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曼珠沙华,是死界的先王。
过去的死界,没有阴曹地府十八层地狱,更没有高堂庙宇空中楼阁。
死界一片荒芜,但即便一片荒芜,也挡不住魂魄们拉帮结派,瓜分地盘的野心。魂魄们像他们活着时那样,在死界征战杀伐,让荒芜的地界硝烟四起。
征战过后,他们在死界中建立起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国度,推出一个又一个或强或弱的鬼王。
但无论哪个鬼王,都要对我,死界的主,卑躬屈膝。
我的王座在死界最东,其下有一百八十八层台阶,其上雕龙画凤,大千世界万事万物尽刻在我一张王座上。无边无际的曼珠沙华开在王座周围,任何试图走进王座的魂魄,都会被曼珠沙华吞噬,变成它们的养料。
曼珠沙华,死界唯二的活物。它们是我的真身,我是它们的灵魂。
只有每年六月二十二,我会命令曼珠沙华让开一条路,死界的鬼王们经由那条道路来到我的王座下,一步一叩首,爬上一百八十八层台阶,到我面前觐见。
我会选择最顺眼的鬼王留下不杀,其他统统吃掉。
我正讲述自己之前的故事到最激动的时候,忽然飞来一只鸡蛋,直中我的额头,稀黄黏糊的鸡蛋液糊了我一脸。
我气不打一处来,抹了把脸,将鸡蛋液全甩在一旁看热闹的鬼老头脸上,跳起来大骂。
“哪个兔崽子扔的鸡蛋,给我站出来!”
此时此刻我的身上,哪有半点当年的王者风范。
“我扔的。”
鬼群中传来一个豪迈的声音,一个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的壮汉走了出来。
壮汉的脑袋没长在脖子上,别在了他的裤腰带上。每说一句话,脑袋就要带着腰带向下坠一坠,壮汉就要提一提裤子。
壮汉指着我的鼻子大声说:“什么死界,什么鬼王,这里是阴间黄泉路,阎罗王殿前。哪里来的江湖骗子,在这里兴风作怪。”
我最恨被叫江湖骗子。
我跌落尽头崖一万五千年,这一万五千年没日没夜向上爬,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小命。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发现物是人非,我的死界已经不复存在,十殿阎罗顶替了我话事人的位置。
这也就罢了,但当我与如今的魂魄们谈论起过去,这些魂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不知道我的存在,以为我胡编乱造,骗他们的买路钱。
好像我曾经的威名,只是一场大梦。
这如何能忍。
我骂街的声音更大。
“你个没脑袋的东西,说谁是江湖骗子呢。管别人之前先看看你自个儿的裤子吧,再说话你裤子就要掉下来了。哼,不知道干了什么亏心事,被人砍掉了脑袋,只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还好意思说别人江湖骗子。”
我话音刚落,人群中站出一个男孩,带着哭腔反驳我。
“李将军没干亏心事,是北边的匈奴来犯,李将军在前线作战,狗皇帝却暗地里与匈奴议和,割出大片土地换得一时苟安,出卖了李将军。李将军被匈奴重重包围,宁死不降,才被匈奴砍掉了脑袋。”
男孩说完,我满心愧疚,竟然口不择言骂了一个大英雄。
但我还没来得及道歉,男孩从围观的鬼老太太筐里拿起一个鸡蛋,朝我脸上扔了过来。
“江湖骗子,坏女人,大家打她!”
顿时,鸡蛋,菜叶,土疙瘩,还没有没吃完的包子,从四面八方飞来,向我身上砸。尤其刚刚被我甩了鸡蛋液的鬼老头,竟然扣出两个眼珠子来扔我。
我落荒而逃,跑得比死了的兔子还快。
逃到一个转角,终于甩掉了他们。我弯着腰喘着粗气,目光看向不远处拿着糖葫芦的鬼小孩。
从尽头崖爬上来后,死界巨大的变化惊得我寝食难安。到现在,我粒米未进。
人是铁,饭是钢,几顿不吃饿得慌。我必须搞点东西垫一垫肚子,不然,堂堂死界之王,就要饿死在路边了。
我走到鬼小孩身边,笑眯眯问:“小孩,你叫什么啊。”
小孩说:“我叫狗蛋。”
我又问:“狗蛋,你是不是乖小孩啊。”
狗蛋说:“我是乖小孩。”
我再说:“乖小孩,姐姐饿了,想吃点东西,你会帮姐姐的对吧。”
闻言,狗蛋很大方地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我:“姐姐你吃糖葫芦。”
死界只有魂魄,糖葫芦哪有魂魄。不只是糖葫芦,所有人界的食物在死界都只有一个形,只能看,不能吃。
我把糖葫芦还给狗蛋,笑得更加灿烂:“狗蛋啊,姐姐不吃糖葫芦。”
狗蛋扑闪着大眼睛问我:“那姐姐你吃什么,狗蛋帮你找。”
“姐姐我,吃小孩!嘿嘿嘿嘿!”
