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看着李俊昌这般做法却是抿着嘴想笑。
这切菜又不是杀人,白菜又不是人头,怎能从中间下刀,兰要将其砍断?如此这颗白菜便算是废了……没有了丝毫的用处。
不过老板娘并没有出言责备,而是一反常态,极为温柔的想要从李俊昌的手中把菜刀抽出来。
李俊昌没能明白老板娘的意图,手上发力,仍旧是死死地握住,老板娘伸手捏住菜刀的刀身,用力猛地一抽竟是没有抽动,这才拍了拍李俊昌的手背,想让他放松下来。
老板娘的指尖刚刚触碰到李俊昌的手背时,他便骤然一缩,接着就松开了手,菜刀失去了着力点的支撑,自然朝着一旁歪倒下去,老板娘瞬时借住菜刀,脚下步子朝前移动了二尺有余,比李俊昌更加靠近面前的桌案,还有桌案上这颗已被砍成两半的白菜。
况且这老板娘身上的味道也的确有些与众不同。
李俊昌不记得小时候,他和金爷都还生活在震北王域鸿洲府城时,老板娘身上究竟是什么味道,但方才的这一阵悠悠却是让他立马就感觉到老板娘与他曾经接触过得每一种妖艳都极为不同。那些个所谓绝色,大抵都是用衣裳和脂粉堆砌出来的。就算是拥有着一眼勾人魂儿的风骚妩媚,那也是流于表象,覆盖在皮囊之上。
李俊昌的个头比老板娘高了不少,如此一来,却是刚好面对着老板娘的后脑勺,他的鼻尖处传来一股子悠悠,却是老板娘的发香和体香。
这里水虽然金贵,但老板娘仍旧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即花费甚多,也要面容干净,衣衫清透。这些年,李俊昌走南闯北的,也不是清汤寡水不沾荤星儿。对于女人和女人的身体,当然也有他自己的了解。可这倒是他头一回能如此平静且安宁的贴近一个女人的身子,以前的时候,无非是为了发泄而已。干柴烈火,各取所需,只关注那肌肤柔嫩的程度,哪里有这般的心境与心情?
李俊昌曾一度认为喝水是个极为麻烦的事情……明明没有任何作用,但却又是不可或缺。饿肚子的感觉,尚且可以忍耐。有时饿着饿着,也就过了劲头,浑身轻快。但口渴却不同,到了一定的限度,如若再不饮水,那当即便会两眼一黑,一头栽倒,万事不知。
这么翻来覆去的一想,若是把老板娘的平淡比作水,那岂不是更加凸显了老板娘对自己的重要性?
老板娘虽然有时候也尽展媚态,可是她的娇媚却是由内而外,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无须刻意,漫不经心中反而有股子卓尔不群的气质。眼波流转当然比不上这天生媚骨,而天生媚骨却又比不上那无常喜怒。只有让人愈发的吃不准,捉摸不透。一目了然的东西,吸引力稍有欠缺也是人之常情,就好比小时候喜欢吃甜枣,但吃多了,上火流鼻血之后,再捡到可人儿的甜枣便也会噤若寒战……可是在入口之前,即便知道有这般严峻的后果,却是也没有几人可以抵挡得住甜枣的诱惑。
李俊昌从跟着金爷进入这客栈开始,老板娘对待他的就是衣服不冷不热的态度。既没有像是他乡遇故知那般激动,倒也没有过于的冷漠。若是让李俊昌总结起来,便是平淡,如饮水一般的平淡。酒汤激烈,从双唇开始,到舌尖,到喉头,再到肠胃,无时无刻不侵袭这人们的感官,夺取了其与一切事物的焦点与重心。茶汤柔雅,沁人心脾,总是能够一点点的把人浸润个通透,几杯下去,两腋盛丰,后背习习,也是别有一番回味。只有这水,怎么进怎么出。除了颜色略有不同之外,其他没有任何变化。
身子朝着右后方退了退,这么近的距离,让他难免有些想入非非,心猿意马。毕竟这谁都不是圣人,谁也没必要去装君子。李俊昌连个好人都不算,本也就没有去当圣人,装君子的条件资本。
“本想着你帮我,能更利索些……但看你方才那一刀下去,就知道还不如我自己做!”
