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文坛龙虎斗【二十一】

狄纬泰匆匆吃了几口,便在侍者的伺候下,穿戴妥当,走出房门。

在博古楼中,他生活的就十分素朴。对于衣着、饮食等等不甚讲究。

但这也只是外人看上去的样子。

刘睿影和酒三半等人可是参加过他举办的宴会。

那处园林与席面,比起擎中王府也不逞多让,主要还是狄纬泰能隐忍。

他这般性格的人,既能享受荣华,也能咽下糟糠,吃什么用什么不过是替活着出份力罢了,计较的多也是活着,计较的少也是活着,只要心里舒坦,嘴上还算过得去即可。

徐斯伯则大不相同。

点心刚入口,便吐了出来。

好似吃到了什么不能够吃的东西,那般嫌弃的神情丝毫不加掩饰,对他来说,这东西就是难以入口,就是把他饿死了,他也吃不下去!

“这什么玩意儿”

“回徐阁主话,这是王府厨子特质的酥皮绿豆糕,夏日食用,清凉解暑,入口即化。”

面对徐斯伯的抱怨,侍者不急不躁,十分耐心的回答道。

“入口即化不是入口掉渣!酥皮的绝妙就在于酥而不散!你们这点心,就像是没有点好的豆腐,乍看之下像模像样,但中看不中吃!”

徐斯伯说道。

连个绿豆糕都是如此,恐怕别的再也没有能够入口的了。

随即端起茶杯,但却又重重的放回在桌上。

“茶要用滚水八分热冲泡,放置六分半热是方可饮。现在却是连五分都不到,如此茶不茶,水不水的,叫人怎么喝?”

“徐阁主可否需要小的重新给您冲泡一杯?”

侍者问道。

“不必!”

徐斯伯极为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道,可心中却开始有些后悔

方才自己被擎中王刘景浩骤然迸发出的“天神耀九州”的威压,弄得心神不宁

人一焦虑,便容易烦躁,故而一股子无名火,从心中腾起,就这么发泄了出来。

但堂堂通今阁阁主,面对一口不顺意的点心,还有杯半温不烫的茶,和下人发脾气,着实显得有些掉价。

好像他这个人就真的在意那一口吃的一样,他也不是斤斤计较,只是茶入口中,那话就再也忍不住。

何况他平日里最爱颜面,口头挂着最常说的两句话,便是“斯扫地”和“非君子之为”。

“徐阁主,莫要生气!此非君子之为也!”

徐斯伯走出屋门,狄纬泰便笑着,对他说道。

他焉能听不出这话中的揶揄?

虽然方才两人互道了小心,表明了同气连枝的态度,可在这些个无关痛痒的小事上,狄纬泰是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来挤兑的。

“不知狄楼主可想好了此次坛龙虎斗的辩题?”

徐斯伯咳嗽了几声,话锋一转,给自己解围。

如果在围绕着那一盘点心一杯茶,他的脸可就丢尽了!

“徐阁主是年兄,不知有何高见?”

狄纬泰拱手行了一礼,反问道。

徐斯伯对狄纬泰的这般态度很是满意,不自觉的嘴角扬笑,捋着胡须,喜气洋洋。

还好这人知趣,若是个不识趣不接话的,可真是难为情。

“不如就来辩辩这何为君子为,何为君子不为。”

“好题!古朴而方正,丝毫没有任何修饰,宛如清水出芙蓉。现年轻一辈的读书人,都勤于攻心、公比。不论是行为还是作作诗,都只想着堆叠华丽。而这些本质的东西,却是忘得一干二净哪里还有点读书人的样子?写出来的字,简直和戏台上的戏子,浓妆艳抹,没有任何区别。毫无深度可言,全然一副绣花枕头的样子!”

狄纬泰颇为慷慨激昂的说道。

徐斯伯起初还觉得诧异暗想狄纬泰是不是欲扬先抑,话里有话。但听到最后,却是也没能出没出个弦外之意来,再加上他语气真诚,好似对这现象早有思索,愤慨无比。

“既然纬泰贤弟也觉得合适,那便就这么商定?”

