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几扇厚重的檀木雕花屏风,苏禾端端坐在玫瑰椅上,长久的世家教养不许她四处张望,可苏禾实在过于好奇了。
先皇尚在时,昭阳宫住的是当今太后。
苏禾自幼常来,论宫外女子,应无人比她还熟悉这儿。
那时相熟的几个公主皇子还打趣过,说她迟早要搬进这座宫殿。
她抿了抿红唇,无意握紧手心。
此时,“哗啦”一声响,她猛地抬头往珠帘处看去。
有宫女伸手揭了帘子,正红宫装的女子抬脚而进,苏禾一下怔住,耳边仿佛是打了一道响雷。
饶是她身后的夏意,也免不得倒吸一口气凉气。
坊间传付家的五姑娘是个绝色美人,可传闻有几分可信呢,传着传着,失真的多的去了。
然而,此刻夏意觉得脸真疼。
可她顾不得脸疼,忙低头去看自家姑娘,果然见她呆若木鸡,下颔紧绷,一口牙怕是要咬碎了。
苏禾呆滞过后,晕头转向的起身行了个大礼,“臣女苏禾,见过皇后娘娘。”
对面人一句“平身”,苏禾复又归坐。
付茗颂一脸明媚,十六岁的娇俏可人,是苏禾早已没有的神韵。
可看起来,文文静静,撑不住场面。
撑不住场面的人唤了她一声“苏姑娘”,柔声道:“苏姑娘赠的礼,本宫很是喜爱,不知太后为苏姑娘择选的人,可有入苏姑娘眼的?”
遮月从方才的余惊未定中,怔怔地瞧了她一眼。
“咳,咳咳——”苏禾叫茶水呛住了嗓子,眼神对上付茗颂的,心下道:果然与她有关。
可身份悬殊,苏禾只能扯出一道笑意,“此事尚在考量,臣女刚回京不久,连人都未见全。”
一盏茶的功夫,寒暄客套,苏禾说一句,付茗颂应一句,从未冷场,但亦显生分。
分明也无甚可说的,可这苏姑娘像是不愿走了似的,遮月又上前给她添了一盏茶。
苏禾略微烦躁,她时不时瞥过面前这张脸,心里那点嫉妒是压不住的,是以,她想寻个好话头来追忆曾经。
女子最忌讳什么,身为女子才清楚。
苏禾撇过目光,却瞧见桌案上搁置的《后经》,视线不由一顿。
她忽的变脸,盈盈一笑:“娘娘爱看《后经》?”
不待人答,她兀自道:“惠帝情深,坊间广为流传,已成一桩美谈。”
她紧紧盯住主座上的人,恨不能拿透镜将她脸上的神情一丝一毫的收入眼底。
可付茗颂仅是慢吞吞顺着她的目光往书册上看了一眼,好似是思索了下惠帝的“美谈”,恍然大悟的扬了下眉头:“惠帝与邹阳郡主,是青梅竹马。”
这四字从付茗颂嘴里吐出来,苏禾胸腔猛地蹦了一下,背脊挺直。
又听她道:“本宫想起来,苏姑娘与皇上,亦是自幼相识。”
话落,宫人皆有意无意竖起耳朵,就连在一旁擦拭瓷器的小宫女,都免不得分了神,恨不能转过身去看。
苏禾像是生怕她不知,忙道:“娘娘可莫要听人胡诹,臣女与皇上至多算得上个友字,旁的再没有了,宫里的老人嘴碎,添油加醋,一传十,十传百,也不知传成个什么样来。”
四目相对中,饶是苏禾藏的再好,也免不得露出一丝窃喜。
那是想看她失态的窃喜。
正此时,素心捧着果盘上前,绕到苏禾身后,谁料会听到这样一句——
“自然是信不得,昨夜皇上还与本宫提及此事,道了一句他非惠帝,苏姑娘也并非邹阳郡主,这传言不可信,本宫心里都明白。”
素心伺候闻恕多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皇上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他竟还一个字一个字解释了?
还以惠帝与邹阳郡主为参照解释的?
这么一出神,素心站在苏禾身后,手中的果盘倾斜,一颗两颗葡萄从果盘滑落,顺着这倾斜弧度,恰恰好掉落在苏禾后颈上,滑落至身前。
“啊!”
苏禾叫葡萄上的冷水刺了一下,又没从付茗颂话中回过神,一时失态,猛地起身向前走了两步。
素心讶异,就见那那些剩下的沾了水的葡萄,尽数滚落……
一时间,昭阳宫兵荒马乱。
她猛地跪下,低头道:“奴婢该死!”
苏禾狼狈的用帕子擦拭后颈,那水滴甚至顺着衣领滑进身子里,她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憋住。
她攥紧绢帕,站在昭阳宫门外,半刻都不想多留,疾步抬脚往前去。
蓦地,她冷不丁停下,鼻尖微耸。
“夏意,你闻见了么?”
夏意侧头“啊”了声,“闻、闻见什么?”
