用水泥修补部分城墙的裂缝,这一天汉部守军硬是把弓弩、投石车等发射得石如冰雹、箭如雨下。饶是辽口兵器物资存储充足,但这一天下来仍然津门管理库存的后勤官感到有些吃不消。幸好在这个时候,挂着“欧阳”旗帜的五艘大海船进港了。
“四将军!是四将军!”
“四将军的船队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辽口数万军民无不精神大振。那面“欧阳”旗帜对提升辽口军民士气起到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只要汉部水师船只还能自由进出海港,那辽口就不是一座孤城,而是以整个东海为腹地的前沿堡垒!
不过,欧阳适的船虽然到了,但他本人却并不在船上。接到消息以后,他将船队分为两部,一路由副将率领前往辽口,另一路则护送着自己进入津门。船靠码头以后,欧阳适并未去见隐居于船上的曹广弼,而是直接来找杨应麒。
杨应麒的案头堆满了各方面告急的文书。这几天女真人在攻城中付出了前所未有的人员伤亡,但汉部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经济损失!为了应付战争,半岛北部的农村多半开始废弃,半岛中部也完全进入战争预备状态!就连津门也变得空前的萧条!鞍坡撤下来的民众涌入曷苏馆部的领地,这批人暂时失去了饭碗,天天都要靠汉部的赈济过活。而维持辽口防守的物资数量更是庞大得让张浩差点想跳河!
现在的战争规模汉部财政还能支持下去,但要是战争的规模无限扩大,汉部现有的经济结构总有崩溃的一天。只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可能回头了。此时杨应麒已经有了觉悟:就算汉部经济、社会、民生全面衰退,就算辽南十年积累化为乌有,也要把这场仗打到底!
“老七,老六的事情,是真的吗?”仿佛完全无视杨应麒的难处,欧阳适一来便抛出了最为敏感的话题,在他看来,萧铁奴的叛变才是最重要的问题——这随时会引发让人无法预测的灾难!
“应该是真的了。”杨应麒道:“可我到现在也想不通六哥为什么要这样做!”
“连你也想不通,那就有可能是谣言!”
“谣言……”杨应麒苦笑道:“若是谣言,那大哥出事又怎么解释呢?大哥手下若有兵马,何至于无声无息地便落入女真之手?萧字旗是什么样的利器四哥你应该知道!就算在十万大军当中,他们恐怕也能抢出一条生路来!当时宗翰、宗望和挞懒他们的兵马虽然比萧字旗多,但如果是游击、转战、逃跑的话,要从大定府逃出来并非不行——宗翰他们要吃下滑不沾手、浑身是刺的萧字旗,恐怕付出的代价并不在攻克辽口城之下!再说,当时各部族长都在,族长中又有亲汉部者,如果六哥当时奋起反抗,宗望他们考虑到局势可能失控,未必就敢蛮来!”双方博弈的时候,其中一方就算已占据上风,但只要另一方还握着利剑,占据上风者在动手之前便得考虑考虑;但如果对方忽然解除武装,那就算强大的一方一开始不想动手也会被诱惑得动手了。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罢了!这件事情就先搁下,我问你,接下来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接下来?”杨应麒道:“还是那句话:守住汉部,迎回大哥!”
欧阳适听他说要“守住汉部”而不是“守住辽南”,便知道他已经考虑到最坏的情况了,叹道:“好吧,不管怎么样,我撑你!”
“谢谢你,四哥。”杨应麒心头的石头又放下了一颗,完颜虎、狄喻、杨开远、阿鲁蛮和欧阳适都已先后表示支持自己,到了这个时候,汉部内部便算是基本完成统一了。
欧阳适道:“大嫂在辽口吧?我待会就出发去辽口。听说老三在辽口干得还不错。津门有你和老二在我也不担心。可是现在这样打下去终究不是个事儿!眼见严冬未到,按女真人的耐力,再打三四个月没问题,可咱们辽南能支持这么久么?”
杨应麒道:“无论能否能支持得这么久都要撑下去!再说,我也不打算就这样坐困愁城!”
欧阳适听得精神一振,问道:“那你打算……”
“我打算主动出击。”杨应麒道:“我们的奇兵,已经在接近拉林河上游了。”
欧阳适大惊道:“拉林河上游?怎么可能这么快?”
杨应麒道:“那是五哥下的棋,人数不多,不过足够吓吴乞买一跳了。”
欧阳适道:“这支人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不急。”杨应麒道:“等吴乞买大举增兵南下接应之后再说。”
欧阳适喜道:“老五要截断他们后路么?”
杨应麒摇了摇头道:“那几个部族的力量还不足以截断女真后路。我想干的是让吴乞买吓一跳,只要他把派出去的部队再调回来,金军的整个布局就会露出破绽,同时也会加重吴乞买和宗望之间的不满,那样对谈判会更加有利。”北国所谓部族,大小不一,最小的有时候就是一个村落,百十人口而已。
“谈判?”欧阳适奇道:“都撕破脸皮了,你还要谈判?”
“不谈判能怎么样,难道真的要这么一直打下去么?”杨应麒道:“别忘了大哥还在他们手里!我们打得这么凶,不就是为了救大哥么?打得凶了,打得让女真人认为赢不了,才可能进行对我们来说有利一些的谈判!才有可能救回大哥!”
欧阳适沉思半晌,忽然道:“应麒,如果大哥妨碍了汉部的前进,你说……”
杨应麒作色道:“四哥!你这是什么话!你要怂恿我害大哥么?”
欧阳适眉毛调整了一下,笑道:“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我怎么可能会害大哥?”
杨应麒看了他两眼,忽然冷笑道:“我忽然有些明白老六为什么会造反了!”
“哦?”
杨应麒大声道:“他一定是出于什么自私自利的心思,把兄弟之情也不顾了!”
欧阳适道:“你怎么就说得这么难听?”
杨应麒指着欧阳适的鼻子道:“你!你刚才不也动了这样的心思么?”
欧阳适笑道:“你说的这么直接,就不怕我翻脸不支持你了?”
杨应麒冷笑道:“既然是兄弟,有什么不满就该说出来!就算翻脸,也好过憋在肚子里互相算计!”
欧阳适笑了笑道:“这也有道理。”拍了拍杨应麒的肩头道:“不过老七你放心吧,虽然我平时跟你也常常斗嘴,但现在是非常时期,这一关我一定会撑你撑到底的!”
杨应麒也消了气,说道:“四哥是能顾大局的人,我向来知道。”
两人正说着,忽然燕青进来报道:“七将军,不好了,部民们把六将军的府第给围住了!”
杨应麒怔道:“围住?他们要干什么?”
欧阳适冷笑道:“这还用说!当然是为了把老六的家人拉出来泄愤啦!现在老六已经成为汉部的叛徒了,是不是?”
杨应麒目视燕青,见他点头称是,怒道:“胡闹!胡闹!汉部又不是没有法律!就是要惩戒叛徒,也不能用这种形式!备马,我这便过去瞧瞧!”
欧阳适拉住他道:“记得带兵马过去。”
“带兵马?”杨应麒问道:“带兵马干什么?”
欧阳适叹道:“老七啊!你以为那些还是老老实实的市民啊?那已经是被怒火冲昏了头的暴民了!你不带人手去,小心他们连你也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