徐斯伯说道。

自古以来的坛龙虎斗,不到最后一刻,无论是博古楼还是通今阁,却是都不知道题目。

这是为了公平公正,若先透露出,被有心人得知而先行准备,就少了许多趣味,那不如去参加举好了,当作一场考试。

龙虎斗,斗的就是让人无法准备,突如其来的时候才能看得出一个人到底如何。

除了有几项保留的,例如曲水流觞,吟诗作对外,这辩题才是坛龙虎斗中真正的重头戏。

道一途中,章却是高于诗词曲赋。而章中,却又以策论为首。

围绕着特定的论点,南北读书人群策群力,比比看究竟谁能更引经据典的驳倒对方。

不给准备的时辰,须得脱口而出。慢一分,气势便矮一截。最后输赢则算在身后的博古楼或通今阁身上,与个人无关。

这样一来,每个人都是既轻松,又担忧

除却个人输赢,这荣辱与共,便可平分。但身为博古楼或是通今阁的一员,又有谁会愿意自己所在的势力,被旁人压下一头?

那些个“道七圣手”若是愿意,也可参与助兴。可他们心中都是一本明账,知道这输赢乃是河东河西轮着来,并不是当真较量本事采。

这次该轮到了通今阁,故而鹿明明和常忆山这两位隶属于博古楼的“七圣手”之一,自开始便抱着出工不出力,最后像通今阁拱手道贺的,然后开开心心吃顿饱饭,喝场大酒,打道回府。

可就这番表现,在博古楼的普通学子以及年轻一代的读书人里,反倒看做是忍辱负重!

就连常忆山的大弟子都说,别看师傅酒杯端的勤快,脸上笑意昂然,但输了这一次,他的心都在止不住的滴血

其实常忆山哪里有这样深沉的作态?

通今阁中也有他的好友。

道不比武道,没有那么多生死仇敌。

抵达了一定的境界,互相之间都是可以互相坐而论道的好友。

虽然长着为兄,达者为师,但先贤亦有在先,不过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罢了,仅此而已。

“擎中王殿下还未来?”

狄纬泰朝身旁的侍者问道。

“回狄楼主话,王爷趁着二位沐浴更衣的功夫,去处理点府内私事,料想很快就会回来。”

侍者说道。

这话,也是擎中王刘景浩一字一句交待好的。

只要说是私事,料想谁都不会对此发难。

毕竟这客随主便,来的又不是不知礼数的泼皮下三滥,这点道理还是都能明白的。

“狄楼主,徐阁主可先行去往正殿,”

侍者右手虚引,做出个“请”的手势。

狄纬泰和徐斯伯对视一眼,觉得这倒有些赶鸭子上架之嫌,但也无可奈何。

“年兄,借一步说话?”

狄纬泰说道。

“好。”

徐斯伯快步上前,将侍者甩在身后。

“贤弟何事?”

他见狄纬泰面色严肃,出口问道。

“此次龙虎斗,我已吩咐妥当,定然是通今阁胜。”

徐斯伯没想到狄纬泰却是要与他说这些。

即便是墨守成规的事,但这么多年来,也从未有人把这话放在台面上,直白的说出来。

一时间,徐斯伯却又开始起疑。难道狄纬泰又不知在何处算计了自己和通今阁不成?

“年兄不必多虑,在下说的都是真话。”

狄纬泰早就知晓此言一出,徐斯伯这老狐狸定然又会开始胡思乱想。

他总是拿十个心眼看人,好像别人多说一句话,都能把他算计了。

这样的人虽不会吃亏,但总把这些放在心里,自己也就成了个时时算计别人的人,让轻松的日子都变得劳累起来。

刚刚看他眼珠一转,朝上望天,便赶忙解释一句。否则自己后悔的话,可就要烂在肚子里,一个字也没法说出口来。

“呵呵,龙虎斗自是各凭本事。世人常说,这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当真要比起来,这道却是要胜过武道不知多少。武道不过是逞刀剑之锋锐,无外乎“杀人”二字。但吾辈读书人,却是秉笔如刀,自句成篇传千古,可诛心呐!贤弟试想,千百年后,谁还记得那些纵剑挥刀的匹夫之勇?但这诗词章,却是可以代代相传,永不褪色。”

