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霖州城(二十)

马车驶入霖州城门时太阳已经落下了,她们有惊无险的回到霖州城里。

原这老妇的衣物局就在霖州中心,有着一家上好的铺面,内院里立着参天一般的高架,各色扎染丝绸、布段挂在院子里。

而她看着眼前富丽明亮布料繁多的店面时,任是她从小见过无数琳琅衣饰也不由得为之震撼。

怪不得这老妇人从不自己拿东西,也是怕弄脏衣服的缘故吧。

这是她怀里抱着五六匹布往店里柜子上搬时得出的结论。

“乖乖,你和那天的小伙子都是好孩子。待会教你做好吃的包子。”老妇人用手揉了揉虞小枝的脸蛋,又拍了拍梨酒的头。

她艰难地挤出一丝笑,“那真是多谢您了……”

“我这是独家秘传,这道麻油润菜包可都是外头买不着的。”老妇人一边挥着擀面杖,一边看着揉面的虞小枝说。

小枝眼见着面团越来越白,越来越光滑。馅料刚上锅便阵阵飘香,盈满整个屋子。

“市面上从未有过卖这个新物的,您这么好的手艺为何不开一家包子铺?肯定能大卖。”小枝咬着刚出锅的包子,嘴里还冒着热气。

老婆婆摇摇头,只道:“我不过是兴趣,若是变成谋生手段,就会失去最初的乐趣。”

虞小枝自觉有道理,点点头,又咬了一口包子。

“小姐,你说虞大人回来了吗?”梨酒捧着一纸包热气腾腾的包子,和虞小枝走在回府的路上。

虞小枝望望天上的星星,手里白白软软的包子还冒着热气,心底却是微凉。

“不知道。”她轻轻的回应道。

在她的印象里,这不是第一次被父亲丢下了。

那年她们刚搬来霖州时,虞父领着小枝去见杨将军,回时虞尚书看天气好便说步行走回来。结果路遇他早年前的朋友,两人侃侃而谈,笑得好不快乐。

彼时小枝呆呆地站在原地等着他们结束聊天,无聊的打紧,静静的望着街边的榆树时竟发现上面有一个心形的树洞,好神奇!

再一回神,她爹爹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他没叫上她一起。

她顿时慌了,偌大的霖州她并不认得回家的路,梨酒也没随她出来。

等到跌跌撞撞找回去的时候,正好和送走友人在门口张望的虞挚撞上。小枝委屈的撇撇嘴,咬住下唇,一言不发。

“你一下午跑哪玩去了?张伯来也不打个招呼!”

她惊讶地抬头看见虞挚不闻不问劈头盖脸的一顿指责,顿时沉不住气,抿唇走回自己院子里。

当晚她气鼓鼓的吃下三个白馒头,直到吃得打嗝,她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一直没发现她没有跟在后面。

后来她有过一段时间为此时默默冷落父亲。时光如水,她慢慢的觉得,或许他是一时大意吧。

可堂堂朝中重臣虞尚书又怎么会是个马虎之人呢……

月银如钩,当她站在书房外的小道上撞到个惊讶的小厮时才发现,原来直到现在她阿爹都没发现她没有回来。

她捧着一纸袋包子张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如那年站在门口的她,不同的是那年她没有遇到任何人,一路饿着肚子跑回家。

虞小枝一言不发,扯出一个称不上好看的笑,把半袋子包子放在父亲桌案上,“知道了。爹爹一会忙完了尝尝包子如何,还是热的呢。”

他头也没抬,片刻后放下笔,问道:“你刚下车去买的?怎么突然想起吃包子了。也好,天凉吃点热乎乎的。”说完便继续埋头处理桌上的一堆公文。

小枝无意中瞥见父亲眼底的乌青,咬咬唇,还是决定扬起一抹乖巧懂事的笑,“那您记得趁热吃。”

虞挚轻声“嗯”了一下,而后叫住她:“我在书信里写,你兄长快回来了。”

她刚迈出去的脚步顿在半空中,双唇微张,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想着你们兄妹打小情谊好,这么多年没见想来也有许多话想说。再来,他调职在霖州也有诸多事务傍身,也叫他清净清净。家宴便也不急着办。”

虞小枝收回那只脚,转身望着虞挚,眼神复杂地望着他,而后甜甜的应了一声:“好,小枝知道了。”