“你不是让我切吗?”
李俊昌开口问道。
老板娘让李俊昌去成了一捧水来,把先前未切完的土豆先泡在了水中。
“这土豆也需要泡澡不成?”
老板娘白了他一眼说道。
她拿着那颗被李俊昌砍成两半白菜的下半段,顿了顿后先是切缺了白菜的根部。这下半段全都是白花花的菜帮子,可能是因为在这干燥的矿场中放的久了,表皮也变得皱皱巴巴,有些发蔫。
老板娘反问道。
“人不洗澡,自然会变得脏兮兮,黑乎乎的……”
李俊昌笑着问道。
“人不洗澡会是个什么样子?”
老板娘说道。
李俊昌听后显是皱起了眉头,接着便放声大笑起来。
李俊昌回答道。
“土豆也是一样!虽然不会脏兮兮,但一定会黑乎乎的!”
听到的人全部都是一愣,来这里也算是不少时日了,还从未听到过如此般恣意、轻快,无拘无束的笑声。所有人的心胸在听到了这阵笑声之后,骤然都变得舒畅起来,因为他们都能从这笑声中感悟到这发笑人在此刻是真正的快乐。不论他以前经历过多少艰苦,后面还要经历多少,这艰苦却是被这阵子笑硬生生的断成了两截。即便他在小碗之后仍旧会落寞,会遭受艰苦,会饱经风霜,但起码他也真正的开怀过,轻松过,欢乐过。这边已经是许多人一辈子都可望不可即的境界了。
有这样感触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二楼上的震北王上官旭尧。
人不干净,是因为在外奔波,摸爬滚打导致的。而这土豆既没有腿脚,也不会说话,怎么就能无缘无故的变脏发黑?他姿势认为这是老板娘随口说的玩笑,却是把他当做了一番消遣
李俊昌的笑声有些过于放纵,竟是穿透了后堂,一溜烟钻进了前面的大厅之中,接着还顺那楼梯一路朝上,把每个房间都全部灌满。
没错还是夜里。
对于开怀的人来说白昼与黑夜没有什么区别,更谈不上谁比谁更加重要,但是对平静的人来说,夜总是有些难熬。
他似乎也是个平淡如水的人。万事不萦于怀,便也为这没有什么过于澎湃和汹涌的感情。
昨晚夜里。
即便有时候很晚了,楼下大厅中还会传来嬉笑怒骂,但只要耐心的等待,它们总会消失的。
震北王上官旭尧就在这种等待之中忘记了点灯,在椅子上静静的坐着,一直到这些沸腾全然退去。
白日的喧嚣,在夜里全都会隐去。
夜里的寂静,也不会遗留到白日。
这就好像一个心如止水的人,可以在三伏天里,穿着一件厚重的棉袄穿行过闹市之中而不流汗水。但入了夜之后,即便也是在三伏天,身上仍旧穿着那件厚重的棉袄,却还是会把他冻的瑟瑟发抖。
窗外吹着风,可无论这窗子,还是房子,还是震北王上官旭尧面前的桌子,屁股下的椅子,都不是他的,也都是他的。
夜是平静的,人也平静。
人的平静趋于夜的平静之上,却不能少有夜的衬托。
现在他倒是有完完全全,的的确确属于他的东西了。
那就是这盏灯发出的光。
说不是,因为这里不是他的震北王府,而是老板娘的客栈,饭馆,杂货铺。要说是,却是因为老板娘这客栈,饭馆,杂货铺,开在了震北王域的鸿洲。而他,是震北王。当然也算是他的。
最终震北王上官旭尧还是在这间不知到底属于谁的房子中,点燃了一盏灯。
明月高悬,月光也高悬。
都说月光似轻纱,薄薄的,慢慢的,飘荡下来,把人间的一切全都归结于平静之中,无所不用其极的传达出一种意思,三个字:该睡了。
夜里灯光比白日最亮堂的阳光更加能温暖人心,震北王上官旭尧把窗户微微的推开了一道缝隙,让这温暖的灯光顺着这道缝隙弱弱的倾斜出去。
这样做并没有想和窗外气清的月色互相比试,一争高低的意思。没人知道震北王上官旭尧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不但这么做了,还把灯盏朝窗前挪了挪。
与月光的轻缓想比,灯光是急切的。