徐斯伯说道。

却是顾左言他,显得驴唇不对马嘴。

狄纬泰同他说道的问题,竟是丝毫没有得到回应,全然避开。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未看到肉时不张口,咬住了野鸡,便也打死不会松口。

非得吃进肚里,并且嘴上叼了另一只鸡时,才会松口。

狄纬泰刚才很是突兀的对他来个,这次胜负愿意出让,反而打破了“坛龙虎斗”这百多年来的传统。

徐斯伯虽然有狐狸般的狡黠诡诈,但在狐狸之前还有个“老”字。

“老”便代表着守旧,不愿意更改已经成为规矩的东西。

先前狄纬泰那番关于返璞归真的话,倒是深入他心。但其中有几分溜须、恭维、吹捧之意,他也拿不住。

博古楼向来都较为激进。

狄纬泰甚至还提出过,这是诗词曲赋,甚至可以不守格律,不合平仄,唯意象致胜。

如此言论本就极为逆反,何况又出自狄纬泰之口,当然在天下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由此,便也拉开了博古楼与通今阁数十年不合的序幕。

其实,狄纬泰这番说法,也有他自己的私心,并非是作为一种认可的主张。

那是九族刚刚倾覆,他在五王的帮助下,卸去九族赠与的“一世龙门”这个在他看来极为屈辱的头衔,荣登博古楼楼主。

天下最难琢磨的,便是人心,最难管的人,便是读书人。

读书人自有自己的思想,每个人的心思都没有定数,不仅管不了,还有可能被一通说教,变得自己也和他们成了同一类人。

氏族之中,自有家法家规束缚。

军队之中,将领士卒,则靠军功换取的赏赐来笼络。

唯有这读书人,却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空守着一身莫名的清高,然后对这世间的一切都不满意

狄纬泰如此大张旗鼓的提出“新诗,新词,新”这“三新”的概念和说法,刚好迎合了当时西北地界读书人的心声。

他们被九族压制的太久,整日里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的,早就不胜其烦。

若能有新东西,自然他们的地位和重要性就能再提高一层,他们也可借此再在世人面前清高一把,并自得其乐的去追求那些新的,好有借口去痛斥那些旧的。

狄纬泰此言,犹如暗穴明光,霎时便得到无数拥戴,助其巩固了地位。

狄纬泰凭借博古楼在西北读书人心中的地位,大力提倡“三新”,收的弟子,鹿明明、常忆山等,都在他带领下,各树旗帜,使得逐步在西北地界,打到了波澜壮阔的地步。

常忆山更是在狄纬泰的收益下,编修撰写了主张。

第一便是明道。

要“从字顺”,平易近人的。不可追求奇古奥僻,但同时还要开脱这书面用语,不能死板,如此一来便利于表达思想,也更便于为普通人们接受。毕竟这章不是读书人一家的东西,却是要广为流传、散播,才能有更大的影响。

第二便是反浮靡。

五王共治,九族覆灭,西北地界和博古楼都得了长足的恢复和发展,一时间较为安定。

但身为南方的通今阁,向来是太喜爱富庶之地。那些个老学究们,丝毫没有意识到五王共治和皇朝时期有何不同,仍旧醉心于粉饰太平,歌功颂德,吟风弄月之中,以致在五王共治的初期,天下道死气沉沉,毫无建树,反而让浮艳风发展的突飞猛进。

但改朝换代,何其容易?五王共治这般前所未有的方式,却又显得元气不足,西北有草原王庭,疆域未齐整。东出大海,还有云台。漠南的满族部落,也虎视眈眈。

故而身处边界,深知疾苦的博古楼中人,满怀忧愤,求新求变,在短短时间内,创作了大量反应现实人间的章,就连徐斯伯看了,都赞叹咋舌不已。

这次由狄纬泰提出,博古楼为大本营的“三新”之风,虽然最终未能被世人长久接受,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长期统治问道的死板。尤其是对通今阁的地位,冲击极大。

