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昭阳宫时,未及午膳时辰,于是坐在小几边,撑着脑袋出神。
遮月与素心站在三尺远的红木方柱旁,二人你望我,我望你,眸子里尽是疑惑,谁也不敢出声打搅。
倏地,小几边的人手肘动了一下,遮月与素心皆抬头看去。
桌角摆放着名簿,逢年过节,宫内外皆来往赠礼,这些名字与礼品,都专门列在册子里,以免忘了。
付茗颂余光瞥见,下意识伸手拿过。
随手一翻,又恰翻至最后一页,记的是苏禾的名字,赠的礼,是绣品。
她眉头一扬,抬眼道:“苏姑娘赠的礼呢?”
素心忙答:“回娘娘,收进库房了,娘娘可是要瞧?”
她颔首,素心便回身往库房去,叫了两个人,才堪堪将绣品挪了出来。
这比付茗颂送给太后的,足足大了一倍不止,且她一眼就能瞧出来,苏禾用的绣法也是苏绣,绣功算得上极好的。
绣的是龙凤呈祥,一龙一凤,嬉戏其中,恍如活物。
送来时便已是装裱好的,金丝楠木的裱框,刻着草龙纹饰,大气,又心细。
付茗颂绕着这绣品走了两圈,才叫素心撤下。
走进寝殿,遮月给她递茶时听她长叹一口气,不明所以道:“娘娘,出何事了?”
付茗颂抬头看她,半响后,才出声道:“遮月,你说宫里的日子是不是太舒坦了?”
舒坦到,她竟然开始不知足了。
这宫里的山珍海味,没将她养胖,倒是将她的胆子给养肥了。
—
傍晚,闻恕揉着疲惫不堪的眉心起身,一推奏章,是要起身的意思。
忽然,永福宫的白公公至此,递上三幅画卷,“皇上,太后娘娘命奴才来,将挑好的人选呈上,若是无甚意外,苏姑娘定下人选后,请皇上赐婚。”
元禄今日送过去八幅画,太后剔除五副,仅剩三副。
闻恕点头,“自然。”
龙撵悠悠行至昭阳宫,一进殿门,便见一身银白长裙的堆在席上,女子侧脸对着他,低头翻阅史书,可谓认真。
见他来,付茗颂匆匆放下书册,宣人布菜。
趁这会儿功夫,闻恕伸手向她要书,付茗颂一顿,将手头的书册递给他。
男人随手翻看了一下,是国子监编纂的《后经》,记载了前三朝皇后的生平。
书内一页被折了个小角,内容对应的是明孝皇后,是两朝前惠帝之妻。
说来这个惠帝,传言甚广,其中最为广传的,乃痴情二字。
这惠帝痴情到何种境地呢,约莫是一辈子对邹阳郡主念念不忘,娶了明孝皇后不久,便迎邹阳郡主进宫,力排众议,封了个皇贵妃。
可惜,邹阳郡主体弱,不久便香消玉殒,惠帝心心念念一辈子,也与明孝皇后相敬如宾一辈子。
可幸,也可悲。
“皇上看完了么?”忽然,付茗颂出声打断。
闻恕抬眸,就见她掌心朝上,伸手过来,“看完了,还给臣妾吧。”
闻恕顿了顿,下意识扬了下眉头,倒是没多言,将书还给了她。
用膳时,付茗颂舀了一碗藕汤给他,便低头认真用膳,安安静静,半点声响也没有,是她一贯的习惯。
虽如往常无异,可闻恕总觉得哪里不对。
直至宫人撤菜时,他终于发现端倪。
例如,付茗颂最喜欢的鸡丝凉菜,今日一口未动。
还有,她用膳时不爱喝汤,今日喝了两碗。
—
深秋的天暗得快,须臾便夜幕沉沉。
照例,闻恕用完晚膳后便该去御书房,可今日他却脚步踌躇,都走到殿外了,蓦地一顿,侧头吩咐:“去将奏章和呈报拿过来。”
元禄会意,这是要在昭阳宫办公的意思。
他抬脚往寝殿去,素心便在身后磨磨蹭蹭,眼巴巴的望着他,欲言又止,唉声叹气
闻恕脚下一顿,侧目看过去,眉头略有不耐的拧起,“说。”
素心做贼似的往寝殿的方向看了一眼,确保无人,才将付茗颂一日的行程口述了一番,事无巨细,自然也包括恒王殿下那句说了一半的话,以及元公公半途中落下的画像。
宫中规矩甚严,她断然不敢揣测及议论主子,但今日少有的坏了规矩。
“奴婢觉得,娘娘心情不佳,还问了苏姑娘的事儿,奴婢没敢细说。”
倏地,闻恕颦眉。
不敢细说,是因宫中多有传言,众人信以为真。
可无关紧要的传闻,他向来不予理会。
闻恕进寝殿前,沉声道:“若谁敢在宫中议论谣言,按例处置。”
素心吓了一跳,直至见他进了屋,按着胸口想,谣言?