当这人间的一切都被月光笼住,归于沉寂,缓缓睡去之后,只有这灯光仍然在不紧不慢的流动,成薄片覆盖在它想要守护的人与物的身上。看上去或许很是粘稠,没有月光那般清丽,飒爽,但正是这样的粘稠,在这夜里,却成了唯一能与月光争锋抗衡的力量,也成了震北王上官旭尧这么一个平静的人,在平静之中,抗衡平静的力量。
可是灯光的出现,算是打破了这亘古不变的习惯。
与月光的轻薄想比,灯光是厚重的。
在震北王上官旭尧还没有成为震北王的时候,他也经常这么笑。他自己曾经生活的过得地方叫做乡下,这着实是一个和奇怪的称呼。毕竟大多数人都会把这样的地方称作故乡,而乡下,无形之中就带了一种贬义。
上官旭尧离开“乡下”的时候,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轰轰烈烈,只是一女人把她满脸的泪水和因为哭泣所流出的鼻涕全都抹在了他的脸上。上官旭尧没有哭,他始终都是在笑着。没有笑声的笑,往往要比快怀大笑更加透彻。而他就这般笑着,让那泪水和鼻涕逐渐在他的脸上,凝固,干涸。
就是这么一盏小小的灯,便能让他不用去穿上厚重的棉衣也不至于被冻得瑟瑟发抖。
刚才传入耳畔的李俊昌的笑声,和昨晚震北王上官旭尧的灯火却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却是比那粘稠的灯火流动的更急畅快,无拘无束。
直到上官旭尧很少能笑得出来之后,他才体悟到了当时离别之际,那女人的眼泪与鼻涕的含义。
上官旭尧第一次没有笑出声来的时候,是他的腹部中了一剑。
上官旭尧自始至终都不明白为什么那女人要哭,而那女人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如此决绝的想要离开。
后来,过了很多年。
当剑锋划破血肉的时候,伤口中有鲜血渗出的时候,也不是悄然无声的。
剑尖先是发出“啵”的一声,划破了皮,刺入了肉。紧接着又是“当啷”一声清脆,鲜血便汩汩流出。这一声清脆,像极了夏日里挂门廊上的风铃碰撞所发出的声音。
至于当时是个什么光景,又为了什么原因,他已经不记得了。
中了一剑,就是中了一剑,他是个人,又不是神仙。孤身在外,磕磕碰碰,手上流血,都是难免的。只不过以前他在“乡下”练剑的时候,那个把眼泪和鼻涕抹在他脸上的女人告诉他说,如果剑出的足够快,那知道刺入对方皮肉之时都不会有任何声音。但上官旭尧不但不赞成,反而极为抵触。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剑只要出鞘就会传来一阵“呜呜”的风声。有人说,这声音,是对一条即将逝去的生命的哀悼,但上官旭尧却从中听出了一股浓浓的渴望。
他的那位朋友,好像也并不想杀死他。
不然的话,这一剑定然会刺入他的咽喉而不是腹部。
“乡下”的晚风很柔和,尤其是在仲夏夜。伴着微微晚风,听着头顶铃声的清脆,携带着树叶被微风吹动的沙沙声,沙沙声又拨动了清脆的风铃声,如此循环往复,上官旭尧可以呆呆的坐一整夜,直到晚风停滞也不肯离去。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第一次听到剑刺破血肉以及鲜血流出的声音是在他自己的身上,是从他最亲密的朋友的剑上。
上官旭尧挣扎着想要挥剑反击的时候,朋友忽然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嘴前,比划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你听到了吗?这风铃声?很轻很轻……不似风,而是一只猫!一只猫再用它爪子上厚厚的粉嫩肉垫拨弄着一下坠落地的风铃!”
