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间天欲晚,星星从云层中露出端倪,遥远的月华依稀照亮了小巷。
虞小枝双手颤抖地拨开他的左臂,看着那个破损的衣料,视线仔仔细细地游走在那块缺失衣料的边缘。
祁怀晏眼中溢出几分慌乱,想要掩饰但已经来不及。
“你这件衣服……它是什么时候破的?”她声线有些颤抖,眉眼倍是急切地望向他,渴望寻求到一个答案。
而后从腰间吊着的锦囊里翻出一个格外细腻的布条。
她抬手强硬的扳开他轻掩住的左肩下方,两块布料完美重合,连边沿处的缠枝纹也重合的恰好到处,俨然成了一体。
“你……祁怀晏,春市那天,我在大火里见到的人是不是你?“她一双桃花眸微微湿润,不敢置信的对上他那一双清澈的眼睛。
那人没有作声,片刻后他唇边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用那只他衣物破损的左手托腮看着她。
“是又如何?如果事实真如你想的那样,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是让她现在这样激动的神秘男,还是让你讨厌良久的祁神偷?
虞小枝喉间一紧,真相确认的这一刻,她终于发现原来这样的猜测早就潜藏在她心里,只是一直来对祁神偷的误会让她不愿意相信。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后半句话被她吞了回去。
我找了你很久。
少年红了脸,别扭的嘟囔道:“有什么好说的,才不想被你感谢……”
“那日那么大的火,你为何想要去救我?”她不解道,那天的火势并不小,即使他身手再好也没有必要为她做那样的事。
而后不觉为自己的想法有些害羞,恍然大悟道:“哦对,我怎么忘了你平日就是爱替别人打抱不平的那种……”
不知是为自己片刻的失控开脱还是想给他的做法一个解释,她自问自答地说道。
“后半句不假,但祁某可没有闲到这霖州里任何一人的闲事都乐得去管。”
祁怀晏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虽我实实在在做了你知道的种种事情,但那些不过是种种小事,于我而言它们带来的影响伤不到我分毫。”
迎着虞小枝不解的目光,他噙着一抹清浅的笑望着她又说:“你曾经问我为何深夜闯入你的院子里,若是我现在告诉你,那都是为了看你,又如何?”
少年赤裸裸的一席话让虞小枝震惊,他还没说完。
“那日春市大火,换做别人我大可不必冒着危险冲进去,我还没有高尚到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去救一个于我而言无关紧要的人。只是因为你罢了。”
“我不记得曾经与你有过什么关系。”
他握住她持着紫色布条的手,眼神一凛:“你当真不记得我了?一点印象也没有?”
虞小枝被握住的手腕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甚至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我……”
祁怀晏叹了口气,手抚上腰间一直系着的那块白玉,小心翼翼地解下来在她眼前轻晃。
银华月霜浅浅照在那块白玉鱼纹佩上,显得更为温润。他指腹轻轻摩挲着玉佩,目光不自觉地流露着柔和的情绪,“九年来,它倒是愈发温和可爱,”
他顿了顿,又说:“看见这个,你还是想不起来吗?”
虞小枝在看到那块玉佩的时候整个人像是融进了月色,一股源源不绝的被称为回忆的柔和情绪一丝丝涌入她的全身。
其实她想起来了,在看到乳脂玉玉佩的一瞬间,她就想起了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在虞小枝的印象里,她第一次给人疗伤并不是在霖州读了医书以后。
约莫九年前,她七岁的那年,也是她母亲去世的那年,她在漫天飘雪的京华城捡到了一个满身青紫的男孩。
冰天雪地里,在四周摇曳着灯火的时候,他就静静的倒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路过零星的人都沉浸在过年的气氛里,全然没有人多看一眼,哪有人会想在喜庆的日子里平白染了些晦气呢。
虞小枝举着纸糊的灯笼驻脚,她起先还以为这是谁家丢的不要的衣服,走近了才看清,这原来是个人。瘦小的身子一半都被掩在雪里。
他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却那么瘦,看起来像是饿了很久。虞小枝觉得,如果自己不管他,天上雪下的那么厚,他穿的那么单薄,迟早会冻死的,自从阿娘得病,她就见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受伤。
于是她就把他偷偷带去自己家,心下虽知若是被家人发现会挨鞭子,却还是义无反顾地那么随心做了,那日是她第一次真正用那瓶金疮药给别人疗伤,甚至连纱布都包的歪歪扭扭,心里却强撑着尴尬,生生扯出一抹笑,对那个茫然无措的男孩露出一丝安慰的笑容。
待男孩歇息的脸色不再苍白,她才看清这男孩的脸颇是清秀的,让她看呆了一瞬,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后来她去应付前厅的一堆官府大人们,匆匆离开前怕他再饿肚子,想了想,从身上扯下一块她自己随身携带的玉佩,哪怕能换几顿饭吃也是好的。