这夜,元禄抱来了奏章与呈报。
寝殿里仅一张长桌案,付茗颂见此,挪了一半给他。
足足一个时辰,二人无言,各做各的。
即将入冬,各宫又要添置新装、物件,她一样样核对过去,该减的减,该添的添。
砚台的墨已干涸,她低头道了句:“遮月,磨墨。”
无人应答,一室静谧。
付茗颂抬头一瞧,哪还有遮月,身侧空荡荡,只有一个闻恕倚在席上看她。
她手中笔墨一滞,还未想好是放下不放下,就听他低笑一声:“你打算何时和朕说话?”
这么长时日,已足够闻恕分清付茗颂和宋宋的区别。
前世她若是不高兴,便也不让旁人高兴,非磨的你也难受才算作罢,今生,恰恰相反,她善于隐忍与藏着。
付茗颂皱眉,他话里的意思,像是说她故意不理他似的。
蓦地,她一怔,好像还真是……
“你生气了。”男人平静地注视着她,且语气笃定。
付茗颂心慌意乱的将狼毫置于笔架上,语速比寻常快一倍,“臣妾生什么气?”
说罢,她转身便要离开,偏被人拽住宽大的衣袖,险些绊倒。
“你不说,朕怎知晓?”
四目相对,付茗颂双唇紧闭,那意思就差将“我不说”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她就这点最气人。
闻恕笑里带着点逼迫的意思,“你说不说?”
她抿住唇,低头将衣袖从他掌心中抽出来。
倏地,一阵天旋地转,男人环腰将她抱起,随后放在梨木架的长杆上,架子很轻,忽然承一个人的重量,难免晃了一下。
这时他还松了手,付茗颂吓的紧抱住另一根长杆,双脚悬空,瞪大了眼睛看他。
“你说清楚,朕就将你放下。”
付茗颂眼眸睁的更大,不可置信的瞪着他。
本来就心事重重,委屈重重,叫他这样一吓,那双明眸渐红,就当着他的面,一寸一寸,眼眶红了个彻底。
偏偏,她还倔强的低下头。
那模样,实在太可怜。
闻恕忍住,忍了又忍,还是伸手将她抱下来。
这个姿势,付茗颂不得不双腿盘上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颈上,泪珠子掉了两颗。
她哭并非委屈,而是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过界了。
明知过界,还是想说。
付茗颂抬起头,眼睫上还沾着泪珠,双眸如藏着一湾秋水,含情脉脉。
她一个字一个字道:“画中人,意中人,皇上心中,究竟还有几个人?”
要知道,这句话于她而言,多难问出口。
—
翌日一早,永福宫内全然是另一种气氛。
沈太后将那三人的画像摊开摆在苏禾面前后,苏禾便盯着那画像看,看着看着,眼泪溃堤。
那叫个可怜兮兮,我见犹怜。
沈太后无声叹息,道:“你是哀家看大的,这是哀家,能给你最好的路了。”
苏禾捂住唇,哽咽不已:“苏禾谢过太后,只、只一时抉择不出……”
沈太后缓缓颔首,“哀家明白,婚姻大事,是该考量,若是这三人皆不合你眼,再换便是了。”
日头正盛,深秋里添了几许暖意。
可苏禾却觉浑身发冷,她站在宫中小径上,呐呐道:“皇上都还未见我,便替我找好了人家……”
夏意见自家主子失魂落魄,轻声道:“姑娘,算了吧。”
苏禾垂眸,是她,是她吧,是她煽动皇上与太后,否则怎么会这样快?
她想不明白,真想不明白,昭阳宫住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苏禾五指攥紧,“来都来了,不见见皇后,岂非失礼?”
—
此时,付茗颂悠悠转醒,浑身上下,仅一件薄衫罩着,胸前青青紫紫,还有些疼。
她手肘抵着床榻,撑起半边身子,耳畔响起一道声音——
他含笑道:“胆子大了。”
“你知道恃宠而骄、明知故问,这八个字如何写么?”
“朕不是惠帝,你也不是明孝皇后,苏家女更不是邹阳郡主,传言不可信,懂吗?”
“闹够了,气够了,能不能睡了?嗯?”
付茗颂愣愣的抱住被褥,恃宠而骄,说的是她么?
“娘娘!”
遮月匆匆而至,就在床幔外道:“苏姑娘求见。”
遮月昨日好生打听了一番,现下面对苏禾,如临大敌。
然,付茗颂从床榻上下来时,遮月猛地噤了声,碰了碰她露在外的肌肤,唏嘘不已。
什么青梅竹马,什么险些成为太子妃?
现下最得宠的,还不是她们娘娘?
对镜梳妆时,付茗颂忽然抬头道:“遮月,你知道恃宠而骄这四个字,如何写么?”
遮月吓得险些丢了木梳,呈委屈状,道:“娘娘,奴婢本分的很,从未仗着娘娘疼爱便肆意妄为……”
付茗颂从镜中与她对视几眼,半响,“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