腹部当然也是个致命的地方,但朋友的剑,只刺进去了整整一寸。一点不多,一点也不少。
受了伤疼痛当然是无法避免的,而且这样的皮肉伤,血却是也要留的更多。
原本按压在伤口上的手,也挪到了一边,任由那鲜血流淌着,浸透了衣衫,湿透了地面。
不过再好听的声音,他也有厌倦的时候。
朋友如此说道。
这么一说,上官旭尧好似也听见了这声音。不得不说,朋友描述的很是精确,让他的眼前也逐渐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
看着朋友死去的面庞,上官旭尧却是也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他的笑,也就是从那刻开始逐渐少了起来。
最终,上官旭尧还是拔剑反击,把这朋友杀了。
到死,朋友的脸上都有这一层挥之不去的疑惑,仿佛在说我给你带来了这人间最动听的乐音,你为何还要杀我?
震北王上官旭尧回过神来叫道。
“王爷有何吩咐?”
无论是谁,当知道一个朋友至死也没有原谅自己时,恐怕都难以笑的出来。这道心结只要一天没有过去,那笑就会一日一日的衰减下去。
“孙德宇!”
另外,他还看到王爷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腹部不断摩挲,这让孙德宇有些紧张……他以为王爷的身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不适?矿场这里,荒僻不堪,眼下又鱼龙混杂,万一王爷有了些什么三长两短,他可就是这震北王域最大的罪人。
无的放矢的想法和念头必定都会越来越极端,一但有了这个念头就无法操控,即使后面会给出了正确的解释,也会遗留下先前疑惑的印子,最终钻进那牛角尖之中。
孙德宇应声走了进来。
他看到王爷竟然在大白天的时候点了灯盏,还把这灯盏放在了窗台上。窗户打开着,可是这风沙却如同找了眼睛一般,全都避开了这扇打开的窗子,以至于放在窗台上的灯盏,火苗都没有出现丝毫的抖动。
“你知不知道震北王城,东门旁的城墙下有个黑影?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蹲在那里?”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孙德宇想着想着,却是觉得身子有发冷……双手也开始微微的战斗。他的腰带里放着一枚传讯符,使用秘法制成的,算是星剑老人皇朝的遗留之物,现在这制作方法以及失传,却是用一枚少一枚。孙德这次在离开震北王城时,犹豫再三,还是从王府秘库里拿了一枚,贴身保存,以备不时之需。
只要他将这枚传讯符碾碎,那其余仍在震北王府中躲清闲的其余王府供奉们就会立即收到消息,星夜疾驰的赶往这里。可是这传讯符临走前装在身上已经是件让孙德宇异常纠的事,现在若要使用,岂不是更加的纠结?况且王爷的方才唤来自己的目的尚不明朗,若是他冒失的碾碎了这宝贵的传讯符,难免不受到王爷的责备。一时间,孙德宇的右手却是挂在要带上,进退不得。
震北王上官旭尧叹了口气说道。
孙德宇听得一头雾水,他不知道王爷这两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孙德宇摇头表示不知。
“我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看到了,但在当时那团黑影可是极为明显的。”
震北王上官旭尧不是一个乐意出门的人,不乐意出门,当然也就不乐意走路。但这位蹲在城墙下光着脚的男人却不知为何的让震北王上官旭尧产生了无比的兴趣。简直要比一位角色的妙龄女子,一丝不挂的站在他面前还要有兴趣。
三日里,他往返于王城东门无数次。
震北王城的东门,他也走了无数次,但每一次却是都行色匆匆,哪里会注意到门旁边的城墙上有没有黑影?