博古楼本一蹶不振,但经此之后,却是能和通今阁分庭抗礼。

鹿明明和常忆山等人,于问道一途,继承了先前的优良并大力说的创新发展,从而开创南北双宗的新局面,自己也跻身于“道七圣手”之一。

当然,在这之后,通今阁也有过不少次反击。一是由徐斯伯所偏好的“阐道”论,但奈何过于说教,反映现实人间就变得狭隘。后其又提出那“趋怪走奇”论,却使得章晦涩难晓。失去了普通人的流传,也未能掀起什么大的风浪。直到他收了平南才子林鸿朗后,此人以期短小精悍,极为犀利,为通今阁争回了些许颜面,算是增添了几分光彩。

不过狄纬泰亲自在主张中归纳出的“言之有物,词必己出”八个字,却无论南北,被读书人广泛接受。

“徐阁主,既然在下借您一步说话,却是就该更加坦诚,也望您不必如此兜圈打机锋,有话直说为好。”

徐斯伯听罢,长叹了一口气,随即转头看向狄纬泰,示意其继续说下去。

方才还以“年兄”相称,此时却又是“徐阁主”,这般转换,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他也知晓这狄纬泰应当是有极为严肃、要紧的事,不如暂且听完,至于同意与否,那是后话。

“在下觉得此次坛龙虎斗,宜快不宜拖。”

狄纬泰说道。

“狄楼主此言何意?”

徐斯伯问道。

“砍去其他一切累赘,直接入最后的辩题。昔日龙虎斗,你我都需要在最后作一篇,视为结束。但今日这王府中,险象环生,移动频繁,还是不要风头过盛微妙。”

狄纬泰说道。

徐斯伯思忖了片刻,终究是点头应承下来。

不过心中却觉得,这“坛龙虎斗”终究是不能再如此寄人篱下。无论是博古楼还是通今阁,都应当在五王之王,另寻个去处。唯有如此,才可做到至公至允,给天下读书人带来一场真正的盛会!

两人一路交谈,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正殿。

定西王,震北王那,平南王,三王已正襟危坐。

看到狄纬泰和徐斯伯二人龙行虎步,走入大殿,纷纷起身相迎寒暄。

“老夫见过三位王爷,可都安好?”

徐斯伯年长狄纬泰几岁,率先开口说道。

“安好安好!能见到二位大贤,就是不安,也好!”

定西王霍望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不喜这样的场面,只是笑了笑,彬彬有礼的打过招呼,便重新落座。

平南王张雅山则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欧雅明,一言不发,反而后退了半步,让欧雅明更加突出。

“狄楼主,上次博古楼中一别,又是好久不见!当真想念您的茶艺。”

欧雅明说道。

“欧家主谬赞了,若论茶道,在下在徐阁主面前,当真是班门弄斧。”

狄纬泰十分谦卑的说道。

正在此时,忽然一位仆从快步上前,对众人说道:

“安东王潘宇欢殿下驾到!”

众人面面相觑。

安东王潘宇欢早就亲笔回信,婉拒了擎中王刘景浩的邀请,没有前来参加“坛龙虎斗”。

可这时却又突然出现,大家都觉得十分奇怪。

安东王潘宇欢还未到场,大殿中知趣的人都已经安静了下来,但更多也却是在窃窃私语。突然间,所有的声音都一起停顿,目光盯在大殿门口,一个人正快步走来。

汪凡寒个子很高,很瘦,穿着也极考究,态度很是斯,年纪看上去不大,但头发已经花白。

瘦削的脸上,惨白不已,像是大病初愈一般。只是这病容中,却又带着肃穆,令人绝不敢轻视。

身上穿着一件翠色的长袍,要比初春是的嫩草,略微暗沉几分。质地不菲,无论是剪裁还是晕染都显得十分高雅。双手非常秀气,白白净净。安东王域的人,因为空气湿润的缘故,都比别处的人白嫩,自是就显得年轻。

