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霖州城(三)

自年关以后不久,虞府的桃花便开了,池里洒满池旁桃花树被风吹起时簌簌飘落的花瓣。

倒也为一池紧闭的荷花略施粉嫩的序曲。

这曾经的虞夫人颇是会挑的,桃花谢了之后,荷花便能次第绽开了。

“来,往前多走几步。哎呦,真漂亮。”

“我们家姑娘真真是教导有方,美貌更是一顶一的好。”

青葱翠绿,白云万里,春日里的桃花开的正艳。

尚书府院里荷花池中央的小亭里几个打扮简朴的教习姑姑围坐在女孩身侧,时不时夸赞几句亦或指点几声。

女孩正值碧玉之年,年初时分刚过完十六岁生辰宴。她穿一袭藕粉色轻纱长裙,手执一清新荷花团扇,发髻间的银色步摇上缀着的星星随着步伐一晃一晃地在空中摇曳。

少女团扇一摇,笑靥在扇后明灭可见,风吹起一池桃红,她嘴角含笑,做完最后一个动作,端庄优雅地坐回原处。

当天的教习课结束,挂着一丝快要维持不住的笑目送着几位嬷嬷走远后,虞小枝像是卸下个大包袱似的自己坐在亭里看着暖融融的日光闭目。

“切,嘴上一个个说着不和小姐计较,真以为我觉不出你们暗戳戳罚我。”

今日的什么教习还比之前多走了那么多圈。天知道她前些时日被火烫出一条长口子的小腿余韵未消有多疼。

她拿出随身携带着的那方小小的紫色布片,细细端详着。

喃喃道一句:“青草的味道。”

“小枝!”亭外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声线越来越近。

少女闻声抬头,顺带着把手中的布片收回口袋,一下坐起来拎起裙摆朝亭外的男声跑去,

“爹爹!”

“姑姑们今天教的课程学完了吗?”他慈爱的揉了揉女孩头上柔软服帖的黑发。

“全部习完了,您这趟去京城这么快就回来了?”她捋了捋团扇底的流苏,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嘴上却是乖乖的问道。

尚书虞挚领着小枝在荷花池旁散步,“朝堂近来没什么大事,我的宝贝丫头的事才是最要紧的。”

虞小枝跟在他身后,“爹爹有没有听闻春市那出闹剧?”

“什么?”

她舔舔唇,狡黠地旁敲侧击:“我听说那晚很多人聚集在废宅区,不知发生了什么,闹出了好大的动静呢。”

虞挚微微皱眉,“听说了,不过那是刑司州衙管的事,前些日子春市诸多事宜我也并未留意。怎么?”

她半晌没说话,而后抬起头轻轻笑了笑,“女儿好奇而已。”

她们家自从她母亲虞夫人死后就举家搬来霖州居住,虽说皇帝念在虞挚贵为两朝元老的份上多有担待,平日里还是要时时返京的。

对于父亲的为官实力,虞小枝自是没话说的。

能言擅谏,实干力极强,数年前辅佐先帝时便时常被嘉奖,如今在新帝面前更是恭恭敬敬恪守本分,连皇帝都需敬他几分。

朝廷即便摊上再无用的暴君也难以责备这样的能臣。

而对于朝廷本身,她了解的虽然不多,但出身这样的家庭,身处这样的地位,她自是对朝廷敬畏有加。再者说……她同当朝皇后娘娘还有些深重的交情。

或许应该说她对于当今朝廷所有的认识都来自于两个人——父亲、皇后。

而这些情感最终都能归纳为:归顺、信任和敬畏。

多日来虞小枝一方面疑惑那几个神秘的傩面人,一边看着紫色布片又十分好奇救了她的竟是何方神圣。

看来从她爹这边是打探不到什么了,执着询问往往会生疑。

那便转换一个思路……

持尚书令牌可在霖州城内畅通无阻。

入夜,待到窗外的雀儿都睡熟后,虞小枝绕过房门外的梨酒蹑手蹑脚的从她自己的西院出来,绕过白天走过的莲花池,再穿过一片七拐八绕的连廊,她停在了虞尚书的书房外。

算了算时辰差不多要到他停笔歇息的时刻了。

虞小枝伏在假山流水背后,透过石缝盯着书房内的动静。不过片刻,里面的烛火便熄灭了,透过光影看见他伸了伸胳膊,在侍从的护送下回了后面的寝院。

她屏住呼吸,又在假山后静静观察了片刻,确认四下无人后才放心大胆的绕出来,将门掀开一条小缝一个纵深跃进去。

虞挚的书房向来规整,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都是有定数的,没有意外从不会轻易改变位置。

她记得她父亲曾经用令牌是放在……挂画旁边书柜第二层的抽屉里。

小心翼翼拉开柜门,果然!