但凡能留下印记的东西,都是需要经年的累积才能造成。那团黑影看上去像个人蹲在那里,实际上就是有个人,曾经在那里蹲了很久很久,一步也不离开。震北王上官旭尧每次走过东门时,都能看见他,低着头,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膝盖,顺便还垫着自己的下巴,眼睛一开一合,并不浑浊,但也没有什么光泽。穿着的衣裳并不算破烂,起码比真正的穷苦人和叫花子要好的多,但是他却光着一双脚。脚很脏,还黑,比他背后在城墙上烙下的合影还黑,简直和他腿上的那条黑布裤子练成了一体。若是不仔细看看,根本区分不出来哪里是裤脚,哪里又是他真正的脚。
震北万上官旭尧对他伸出了手。
一把将其拉起后,带他去王城里的祥腾客栈中吃了一顿饱饭。
具体几次,没人记得住,反正一来一回,总是可以算得上两次。直到第三日下午,震北王上官旭尧看到这人的身子微微朝前倾倒了些许,这样的细微的变化本是难以发现的,但他却是因为对这人过于感兴趣,所以一丝一毫的不同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这一天晚。
震北王上官旭尧笑了笑,把整个酒壶都递给了他。不过他着实不是一个会喝酒的人……刚喝了两口,便被呛住而剧烈的咳嗽起来。伴随着他的咳嗽,震北王上官旭尧告诉他说,自己之所以请他吃饭,是因为看出他已经快要饿死了。先前还能蹲城墙下岿然不动,但到了第三日却是已经坚持不住而身子前倾。王城门口饿死人终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他才会请他吃饭。
说完了原因,震北王上官旭尧把杯中的酒饮尽,起身准备离开。这样的人他见过不少,身子骨康健硬朗,没有害病。应当是还修过武功的,不然怎么能够在肚中饥饿的情况下,一动不动的蹲在原地三天?但这正是由于他们自持懂一点武道,便觉得可以千里行天下,闯江湖,等一无所有,满身伤病的时候,才想着来繁华的王城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什么一本万利的买卖,发一笔横财,结果却是连走进王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蹲在城墙根儿下,用自己的后背,在城墙上烙出一团黑影。
饭后,他问这人知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请他吃饭。
那人茫然的摇了摇头,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震北王上官旭尧手里的酒杯。
震北王上官旭尧还把自己的靴子脱下来,扔到了他的脚边,告诉他什么时候想好了,就穿上鞋,洗把脸,顺着祥腾客栈门客的这条长街一直朝北走,走到走不动为止,便可以再见到自己。随后,震北王上官旭尧便自己光着脚走了出去,大家上的人纷纷侧目,但他却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自己脱掉的不是鞋子,而是一双百斤重的枷锁。
一个人穿不穿鞋子,真的是太重要了……衣衫褴褛虽然也不够体面,但若是光着脚,连双鞋子都没有,那却是不体面中的不体面,堪称下下等。王城里的那些个叫花子,夏天是也会很小心的把裤子裁下来一截,裹在脚上,以此来标榜自己虽然要饭,但终究还是没有落了这最后一丝体面。
行走和江湖,本就是两件很痛苦的事情。而一本万利的买卖,除了杀人越货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可是一个自己都要饿死的人,哪里还有力气去杀人?这世道,百业兴旺。即便是没有修过武,没有读过书的普通人也能挣口饭吃,让自己不至于饿死。但是他却不行。修武不够彻底,读书并不识字。想想当初离开故乡时的豪言壮语,再看看眼下自己混成的这副德行,却是也不好意思回去。
况且回去了,只能下地种田。一直在外面,又放下脸去街头扛活卖力气。好在震北王上挂需要在临走前,还是给了他一个选择。他告诉这人,自己这里有个活儿很适合他做。不仅能够每顿吃得饱,还能吃得好。他爱吃的酱肘子,以及糖醋鱼,只要能吃得下,就是百八十份也能付得起账。他嘱咐这人要快些考虑,毕竟一顿饭就是吃的再多,终究也会有饿的时候。
三日后。
震北王府门前。
震北王上官旭尧虽然光着脚,但却没有人敢说他这是不体面的做法。因为他是震北王,是震北王域之主。这样反诉的要求在他的身上已经不适用了,他敢说即便是光这身子走在街上,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敢于去指指点点。
让震北王上官旭尧没有想到的是,这番光脚走回王府,不但没有给他招致任何非议,反而多了许多贤明的称号。