白皙的双手上,竟是每一根指头都呆了一枚珊瑚戒指。火红的颜色,配上翠碧的长袍,十分应景。

要上还挂着一小樽白珊瑚。

随着步子的移动,不停地颤抖。

狄纬泰和徐斯伯看到此人,却是将头撇过去,极为不屑

汪凡寒也是问道七圣手,甚至还是其中的桂冠。

只是后来他弃从武,投靠了安东王潘宇欢,做了王府总管,遭到整个道的口诛笔伐,就连七圣手的名衔也被取缔。

这么多年来,汪凡寒深入简出,很少在外抛头露脸。

安东王潘环宇也知道他与这些道中人的隔阂,因此历来参加“坛龙虎斗”都没有待他前来。

汪凡寒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

虽然病容满脸,但却是笑着走过来的。

沿路还时不时的和两旁的众人点头致意。

博古楼和通今阁中,上了年纪的人,都认识他,也听说过当年得往事,尽皆对其嗤之以鼻,甚至还接二连三的“呸”出斗大的唾沫星子,想要甩在汪凡寒脸上。

可他却毫不在意,仍旧是点头、微笑。

没人能想到,他为什么要在今天露面。

而且他既然出现,安东王潘环宇又在何处?

“狄大师,徐先贤,一别多年,无恙?”

汪凡寒拱手行礼,说道。

在狄纬泰和徐斯伯的印象中,汪凡寒一向都是个十分谨慎小心,且言语不多,不够笑容的人。怎么今日重逢,却是和欧雅明有几分相似?言谈举止中,虽然仍是有些冰冷,但比之从前,却是要好的太多太多。

一时间,狄纬泰和徐斯伯都觉得,这平南王潘宇欢和平南王府到底是个什么去处,却是让汪凡寒的秉性转变的如此之大

但听到汪凡寒对二人的称呼,狄纬泰和徐斯伯更是其的不打一处来

狄纬泰最烦他人叫自己大师。

若是放在以前,他或许还会高兴。

可如今,这“大师”一词,却是被那些走街串巷、坑蒙拐骗的半吊子阴阳师们搞臭了他着实不喜放在自己身上。

至于徐斯伯,这会儿的心绪与狄纬泰也相差无几。

什么叫做先贤?

先人之贤者,方为先贤。

他虽然自称老夫,也的确垂垂老矣,白胡子都快垂过胸口,但仍旧能吃能喝,能说能写,距离入土安歇,恐怕还有不少年头。

称呼一个还活着的人,为先贤,这究竟是咒骂他老不死,还是夸赞他在道一脉的地位?

徐斯伯分辨不清,只是本能的厌恶。

所以当这两个称呼从汪凡寒口中说出来后,狄纬泰和徐斯伯知道,汪凡寒还是那个汪凡寒,一点没变。

可能只是今天碰巧心情好,再加之这些年在王府里当总管,也是个迎来送往,伺候人的活计,脾气自然是不能那样执拗冰凉。

“你怎么想到来这里?”

狄纬泰问道。

“我不能来?”

汪凡寒眉毛一挑,反问道。

“当然能来。”

狄纬泰笑着说道。

“那为何要问?”

汪凡寒说道。

“能来,但是不该来。”

徐斯伯说道。

汪凡寒还想说什么,徐斯伯却抬手指了指下面分坐两边的博古楼和通今阁众人。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年长的读书人却是已经吧汪凡寒的过往告诉了年轻人。

大家都极为愤慨且仇视的盯着他,将他视为叛徒败类,简直让天下道蒙羞!

“这还不是你们二位造成的?与我何干!”

汪凡寒摊手说道。

狄纬泰和徐斯伯无言以对

人家弃从武,是人家自己的选择。

古往今来,这样的人不是没有。

有些人书读不下去,渴望去建功立业,也是极为正产的事。九族时期就有位先贤,曾写下“若个书生万户侯”的诗句。不也正是想要去搏出个勋略之位?

现如今虽然四海升平无战事,但汪凡寒要是对读书厌倦,想另谋出路,也是极为平常之事。

要怪就怪他的道造诣着实太高。

以至于狄纬泰和徐斯伯对其的评价,都是“古往今来,盖压同代”。也正是靠着这八个字,汪凡寒才能稳坐“道七圣手”第一的位置。

这样一位受到万千读书人追捧、仰慕的大贤才,却突然扔了书本,要去给人家王爷看门护院,当然在道一脉掀起巨大波澜。

不得已,为了维持道平和齐整,也为了不让天下读书人心胆动摇,狄纬泰和徐斯伯只好写下无数檄,对其口诛笔伐,以至于令其在道一脉中,身败名裂。

所以方才汪凡寒的那番说辞,也不无道理。

“我本以为我来了有酒有肉有诗,没想到却是就被这般质问。”

汪凡寒接着说道。

“诗与你何干?”