说完,我对着狗蛋的脑袋就是一口。
我是吃人魂活着的,在我还是死界的王时,能被我吃掉,是魂魄们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多少人排着队让我吃。
可如今,我法力衰退,被一群刁民追着扔鸡蛋也不敢还手,只能欺负落单的小屁孩。
小屁孩刚吃完,他爹娘就找来了。
他爹拿着铁锹,她娘拿着扫帚,把我狠狠一顿打,给我打得像刚捕上来的虾一样乱蹦乱跳。我这辈子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嗷嗷叫唤,跟被踩了爪子的狗一样。
“别打了别打了,我给你们吐出来,吐出来还不行吗。”
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只能选择屈服在棍棒之下,把刚吃进肚子的小孩吐出来。
狗蛋他娘一边看着我吐,一边嚎啕大哭。等我吐得胃里一点东西不剩,狗蛋他娘扑上去,把被我咬碎嚼烂的狗蛋重新拼成一个人形。
狗蛋他娘抱着重新做人的狗蛋哭喊:“我的儿啊!”
重新做人的狗蛋也抱着他娘哭喊:“我的妈呀!”
我正在为一家人重逢的温馨画面抹眼泪,狗蛋他爹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往阎罗殿的方向拽。
“你这个吃人的妖怪,我要带你去你阎罗王面前,让阎罗王罚你下油锅!走!”
我惊恐万分,赶快求饶:“别别别,我再也不吃小孩了,好汉饶命。”
我连狗蛋他爹娘都打不过,更何况现在死界的话事人。十殿阎罗里任何一殿,动动小手指不就能把我捏死。
好好的打什么仗,这一个个的,全拖家带口死,我连钻空子的机会都没有。
真是倒霉他娘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我被狗蛋他爹拖进了一座高大的门庭中,一个穿着官服,带着帘珠冕,留着胡子,足有两丈高的男人坐在堂前。
进门后,狗蛋他爹没说话,先“哐几哐几哐几”磕了三个响头,把我吓了一跳。
好家伙,我当王的时候吃人魂,不比十殿阎罗残酷,也没让他们这么给我磕。
狗蛋他爹对堂上的男人哭喊:“求大人为小民做主啊!”
男人的声音好像锣鼓齐鸣般洪亮,对狗蛋他爹说:“这里是第一殿,我是秦广王,阎罗王在第五殿。”
我差点笑出声。
狗蛋他爹马屁拍到了马脖子上,连这殿阎罗叫什么都不知道。
狗蛋他爹面露尴尬,堂上的秦广王清了清嗓子,说:“无妨,不用觉得拘谨。我们这十殿阎罗,除了阎罗王,都被叫错过名字,早习惯了。”
“你有何冤屈,报上来吧!”
狗蛋他爹马上大喊:“我带来的这个女人是个吃人魂的妖怪,刚刚差点吃掉我儿子。秦广王,求您一定要好好惩罚这个妖怪,让这个该死的妖怪下油锅!”
听完狗蛋他爹的叙述,秦广王看向我:“哦,竟有妖怪入我地府兴风作浪,好大的胆子,快快报上名来,你是何方妖孽。”
我答道:“要是我说,我是你祖宗,你信吗。”
我可没占秦广王的便宜。
我是一万五千年前死界的王,他是一万五千年后地府的阎罗,按照辈分,我确实是秦广王的祖宗没错。
可秦广王不乐意了。
他一拍惊堂木:“大胆!牛头马面,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妖怪给我打上五十大板,再给我丢下油锅!”
五十大板?
我只从鬼王们口中听过打板子这种刑罚,但我从来没见过,也没用这种方式惩罚过犯错的魂魄。那些惹怒我的魂魄,我都是直接吃掉。
直到牛头马面一人拿着一块三寸长,半指宽的木板走到我面前,并且把我踹趴在地上。
我才明白,打板子就是用那两块可怕的木板打我的屁股。
这要是挨上五十下,屁股不要被打成八瓣。
可不行啊。
大丈夫能屈能伸,我瞬间变脸,连哭带嚎向秦广王求饶。
“我说错了,你是我祖宗,秦广王你是我祖宗,我把这个祖宗让给你当,别让他俩打我。”
但我的求饶并没有让秦广王息怒,他反而用更洪亮的声音大喝:“好你个妖怪,死到临头还在胡言乱语。牛头马面,不打五十大板了,给我打七十大板!”
狗蛋他爹乐开了花,而我的屁股,马上要开花。
就在我闭上眼睛,等待命运的板子落在我的屁股上时,一声长喝从我身后传来。
“秦广王手下留情。”
我回头看,一个白衣白发,白肤白眸的男子,从远处翩翩而来。
我心中大喜过望,曼陀罗华救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