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下,陈家二女并肩站立在护栏旁,瞧着池里的锦鲤戏莲荷,好不快哉。
陈如意到底是久病在床,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当初那个小门小户的五姑娘也就罢了,现下,她可是真真切切的皇后娘娘。
耍心眼耍到皇后身上,总归瘆得慌。
她紧紧抓住红漆雕花木栏,迟疑道:“姐姐,为何非要旧事重提,当日韩知年的事,你我确实是知晓的……皇后若是怪罪下来……”
“你以为你不说,她便不会胡乱猜测,怪罪你我吗?”陈思意戳了戳她的脑门,道:“你呀你呀,知道何为先发制人么?韩知年如今不在京,有脏水尽管往她身上泼便是,将自己摘干净了,日后进宫,也好相处,何况……”
说罢,陈思意倾身,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拍拍她的肩道:“可懂?”
“嗯……”
陈思意见她领悟,松了口气,头一瞥,却见亭子外的小径上,沈其衡的身影一闪而过。
她急急忙忙起身,犹犹豫豫地道:“三妹妹,你一人能应付来么?我见一旧友,想上前说两句。”
陈如意攥紧手帕,有些紧张,但到底不能事事让人陪着,只好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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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处四面开阔,还临水,夏日的凉风一吹,陈如意险些打起了瞌睡。
她一个抬头,瞧了眼天色问:“过去多久了?”
丫鬟低声应:“姑娘,一炷香的时辰了……要不咱们回罢?”
陈如意眉头一皱,来都来了,若是现下回,反而失了规矩。
她锤了锤腿根,挺直脊背,又饮了一盏茶。
她方才在看台上,是见到皇上喂了皇后一颗葡萄,那个男人,并非坊间传闻那般不近人情。
思此,陈如意盯着手里的粉色手绢,小脸一红……
付茗颂走近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少女怀春的景致,配上身后的荷莲锦鲤,倒是美得很。
“咳。”遮月轻咳一声。
陈如意猛然抬头,神情尽敛,小手紧紧扣在腹前,腰肢前倾,膝盖弯曲,礼节标致。
她轻轻道:“如意见过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万安。”
这把久病初愈的嗓音,当真是柔弱得很。
付茗颂抿起笑意,“陈姑娘多礼,坐下说话罢。”
话声落地,遮月便弯腰用绢帕细细擦拭了石凳。
陈如意瞥了一眼,却是直直跪了下去,下唇一咬,鼻尖一酸,似是还要挤出几滴眼泪才罢休。
“娘娘,去岁四月,娘娘初入京城,如意与家姐着实好奇,便邀娘娘至茶楼小聚,原也只是姐妹间喝茶闲聊罢了。谁知,谁知韩知年她未拿稳茶盏,那热茶泼了娘娘……”
付茗颂杏眸微抬,侧头瞧她。
陈如意忽然卡顿了一瞬,竟是有些心虚,吞咽了一下,方才继续道:“当时情况混乱,如意未能亲自向娘娘致歉,久而久之,这事便成了一桩心病,折磨如意许久,今日难能见娘娘一面,如意给您赔罪!”
她说得又急又快,很是真情实感。
就见那芙蓉面貌的女子,两道细长的眉头轻轻一蹙,语气轻轻问了句:“你给本宫赔罪,那盏热茶,是你示意韩知年泼的?”
?
陈如意愣了一瞬,忙挥手:“怎会?自然不是,不是的。”
“那你因何赔罪?”
“韩、韩知年曾是如意的好友,且当日是如意邀娘娘至茶楼小聚,于情于理,此事我都应担责才是。”
来了,来了。
付茗颂心中莫念,心道:接下来,该要自罚了,比如做个绣品,作幅好画云云,十天半个月后进宫,赠礼赔罪。
届时,能“偶遇”谁,便不得而知了。
陈如意作出十分歉疚的模样,竟是哽咽了一下,道:“娘娘可否,祛了如意这桩心病,容如意作画一幅,全当给娘娘赔罪。”
全中。
付茗颂口里那口茶,“咕嘟”一声咽下去,竟是毫不犹豫地点头,“既如此,本宫也没有拒的道理,且听闻陈姑娘画技了得,倒也想见识一番。”
陈如意有些许惊住,这么容易?
陈思意还给她准备了好一通说辞,没成想竟一句都用不着?