他们或许都觉得这人的精神有些不正常……不知道何时就会突然暴起,对旁人来讲却是一场飞来横祸。
震北王上官旭尧看到他跪在路中央时,已经过了正午,他刚刚起床,而他却依旧跪了将近三个事成。震北王上官旭尧并没有清晨洗澡或泡脚的习惯,但今日却破天荒的让侍女打来了一盆热水泡脚。随后,又穿上了一双洁白的袜子,和崭新的靴子,背着手,独自走出王府,走到那人身前,弯下腰低头看着他的面庞。
那人穿着鞋子,跪在路中央。
往来的人不解的看着他,都大多都躲得远远地。
震北王上官旭尧终究还是领着他走进了王府,随着王府的大门重新闭合上的那一刻起,这位吃不饱饭还没有鞋穿的男人得到了异常彻头彻尾的机缘。但震北王上官旭尧却忽略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当然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没有同样的经历,自是无法真正的交心。
一个曾经快要饿死的人,对食物的需求已经成为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执念,而一旦他知道了食物可以用金钱来购买时,这种执念便会在骤然间调转了方向。
依旧很是清瘦,但眼神却多了些坚定与果决。震北王上官旭尧问他为何今日才来,毕竟距离上次吃完饭又过了三日。这让人很难区分,他究竟是真心诚意的想要接受震北王上官旭尧给他的活计,还是因为肚子又饿了,走投无路才来。
让震北王上官旭尧极为吃惊的是,这人极为痛快的承认自己的肚子又饿了,但他同时也说,只有在肚子饿的时候,脑袋才是清明的。若是顿顿都吃饱,那便只想睡大觉,根本没有任何兴致去思考问题。这种言论等震北王上官旭尧来说着实新鲜的紧……因为他从来没有而过肚子。一个没有饿过的人,自然也就不会每段饭吃的太饱。因为他没有对下顿是否没有着落的恐慌。
震北王上官旭尧回头看到他的手上正蹲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两个菜碗,一饭碗。一双掉了漆的木筷子斜插在糙米饭中,被饭的热气熏蒸着,表面都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面前的窗子不知何时被风吹得关了起来,还把窗台上的那盏灯打翻了……震北王上官旭尧重新推开窗子,还把那灯盏服气,重新点燃。随后接过孙德宇手中的托盘,把两个菜碗放在了灯盏的左右,那只装了满满一碗糙米饭的翻腕,放在了灯盏的前面。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他把那米饭中斜插的筷子扶正,后退了一步,开始欣赏起面前的菜色来。
“王爷,该用膳了!”
孙德宇说道。
“今天是晓立的三七。”
震北王上官旭尧扭过头对这孙德宇说道。
今天的菜有几分别出心裁。
一碗清炒白菜,每一片竟是都被切成了菱形,切面的边角线十分平整,和被切成凌乱碎块的葱姜蒜放在一切,还真是有几分般配。另一碗则是土豆,却是丝与片的混炒。这备忘山观需要不用尝都知道,这土豆定然是不好吃……要么丝,要么块,要么片。入锅的菜,行装自然要统一起来。这可不是为了好看不好看,而是不同的形状,受到的火候也不同,炒出来要么老了,要么太嫩,这般奇怪的口感,怎么会好吃?好在震北王上挂需要本也就没有想吃,他走到自己的床边,从行囊中拿出了一双崭新的靴子,放在了窗台下,他刚刚站里过得地方。
起身后,孙德宇很是不解的说道。
他不明白为什么对一个出卖自己,险些要了他性命的叛徒如此深情重义。
说完后拉着他一道,对着窗台上的饭食,灯盏,以及地下的靴子很是肃穆的鞠了一躬。
“王爷你这是何必……”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孙德宇虽然还是没有彻底的明白过来,可就是觉得自己似乎对眼前这位朝夕相处的王爷毫不了解……
孙德宇比晓立入震北王域要晚了几个年头,但他也曾听说晓立与震北王上官旭尧之间的过往。若不是当时的一顿饭,他应当是早就饿死在震北王城的城墙下了……哪里还有日后总揽王府的风光?
“总是不能因为一次犯错,就否定了一个人的所有……人都会犯错,但他也做了许多对的,好的事情。”
说完笑了笑,然孙德宇下楼去找老板娘再要一份饭菜送上来。他忽然又想尝尝那丝和片混在一起炒的土豆丝究竟会是什么味道,没想到一入口,却是就另其瞪圆了眼睛。
一锅米饭,一个馒头固然平凡,这里吃不到王府中变化万千的精致事物,但不管吃下了多少山珍海味,有菜无食者,终究是下等。五谷中的稻、黍、稷、麦、菽,从南到北,遍布广袤的五大王域。不过,几乎所有五大王域中的人都知道一个概念,那就是西北两大王域的人喜欢吃面食,而东南以及沿海两大王域的则顿顿离不开米饭,至于中都,却是百花齐放。
“你也会出错的,我也会。我很能原谅自己,所以也能原谅你们。但我原谅自己市一刹那,原谅你们总是需要些时间!”
