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小枝顺着音源望去,那个将乌发高高束起的男子肆意蹲在小男孩家不高的房顶上。
一只胳膊撑着脑袋,歪头笑眯了眼看着他们的方向,顺势而去,右手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兜子,在半空中朝她一晃一晃,里面叮当作响。
“呦,这是?”逍遥的祁少主在她们的注视下从房顶跳下来,皱了皱眉看着地上已恢复回来的男人。
奇怪的是小铃铛对他的动作并不惊讶,而是十分自然的对他说:“怀晏哥,我爹爹今天又病了,嗯对,还是那个老病,多亏了这位医倌先生相救。”
虞小枝自适才看见他后就十分诧异,而后立马垂下头,眼见隐瞒不住了,便背着小孩的面狠狠冲他使了个眼色,好似在说:你敢泄露一个字,要你好看!
而站在男孩旁边的祁怀晏则望向地上的男人,眼里流淌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从唇边说出口的却是:“嗯,那可真是感谢这位医倌‘先生’了。”
虞小枝决定不再去看他。
免得令人看了就不爽。
她回过神来,忙说道:“现下恢复的差不多,你也将你爹扶到床上去吧,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他点点头。
“你方才说小铃铛?”
小男孩见父亲无大碍后也笑眯了眼,点点头。这个男孩的脸蛋囊括了你对可爱瓷器娃娃的所有想象,水灵白嫩,唯独一点不同,那应该是被生活环境和某种原因导致的……
一脸的疲惫样。
“我爹娘和周围认识我的人都这么叫我。很好听是不是?我爹给我取的!”他笑嘻嘻的对虞小枝和祁怀晏说着。
虞小枝唇微张,这名字可爱是可爱,若是论好听……她干笑了几声,应和道:“看来我们有个差不多的爹……”
虞小枝总觉得自己的名字太随意,就好像是她出生的时候随便看见手边的什么东西顺手取的,别人家都是各种金银美物比拟,一个赛一个的优雅好听,怎么轮到她家就这么奇葩。
哥哥的名字是单字一个植字,可自己却要叫小枝,对比之下实在令年幼的她难以接受。
父亲曾开玩笑似的说是因为她出生时他在赶回家的路上恰好碰到了一根树枝横在道路上,拦了他回去的路,心烦的打紧。
她不信,怎的就真真这么离谱?待到后来长大了就开始天天腻着阿娘问,虞夫人被她粘烦了才道出这个名字真正的由来:
虞尚书在路上碰见树枝没假,当时生气烦闷也没差。只是原以为生的是个小子,打算干脆直接叫虞树枝,没想是个女孩儿,拗不过怀里抱着女娃娃的虞夫人的反对,故而改为小枝。
她气鼓鼓的认为这个名字过于小气,女儿家家的一点没有江湖大侠的风范。
况且后来想当一名救治天下百姓于疾病折磨中的医女,更是觉得这名字实在是不合适,哪有什么名医风华的气度?
为此她还苦恼了一番,后来细想这是母亲留给自己的,便也欣然接受了。
可你怎么能说它不随意?好听吗?一点也不!
“嗯,很好听。”
虞小枝神游之际却闯入了这样一个柔和坚定的男声,一时分辨不出祁怀晏夸的究竟是谁的名字。
小铃铛满意地点点头,干瘦的小臂忽然意识到什么,从狭小卧房几步远的另一个小屋里东敲西打不知道从哪翻出来一盘子热腾腾的糕饼来。
“抱歉,我家重要的东西都放在柜子里,每每取东西都得拿出来一遭,这些糕饼是爹爹特意留着温起来的……”
他脸色有些羞愧,身后方才所在的房间里有些乱糟糟的,但每一样东西都擦拭的十分明净。
地上零星放着几个不大的像是刚才掏东西时散出来的几个土色的布袋子。
“喏,怀晏哥你吃,将才一时激动都忘了还未招待你。”他将盘子端到他面前,而后立马又招呼道:“医倌先生,你……呃……你也吃。”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她,稍作犹豫了一瞬仍是笑吟吟地将糕饼端过来。
虞小枝倏地一下笑了,一边拿了一块软白的糕,一边随口解释道:“我姓虞,你可以叫我虞哥哥。”她点点头,像是被自己的话逗笑了,一边嚼一边轻笑了几声。
可小铃铛接下来的话让她咽着糕饼的动作都呛了一下。
“可是,你分明是个姐姐,为什么要让我叫你哥哥?”
祁怀晏适时倒了杯水,有些挑衅般颇是好笑的看着硬撑着的虞小枝,水在杯里摇晃着,他眼眸里含着的笑意快要溢出来。
小铃铛天真无邪的水汪汪大眼睛刺痛了虞小枝的双目,她差点悔恨的留下两行泪,却只能暗自吐槽自己伪装的到底是有多不像啊!