苏禾提起衣袖,放在鼻尖下嗅了嗅,味道很淡,可她母亲喜玩香,她自小闻遍各种奇香,应错不了。
是方才皇后经由她身侧,沾在她衣袖上的。
苏禾低头皱眉,竟一时想不起。
须臾,她猛地抬头,一脸愕然。
—
此时,付茗颂出神的望着宫人收拾一地的烂摊子,素心低着头跪在她面前求责罚,她却一个字都听不进耳朵里。
脑子里尽是“恃宠而骄”这四个字了。
要知道,自小这四字便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见过付姝妍仗着云姨娘和父亲疼爱,骄横放纵,也见过付姝云仗着姜氏能为她善后,肆意出错。
可昨夜,却有人将这四个字丢给她,好似间接告知她,她也有所依仗。
可她,有么?
“素心。”
素心还在为方才的无心之举低头认错,猛地叫她一喊,噤了声,抬眼看她。
“昨日我情绪如何?”
素心顿了下,实话实说道:“不大好。”
“如何不好?”姑娘眉头揪起。
素心仔细想想,“娘娘昨日膳前,统共与皇上说的话,不超过三句。”
但她平日话也少,素心又皱眉,“也并非因此,嗯……娘娘若是不高兴,极容易察觉,不信,娘娘问遮月。”
遮月被点到名,愣住片刻,连连点头,“奴婢也能瞧出来。”
付茗颂讶然,这样明显?
她以前在付家,不是最擅藏匿情绪的么?
姑娘脱了绣花鞋,双脚踩在柔软的毯子上,抱腿屈膝,下巴抵住膝盖,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直至冷风从殿外灌进来,她才仰起脸,咬了两下唇瓣,想到昨夜至深处,他抵着她的胸口,问她那句“你心里可有朕”
付茗颂抬手揉了揉温热的耳朵,恍如豆蔻梢头,开出一枝花骨朵。
如今,她也不过才十六。
—
未时,长亭下。
闻恕难得得空,与沈其衡面对面博弈,不过显然,他执的黑子要输了。
沈其衡抬了抬眉,落子瞥了他一眼,“皇上今日这盘,要输给微臣了。”
闻言,闻恕低头看了眼,索性放下棋子,伸手拿过茶盏润了润喉,破天荒道:“你说,若心上人与枕边人实为一人,可却不好言明,叫枕边人生了嫌隙,可有旁的法子补救?”
沈其衡手捏白子,猛地一顿,正欲要开口时,对面的人又摇头道:“罢了,你又未娶妻,问了你也不懂。”
沈其衡:“……”
沈其衡睨他一眼,回归正事道:“皇上如今愈发器重宋长诀了,微臣还是觉得不妥,宋长诀心思过重,且瞧着,就是个浑身傲骨之人,要他真心俯首称臣,难。”
闻恕勾了勾唇,从前是难,可人皆有弱处,宋长诀自己将弱处敞开,送上门来,岂有不用的道理?
正此时,不远处元禄弯着腰走过来,“皇上,宋大人求见。”
他抬眼往小径上看去,那头赫然立着个白衣少年,不是宋长诀是谁?
须臾,元禄将人请至此,宋长诀依旧面无神色道,“微臣有事禀奏。”
沈其衡识趣,寻了个由头便退下。
闻恕往对面的长椅处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才慢条斯理放下茶盏。
宋长诀皱眉:“微臣依皇上所言查了徐州盐运,确实经由林途重与周盛旺之手,虽隐晦了些,但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寻,微臣派人在账簿上动了些手脚,若是他二人因此反目,近日应能收到都察院弹劾的折子。”
林途重身为工部尚书,中饱私囊,以公徇私,近年能安然无恙,亏得周盛旺这个左都御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回且看他二人狗咬狗,能拉下一个是一个。
闻恕勾了勾唇,不得不说,宋长诀在这种时候用起来是极为顺手的,这种在账簿上动手脚的动作,那一身正气的沈其衡恐怕就想不到。
他颔首,惜字如金的道了两个字:“甚好。”
静默半响,宋长诀并未起身离去,可也未有旁的事要禀,只是就这么坐着,唇角抿紧。
闻恕杨眉,“还有?”
宋长诀指骨微曲,捏着茶盏,“微臣近日常梦见宋宋幼时。”
他停顿了一下,“有朝一日,她若是想起来了,皇上打算如何?”
宋长诀的担忧不无道理,他都能记起前世旧梦,付茗颂怎么就不会?
可依他二人上辈子的纠葛……
宋长诀冷了脸,他可不想听他妹妹再死一次。
闻恕放置在腿上的手倏地握了一下,半响冷睨他一眼,“你想多了。”
—
回到昭阳宫时,天色已暗。
桌前的膳食皆已冷,付茗颂团窝在软榻上等他用膳,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不及遮月喊醒她,便被闻恕一记手势屏退。
男人身影高大立于前,乌压压一片阴影垂下,挡住了烛光。
姑娘不适的蹙了蹙眉,缓缓睁眼。
一站一躺,一高一低,四目相对,谁也未先言语。
付茗颂不知是不是睡迷糊了,伸手拽住他垂在身侧的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