震北王上官旭尧接着说道。
吃完之后,震北王上官旭尧“呼”起身,瞬时就不见了身影。
待孙德宇感觉得面前传来的风是,他已经走到了楼下大厅中。
震北王上官旭尧是平南王域之人,虽然已经离开了那“乡下”很久,但他的口味却仍旧没能有太多改变,仍旧爱吃南方的米,和新鲜的菜。而老板娘这里的饭菜,充其量也就是顶饿而已,却是从来没有过让他眼前一亮的感觉。可是今天这道奇怪的土豆丝,一口下去,就令震北王上官旭尧欲罢不能……明明没有用任何稀奇的调料,烹炒的手法也是如日常般无二。震北王上官旭尧想起了先前李俊昌发出的那一阵爽朗的笑声,心中不自觉的认为这土豆的味道,或许和那阵笑声脱不了干系……
孙德宇从未见王爷如此狼吐虎咽的吃过饭,他每次都是慢悠悠的,显得极为安逸。不过一想到这世上本也就没什么事值得让他着急,故而也就能够想通。
“我炒的,他切的。不好吃?”
老板娘淡漠的问道。
“这土豆丝,是谁炒的?”
震北王上挂需要高举着一只空碗问道。
孙德宇紧随其后的走下楼来,看到王爷刚好把这手中的空碗放在桌子上。
“看到这碗土豆丝很对你的胃口?”
好吃又如何?不好吃又如何?
这饭菜,只要给你送上了楼去,不管好吃不好吃,也不管吃了没吃,却是都要付钱。至于这口味如何,这里本就不是什么大馆子,好店面,由不得人挑剔。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晋鹏摇了摇头。
景鹏看着空碗问道。
“你吃了吗?”
此时正在吃饭的,只有赵茗茗,糖炒栗子,以及那位小姑娘。
看到赵茗茗面前摆着的菜碗,震北王上官旭尧走上前去问道:
“你一定得尝尝,你们都得尝尝!若是不吃,定然会后悔一辈子!”
震北王上官旭尧对这大厅中的众人朗声说道。
眼前这人问的是“吃的还习惯吗?”,而不是“好不好吃”。
听起来都是询问这饭菜,但实际上却是大有不同。
“吃的还习惯?”
赵茗茗听后心里“咯噔”一下,手中的筷子顿时僵住。
“怎么来了这里?”
震北王上官旭尧让老伴娘给他上了一壶茶,一壶酒,自己则径直坐在了赵茗茗的对面,传音问道。
“味道不错!”
赵茗茗轻轻一笑,回答道。
赵茗茗同样以传音问道。
“我知道你是谁,只是好奇为什么回来这里。”
糖炒栗子向来不喜外人来打扰自家小姐,尤其是还在吃饭的时候。看到震北王上官旭尧竟然如此厚颜无耻的坐在了自己等人的对面,当下就要拍桌子发火,但却因看到赵茗茗丢过来的眼色而忍住。
“阁下是谁?”
“出来随便走走……难道这矿场却是禁忌之地?”
赵茗茗问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看样子,他却是并不想告诉赵茗茗自己的身份,但他对赵茗茗来这矿场究竟是为了何事很是好奇。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同时也倒了一杯茶。
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同时也一口饮尽了杯中茶。
“这倒不是,矿场就在这里,你来不来它也在这里。只不过现在不是个好时候,你若是只想随便转转,还是看完了早些离开的好。呆久了,难免会有些事端。”
震北王孙德宇说道。
“这样喝酒的滋味就和现在的矿场一样。没试过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看到有人这样做了,就会好奇。但若是真的去尝试了,便又会觉得也就如此,着实算不上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震北王孙德宇说道。
“这样喝酒,还能有什么滋味?”
赵茗茗问道。
震北王孙德宇没有得到赵茗茗的任何回应,却是也觉得有些无趣……兀自撇了撇嘴,却是就起身准备离开。
“你的酒!”