甜糕在她咬牙切齿间被咽下肚,像是想再挽回一遭:“小孩子不要胡说哦,虽然哥哥长的眉清目秀,可其实真的是个男孩子呢。”
祁怀晏抱着笑对他说道:“嗯,她只是有些异装癖,所以看起来格外像女孩子。”
当着男孩惊恐的脸色,她笑吟吟地找补了一句:“不要相信他说的话哦。”
说罢,带有糕饼残留下来微甜的指尖在他白嫩的鼻尖轻点。
人畜无害。她自诩平生自持自重从未恐吓过小孩子,所以这次也不算的。
祁怀晏差点憋过去,握着糕饼的手不停抖来抖去。
“有病得治,别吓着我们孩子。”虞小枝惊悚的看了一眼站在旁边动作造型奇异的祁怀晏,眼睛瞪得大大的。
小铃铛倒是喉间一滚。
天色渐暗,暮色即将褪去最后一丝色彩,虞小枝意识到自己耽误了太久的时间,她正欲起身却瞥见祁怀晏方才张扬地晃着的手中的布袋子。
祁怀晏捞起那个土色的布袋子,里面物品碰撞的清脆声毫无疑问是一袋银两,他掂量了它的份量,面色凝重的看着床榻上仍然在昏睡的小铃铛父亲。
虞小枝透过他的肩头望向那个房间,和地上的布袋子颜色一致,再看看小铃铛的一脸难色,心中不免有些猜想。
她和小铃铛作别,本是想踏出房门的脚步忽然顿住了,回眸是祁怀晏嘴角时时挂着的玩世不恭的浅笑。
她看着小铃铛一脸浅浅的疲劳,余光又望着床榻上躺着同样因为长年累月忧劳导致的疾病,心底不由得犯起一股难言之意。
她便微微蹙眉开口对他说:“前几次我还留有余情,量你还曾做过好事,我又没有证据。可你若是有良心,便不该打这屋里东西的主意。”
她沉声,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他手中不经意掩藏在身后桌上的布袋。
祁怀晏那一瞬略略浮现出的诧异反而肯定了虞小枝心里所想,还没等他说话,一旁的小铃铛反而有些急了,组织了半天语言最终也不知该从哪说起。
“得了,祁……祁怀晏,在小孩子面前留点颜面罢。我可不忍心让小孩子害怕。”言毕,她放软视线从那个衣衫褴褛的男孩身上掠过,扬起袖子转过身挥了挥手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唯有小铃铛着急的断断续续吐着什么,“不是的,那个姐姐……啊不是,哥哥你误会了。你明明……”
祁怀晏勾起嘴角,没等他说完便放手顽劣地揉了揉小铃铛毛茸茸的脑袋,另一只手比了个嘘声的动作。
他觉得这少女这般样子真真有趣,他倒要看看她能同他斗到几时。
想到后续的祁怀晏再压不住按捺半天的嘴角,痴痴地笑起来。
小男孩看傻了,先是一个女孩偏让她叫哥哥,再是一个发了疯的真哥哥……
眼前少年莫名其妙笑起来的这一幕,才是今日让小铃铛最惊恐的。
世界真可怕。
同医相伴的虞小枝从不觉得时间过得慢,因而很显然的,连杨缨出征备马去西疆的这天她也睡过了头。
当她草草梳妆完毕赶到将军府外同杨老将军和杨夫人打过招呼后,见到的即是已经上了马轿的杨缨。
她气喘吁吁的,又得在一向对她的知礼赞赏有加的杨老夫妇面前装出一副礼数具备的样子实在辛苦,索性杨缨不满地掀开帘子时察觉到了她快憋过气去的窘境,噙着像是要下马车揍她一样的黑脸骂骂咧咧下了车。
拉着她到一旁无人的地界,“好小子,虞小枝你真能睡是吧。我这次可是要去两年,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抵不过你睡一觉。”
她悻悻地对他笑了笑,终于把气顺过来后,坦然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点点头,一副我相信你一定能活着回来,到时候我们有缘再叙的表情。
她缓了缓,最后只吐出两个字:“你真是我好哥们。”她感激地看着允许她歇口气的杨缨,如是道。
软包子杨缨只觉得自己还未上战场就要猝死了。
“如今胭脂路的事也结束了,我劝你今后就别再趟这趟浑水。你别嫌我话多,你能在你父亲面前混过去,他是个大忙人。可是……你哥哥呢?”
虞小枝听到这句话后犹如晴天霹雳和五雷轰顶瞬间叠加。
直到送别后回去的路上,他的话还是不时环绕在她耳中。
“你兄长的谨慎程度,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他能坐到现在这个位子上,能力占据绝大多数没错,可在他这个年纪就这般如此的,你确定你能瞒过他?若是他知道了,后果无需你我肖想。”
她的兄长,虞植。仅仅年长她七岁,十八那年即担任朝中重官,至今仍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有人说他不用袭承尚书虞挚的官位,光凭自己的实力也能有所建树,并不无道理。
虞植向来以知进退,重谨慎著称。
杨缨说的不无道理,她该想想如何应对。可是当下却有另一件事不得不被重视起来……
适才,她半开玩笑的问杨缨:“我说你何必安插那么多眼线盯着我,再如何也不会伤……”
“我只派了阿晋一人啊?这也多?”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
虞小枝蹙眉,可她明明时时觉得……
“况且我只差他在你回去的路上盯着,以免被人发现你扮男装而已。”
她疑惑的皱紧眉头,若是杨缨从头至尾只派遣过一人,也就是那日她抓到的人的话。
那她感受到的其余的视线,又是谁的?
她一股寒意不由得悄悄渗透进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