那年京华的雪飘进了她心底,但仍旧无法遮掩她周身如太阳般散发着的温暖,只是年方七岁的女孩尚且不懂如何用自己这点微弱的温度融化心里的寒意。
那是至关重要的一年,于她,于他,更甚于整个壁国,都可谓是一场浩劫。在壁国改朝换代的时刻,虞小枝和祁怀晏相遇了。
很多年以后的虞小枝站在另一场大雪纷飞的冬夜里,再度回想起他们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的这场奇妙的相遇,心里觉得好笑的紧。
她大笑着直到眼眸被泪水模糊透着一股凄凉,她才知道原来他们之间相遇的那么不合时宜,连第一次相见的时候都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但她那时只当这件事是个插曲,于她而言,仅仅只是雪夜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从不忍开始,到温暖为止。
没成想这件小事却是男孩心里的一个能记一辈子的人生至暖。但对那时的她而言,有更重要也更悲伤的事等着她,这件事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悄然埋在她心底,成了韵色流淌着的一层微薄不可察的情绪,像潺潺不绝的泉水,又像是山间温柔的风。
后来等她也渐渐淡忘的时候,他忽地出现了,告诉她这一切都被他好好留存,她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将这块玉佩……一直留下来了。
“你是那个男孩?你真是当年那个瘦不拉几的男孩?”她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个比她高出一头,身形早不似那年那个身材瘦骨嶙峋的少年。
祁怀晏脸色有些奇妙,什么叫瘦不拉几,若是他当时有饭吃,也不至于成那幅摸样。
“小鱼儿你果然是忘了我。”他言语里颇为凄凉。
虞小枝打掉他的手,眼底却涌动起一股不由分说地情绪。
或许是世界上任何事情的第一次都有格外与众不同的意义,虞小枝看着自己的第一位患者,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怎么,感觉愧疚得不好意思说话了?”祁怀晏坏坏地斜眼看她,虞小枝倒是觉得还是小时候的那个胆怯的男孩更讨喜一点。
虽然他的摸样出落的更为清秀俊俏,她红了脸,庆幸夜色朦胧叫人看不清她的失态,“我愧疚什么,分明是我救了你罢,这下倒是好,若再算上小时候的那次,竟不知我救了你多少次。”
她不自然的撇过头,故意不看他。
祁怀晏听见她这些话忽然失声,不知想到了什么垂下头去。
“嗯,你的确救了我许多次。”他闷闷的说。
“那我们算是扯平了吧?”
他偏偏头,不解地看向她。
“小时候我救过你一次,现在你又在火海里实实在在的救了我。一命抵一命,我们扯平了。”
少女在温柔的月华之下第一次对眼前这个男人露出这样不加掩饰和偏见的笑。
可是这抹笑刺痛了祁怀晏心里的某个部分。
真的能扯平吗?
“不过,今天追你的那群到底是什么人啊?”虞小枝回想起午后他在屋檐上步履匆匆的样子,不禁泛起一阵疑虑,“你小时候不是也在京城吗,后来怎么也来霖州了?而且感觉你……很抵触朝廷。”
“你猜?”
“……”
“我听闻虞家千金性子聪慧,打小诗书不离手。对解谜之事向来游刃有余,不如这次便当作解谜游戏。猜中了我便告诉你,如何?”
当她抱着小铃铛自制的糕饼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她一直在腹诽。
“果然,长大了的男人还不如一只长大了的鸟可爱。小时候老老实实被摆弄的小男孩长大了竟然变成这副摸样?”
但不得不说,她对这人烦的要命,却实在好奇那个男孩到底经历了什么。
“唔,这块糕里的糖放的太多了。”
不远处灯火通明,许多人在那处搭的台子边上围了一圈,其中一人负手站在台子上来来回回情绪激昂,瞧这架势好像是个话本先生。
她抱着糕饼挤进中游,便听得那说书先生气势满满地讲故事:
这故事原也不是个虚的,讲的正是最近霖州那沸沸扬扬的一件事。
却说这霖州乃江南繁华之地,各路来往商人更是络绎不绝,但无论如何,想要进霖州的商人都须得从城北的检关通过检查才能放行。
这检关平时路过的人极少,来一趟的又是携带财物的商人,因而不免有窃匪等劫财之人盯上这块肥肉,曾经也有不少商马被劫过。
但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一群与众不同之人,他们扮的和悍匪无异,偏偏行的是那江湖游侠之事,在来往商路上解救过不少被窃匪围困的商马,逼退了许多杀人越货的匪徒。据说还解救过官家和皇家的商马呢!
台下听故事的众人不解,难不成他们是官府派来的人?
说书先生神秘兮兮的说:“官府的人何时穿成那幅摸样过?又何必扮成那幅摸样。”
众人:那难道何处来的英雄侠者?
说书先生困惑:“这我从哪知悉?但这世上总不能全是似祁神偷一般不行好事的窃贼吧。”
台下人见故事讲完,先生又不知道更深的缘由,便都觉无趣,三三两两的散了。
虞小枝在台下咬着糕饼,凝神思衬着方才那故事的时候,不远处却传来的一阵慌忙急促的声音,当街把她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