徐斯伯质问道。

“与我何干不重要,重要的是与王爷有关。”

汪凡寒说道。

话音刚落。

忽然一阵香风吹过。

众人同时闻到了一阵奇异的香气。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汛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红瓷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

几回殢娇半醉。剪春灯、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尊前旧风味。谩惜余薰,空篝素被。”

汪凡寒开口缓缓吟诵。

“原来是龙涎,看来安东王殿下果然是到了。”

狄纬泰说道。

世间万香,尤以西北和东海为最。

西北多出草木之香,而东海则出海货之香。

相传海中龙,它口中的唾液就是龙涎。

唾液吐出来之后就漂浮在海上,经过风吹日晒凝成一层白色的膜,透明,坚硬,制香之人就把这个龙涎搜集起来做成香料。

汪凡寒本身边极为讲究焚香,还曾走访天下,著有香谱一书,专门记载各种香料的收集、制作及焚烧的方法。

即便他身败名裂后,这香谱仍然在天下间广为流传,只是将他的名字,从中抹去。方才汪凡寒吟诵的那首词,便是他所著香谱中关于“龙涎”的词作。

然后就见数十位长发及腰的少女,头顶上插着一根倭堕髻,云鬓里卡了片团凤坠珠花。

身穿啡色底五彩花草纹样缎中衣,山茶灰底云纹西番莲连珠孔雀纹锦鲜红凤仙裙,披着湖色底团花薄纱。

双臂裸露,臂弯上戴着个赤金长命锁的手镯,腰系绣白孔雀纹网绦,前后左右挂着四个浅褐底绣着寿星翁牵梅花鹿图样的香囊,脚上穿的是墨绿面软底靴,尽是盖世绝色。

她们手里提着焚香炉,从擎中王府大门处一路走来,浓郁的“龙涎”香弥漫四方,和她们姣好的面庞以及身段儿映衬起来,恍若仙境。

全天下只有五个人能有这般排场。

但这五个人中,只有一个人当真会用这般排场。

那便是安东王潘宇欢。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天下五王之首。

排场虽大,可其余三位王爷,看着在两种美女夹道的正中间走来的安东王潘宇欢,却都皱紧了眉头。

他喜欢排场不假。

喜欢美女,鲜花,香料,也不假。

可他从未在中都城中如此行事过。

以前他们五王,也曾在中都城里相聚过不少次。

安东王潘环宇,总是会把他这些阵仗都留在城外,自己独独骑一匹马进城。

事出反常必有妖。

“汪凡寒刚才所言中国,“孤峤蟠烟”,就是这龙涎香的产地,“孤峤”生“蟠烟”,而“层涛蜕月”,则是采得这龙涎香的时辰。且还得是夜间落潮时分的深海之中。采龙涎香之人须得“乘槎”破了那“汛远槎风”、至于“梦深薇露”,便是其味,蔷薇清晨之露,香气袅袅,如梦似幻,和本王一样多情。”

安东王潘环宇,毫无寒暄客套,却是张口就开始解释刚才汪凡寒吟诵的香谱。

“老夫记得,好像和从前有些出入?”

徐斯伯说道。

“以前他写的是,青瓷候火,如今我改成了红瓷。红瓷坛子看着喜庆,更适合用火来炙烤。而后,我又加了“冰环玉指”一词,难道不生动吗?”

安东王潘环宇说着,便拉过身旁一位女子的手,让其伸出纤纤玉指,在提着的焚香炉上,画了个圈。

这女子的手,被安东王潘环宇签在手中,顿时一脸娇慵似是饮酒不少,微醺半醉。又好似在早春天气还冷时剪灯,灯花细碎,而剪下来的带着燃烧的余烬的火星,却又一闪闪的,好似繁星。

“受伤了就不该奔波的。”

安东王潘宇欢浑身一怔。

接着抬头眯眼看向定西王霍望。

这句话并非劲气传音。

却是大大方方的当着众人之面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