和崭新笔盒一同放着的就是那枚铜制令牌。中间精细的面上印了一个偌大的“虞”字,牌底下的璎珞上悬了一块暖玉,他们家世代自诩书香清流,极为崇玉。

小枝忍不住露出一个笑,谨慎的将令牌收回锦囊,环顾四周,几次确认没有毁坏书房布局后才悄然离开。

他父亲最看重一个“礼”,若是今日之事东窗事发,遭殃的只有她,除了禁闭定是还要挨一顿板子的。

奈何她是火灾当事人,总不能被恩人不明不白救了还不做表示吧?更别说……那为首的神秘傩面人离去前看她的那一眼,她心里总隐隐觉得不妙。

等她照着来路回房时,定睛吓了一跳。

梨酒焦急的站在房内转圈圈,见她回来后先是嗔怪了一句她跑出去又不同她说,而后更急地对她说:“小姐,不好了。有从京城来州里寻访的大人们要去霖渊寺。”

虞小枝不以为意地脱掉罩子,说:“那又如何?”

“不是,奴婢的意思是,大人们要去视察学塾的办学情况,小姐你的书……”梨酒有些手足无措的解释道。

她倏然回头,震惊地看着她,“什么时候?”

“明日……”

“帮我把我那件黑裙子找出来,我今晚就去。”

梨酒火速从衣柜里找出压柜底的那件黑色衣裙,心里暗暗紧张。

霖渊寺是霖州最大的寺庙,虽说历史算不上多久远,但胜在地方大。

尤其是寺庙后院,有一处极大的居所,常年没人住,已经荒废了很多年。

但自从前几年开始有远处来的善人捐款修缮成了一个学塾,专供城内读不起学的百姓幼童在此研学,还请了京城有名的教书先生来讲学。

当年虞小枝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灵机一动,她正愁没地方放自己的书,恰好能借着寺庙学塾书多鱼龙混杂时把自己的书借放在那里。

你问什么书不能放府里非要偷偷放在寺庙?

医书。那是虞小枝最宝贝的几本医书。

那么医书又何妨?

壁国不允许女子学医,即使是先皇时的诏令,现在人们依然将此当成不成文的规定遵守至今。

可偏偏的,虞小枝死了心想做个医倌。

不求悬壶济万世,但求目过无疾,所到之处的生灵都能不被病痛折磨。

第一个反对她的人,是她父亲。

“老样子梨酒,辛苦你在晚半个时辰睡,帮我守着点,千万莫要让任何人进我房里。”

小梨酒一脸坚毅地点点头,一幅义不容辞的样子,站到房门外。

她的窗户外距整个虞府围墙极近,两墙之间仅有一棵并不太高的小树,此时除过府内零星的灯光外便只剩下漆黑。

小枝并非第一次偷溜出府,她如往常一样特意把自己院子里的夜烛灭的只剩昏暗的一盏,把房内的光都熄灭,束了束袖口打算推开小窗。

而恰在这时,

正当她推开窗之际,一道黑影从虞府围墙闪过,窗户支起,一袭黑衣的男子刚好蹲在她的窗沿上。

小枝尚未来得及戴上面纱,她惊诧的看着这个蹲在她窗沿的陌生黑衣男子,温润的月光就这么斜斜的映出男子的影子,她愣在那里。

平生从未见过生的这样俊美的男子,但心底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

他俯首,她昂首,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都愣住了,流动着的柔情月色把这一幕映的更为楚楚动人。

这样平静的夜晚,在如水般的月色的交映里,这一幕悄然成了永恒。

或许在某一时刻,一眼万年真的存在,虽已是话本里写烂了的俗套情节,但你无法否认,有些神奇的时候它的确存在。

虞小枝就是其中之一。

少年没料到停脚的窗户会被打开,月华之下,他耳根渐红,绯色顺着耳根一路蔓延到脖颈,偏偏那颈间清冷如玉,倒更添几分妖艳。

须臾,少年从她面前消失,虞小枝仍是愣在原地,眼睛眨了眨竟没意识到这人行为的诡异之处。

不自觉地,她的喉间下意识地吞咽,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竟然还脸红了。

反应过来后立马垂下头,羞恼地挠挠头,暗骂道:“虞小枝,你想什么呢!”

“哎不是,这人谁啊?怎么出现在我家的啊!”这时候才后之后觉的虞小枝也捕捉不到他的踪迹了。

而那人矫健身形从外面带来的微风仅仅只凝固了一瞬,延迟了一会才彻底来到她的身边。

虞小枝发楞的那段时间逐渐被这股微风包围。

那空气之中,弥漫着淡淡的青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