她眉头顿时松了两分,当初便听闻付家这位胆子小得如一只猫儿,性子确实是极软……
眼见陈如意千恩万谢地离去,一直伺候在后头的遮月先不乐意了,盯着她那青色的背影道:“娘娘,您这不是给了三姑娘进宫的机会么?虽说她也掀不起风浪,但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呀。”
付茗颂望着姑娘婀娜的身影消失在小径上,她抬起下颔,指了指那处,“你说,左侧的路更近,她为何要绕过绿荫,走右侧呢。”
遮月一愣,瞧了半响,随即攥紧手心道。
是因为皇上歇脚的屋子,在那个方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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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恕歇脚的屋子有士兵把手,陈如意定是不可能贴近的,可这个时辰,该要重回宴上了。
只见花丛这处,陈如意左磨蹭、右磨蹭,来来回回,将那落叶踩得沙沙响。
忽然,“吱呀”一声,重兵把守的那扇门,缓缓推开。
陈如意立即退到花坛一侧,捂着怦怦跳的胸口,紧张地都快走不动路了。
她在心下默念:一、二……
倏地,姑娘脚步轻提,低着头急急上前,又“险些”撞上那人。
受到惊吓的陈三姑娘抬起小脸,两只月牙似的眼睛包着秋水,像是叫人欺负了似的,若是换个寻常男子,都是要忍不住关怀一二的。
她复又垂下头,“皇上万安。”
陈如意紧紧闭上眼,方才陈思意在她耳边说甚呢?
她说:“男人贯是懂得怜香惜玉的,多掉两滴眼泪,多作胆小委屈状,他定心生怜惜,停下来问上一问。”
忽然,丫鬟轻轻推了推她的手肘,不知所措道:“姑娘,姑娘……”
陈如意一睁眼,眼下哪里还有那双黑色长靴,她懵了一瞬,回身一瞧,人早就走远了。
一时间,陈三姑娘有些回不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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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禄跟在闻恕身侧,忍不住回头瞧了陈三姑娘一眼,这一下,都替她尴尬。
小姑娘家家的手段,若在旁人面前使也就罢了,可皇上什么没瞧过,实在不够看。
忽然,元禄脚下一顿,眼尖地瞧见小径上一枚粉色荷包,还是心形的……
他怕扰了闻恕的路,忙走快两步,弯腰捡起,结果拿到手里一看,这荷包的主人唯恐旁人不知失主,上头绣了两个极为端正的字。
如意。
男人目光掠过,又轻轻收了回去,是连瞧都懒得瞧一眼。
一次便罢了,两次,着实有些扰人。
还不等他说话,便见路前头一道妙丽的身影迎面而来,闻恕背在身后的手陡然一松,几步上前,“去哪了?”
他才换了身衣裳,这人便不见了。
付茗颂拿眼睨他,如实作答,“见陈三姑娘来,闲聊两句。”
说罢,她瞧见元禄将一个粉色的小玩意儿往身后藏。
“拿来我瞧瞧。”她朝元禄伸手。
元禄讪讪一笑,边打量闻恕的脸色,边缓缓递上前,心道,早知不捡了,他这个手啊,怎就如此背!
谁知,眼前的人接过荷包,仔细端详几眼,竟是笑了。
她仰头道:“皇上,您现下可记住了如意二字?”
闻恕眉头一蹙,并不作答。
正常人,接二连三听见、瞧见这两个字,谁会不记得?
可这记得,也并非好事。
付茗颂往前走,道:“若是皇上将此物捡了去,差人交还与她,再然后,她便要以此为借口,来谢上一谢。”
“就像你从前,故意将那件东西丢下一样?”闻恕侧目望她。
付茗颂倏地一顿,“那件东西”是何物,只有他二人心知肚明。
见她如此,男人嗤笑一声,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量,低语道:“你从前,可真没少算计朕。”
姑娘挥了挥手中的荷包,从善如流应道:“还不是因为,觊觎皇上的人,实在多了些。”
他唇角扬起,意图伸手捏一捏她的脸颊,就见面前的人端起了身子,朝他身后道:“母后歇好,可要赏菊?”
闻恕垂下手,只好作罢。
只有元禄还心心念念着那枚荷包,皇后娘娘还抓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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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行程是如此安排的,男人们于草场上,骑马、射箭、投壶,女眷则至菊园,赏菊作诗。
今日沈太后当真是兴致大好,一连听了几首诗词,连连赞道大楚才女无数。
魏家女、李家女、萧家女……
终于,陈家姐妹二人也坐不住了。
陈思意作了首赏菊诗,陈如意作了首迎夏诗,不得不承认,世家贵族的姑娘,是真有些文墨的。
得了沈太后夸赞,姐妹二人皆是满脸笑意。
正此时,珠帘下,沈太后身侧的女子轻轻唤了声:“三姑娘。”
陈如意刚作完诗,这句三姑娘唤的自然是她。
只见众人皆打眼瞧过来,饶是陈如意,也面露疑惑。
她忙低头上前,脊背微屈,道:“皇后娘娘。”
随即,遮月手捧棕红托盘向她走去。
陈如意脸一白,那托盘上头,不是她那枚“无意”落下的荷包是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