赵茗茗默不作声。
对于眼前这人的心思,她知晓的很清楚,无非是让她离开罢了。但越是如此,这里对她的吸引力就越强。赵茗茗就更是想多呆几天,看看这矿场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不然怎么从自己刚踏进门开始,酒杯接二连三的劝说离开。先是老板娘,然后是眼前人。
“算我请你喝的!”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赵茗茗说道。
这句话没有传音,而是直白的从口中说了出来。
这应当是震北王上官旭尧执掌震北王域之后第一次被人拒绝,一时间他却是有些没能反应过来。这么多年,所有人见到他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他说出来的话,从来没有人敢于反对,即使是和他最近亲的人也是如此。或许就会暗地里悄悄的抱怨几句,但决计不会明晃晃的抗命不从,反而都是一丝不苟,尽心尽力的去完成。
听到赵茗茗语气如此坚决,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是也灭了办法……他只能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桌前,把酒壶和茶壶都拎在手上。省的让赵茗茗再把自己叫住,说这茶她若要喝,也会自己买。那样一来,岂不是尴尬?
“不必!我要喝,会自己买。”
赵茗茗头也不抬的说道。
但是就在他的脚步堪堪踏上楼梯的第一级时,老板娘却说,这道菜已经没有了。不仅是这盘土豆,就连那切成菱形的白菜,也没有了。
看着震北王上官旭尧上楼的背影,高仁突然脸色大变。紧接着整个身子都开始瘫软下去……他本就个头不高,如此一来,却是连桌面都够不到了!
他的目光短暂的扫过了靖瑶好高仁,没有做任何的停留,脸上神情淡然,嘴角似是还有微微笑意。走到晋鹏身边后,伸手拍了拍晋鹏的肩膀,说道:
“一定要尝尝这道菜!”
自然又是高朋满座的酒局。
自然是以小机灵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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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爷府中。
从头三杯喝完之后,青雪青就在于华浓不停地说到着什么。
但是她二人声音极小,就连靠的最近的文琦文支棱着耳朵,却也是只能听到个大概。
只不过桌子的一角,却显得和其他人很是格格不入。
华浓坐在青雪青的身边,隔过去,则是文琦文。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她却是和青雪青讲起了曾经生活在山野中的往事。
这也是让他最为心惊动魄的一次,因为在他疲弱交加,又害了伤寒的时候,身后竟然跟着一只落单的孤狼。
“然后我就听到背后有一阵时断时续的喘息,但是我的身字已经是极端虚弱了……很多人都觉得,虚弱的时候应当是全身瘫软,其实不是,当时我的身子极度的僵硬。我脑子里虽然依旧在浮想联翩,但是僵硬的身子却不能做出任何反应。我特备想要翻个身看看周围到底是什么动静,但是这个动作在我的脑中重复了几十次,我确实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
华浓说道。
“当时我听到的声音,就和你现在喘息差不多!只不过每一声之间的间隔要更久一些,说实话我也不记得最后是怎么翻过身去的。因为我倒在地上时,是趴着,连冲下。下巴应当是磕在了一块石头上,火辣辣的痛!痛到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但疼痛过后的麻木却让我的脖颈不能扭动分毫。所以我必须翻过身来,仰面朝天,这样才能看到我身后到底是有什么东西!”
华浓喝了口酒,接着说道。
“然后呢?你为什么想要翻身?最后你是怎么翻过去的?”
青雪青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华浓说道。
青雪青听到这里,振奋的又喝了一杯酒,却是连身边文琦文说的让他“慢些喝”的关切之词都没有听到。
看来这喝酒说故事,并不是只有小激灵才会如此。任凭谁,说起自己印象深刻,难以忘怀,或是又颇为感慨的往事,都是想要喝酒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翻过身来,看到两丈左右的树石之间,有一头灰狼。应当是落单了的……要知道狼群向来都是一个整体。群起而攻之时所向睥睨,但若是落了单,它的日子定然就会变得不好过!”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笑!”
青雪青说道。
但华浓却是忽然沉默了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青雪青说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亦或是先前这两人的轻视,让他的胸中憋着一团火,却是一定要说些能够标榜和证明的事情来才行。
想着想着,华浓却是笑了起来。
“昨天我也笑过,先前我也笑过。”
华浓说道。
“那是苦笑,苦笑算不得笑!就跟蜗牛不能套上犁铧去犁地一样。”
青雪青撅着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