虞家家教向来是极好的,长子虞植更是受到莫大器重与栽培,坐要挺、行要稳、气要静。他是块读书的好料,认识的人皆说他温文尔雅,待人接物又是一顶一的沉稳。

小枝出生那年,虞植已七岁。她生性喜闹,常常缠着哥哥玩,春天让他一同去放风筝,夏天拉他去湖边踏凉,秋天硬要他和她去看戏台子,冬天更是少不了玩雪的。

虞家哥哥性子虽是个喜静的,但抵不过妹妹的嬉笑,每每都一道答应了,他常是噙着一抹温和的笑看着她。

后来虞小枝渐渐长大了些,虞植也常去读书,见的日子也就少了。

虞植此人,积威甚重,外人瞧着总是一副温和宁静的样子。鲜少开口,可一旦开了口总给人一股子不由分说的威严。长大后和他日渐生疏的虞小枝在他面前根本不敢呲牙。

“小姐,咱们从京城带回来的行囊我都安放好了。”梨酒端来一杯甜汤,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轻轻的说。

她察觉到虞小枝的神情有些不似往常,蜷蜷袖子,正欲轻手轻脚离开。

“帮我买一团黄色的毛线吧。”

梨酒听见身后的声音,脚步一下顿住,脸色有些诧异的地看着她,心里虽然疑惑但没有问太多,点了点头。

虞小枝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要那种粗软一点的,织围巾的那种。”

“小姐要织围巾?”梨酒还从未见过她私下做女工的样子,只有人多的时候才织织绣绣做个样子罢了。

小枝没有否认,一是她不擅长,二是她不喜欢。

“给谁?”梨酒下意识脱口而出,她实在好奇,能让她小姐私下主动做不喜欢的事还从未有过。她忽然想起自己的话似乎并不妥当,又说:“对不起小姐,我……”

虞小枝看着梨酒愧疚的低下头的样子忽地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而后放下嘴角,轻轻地说:

“哥哥要回来了。”

午后阳光正烈,空气中流转着丝丝暖意。虞府里一棵粗壮大树下的长椅上,身旁摆着两团黄色绒绒毛线。

腿上还放着一个所剩无几只剩下一小团的毛线,顺着其中一根往上,是一个两只手握着细长银针的姑娘。

虞小枝视线紧紧凝结在手里的线上,周身是纷纷乱乱掺杂在一起的线,银针不时从七扭八歪的线里绕来绕去,烦躁的间隙不由得想起今早梨酒把线团递给她时的小叙。

晨时,

“小姐,你要的黄色毛线派人买来了。”又喜滋滋地说:“我怕一团不够小姐你绕的,特意买了三团呢!”

虞小枝满脸黑线地张了张嘴,看着扬着手指伸向一脸得意的梨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有那么夸张吧……”

“小姐难道忘了之前被针刺破手,还是大公子找来白纱系上的呢。”

小时候,她哥哥也曾对她很好很好,或者应该说,虞植这个人不会对任何人不好。

而她放下云肩,不等梨酒说完就把轻纱塞到她手里,一笑:“现在不会扎到了。”

虞小枝专注地忙着手中的复杂物件,根本没注意到墙沿上出现的那道黑影。

蹲在墙角浓荫覆盖处的祁怀晏心下好笑的看着树下逐渐被黄线埋没的女孩,脸上却无语的抿唇。

他来到这里已经有半晌,本是路过此处听到一墙之隔的内里泛着浅浅的一道熟悉的声音,却没想到随手一翻竟然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他不敢说话,生怕自己出声会吓到她把手扎破了。谁成想她还压根没注意到自己。

虞小枝看着自己手中好不容易织了一下午才出来一尺的“围巾”,颇有些自得。

她以前可没织得这么漂亮过。

放松似的伸了伸懒腰,这一伸竟吓了她一跳。

“祁怀晏?你什么时候蹲在那的?”

“大概是你织了又拆,拆了又织的时候。”他左臂托腮,一脸好笑的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

“那不是一个时辰以前就……”

他像一个窥探到秘密的孩子,得意地勾起嘴角。而小枝却像是开玩笑般嘟囔了一句:“成天神出鬼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去当游侠了呢。”

祁怀晏却在听了这话后脸色默默僵住,眸色晦暗,右臂不自然的藏在身后,隐匿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小枝余光不经意瞥了他一眼,觉得此人笑得实在诡异。缩缩肩膀,整个人又埋进毛线海里。

“游侠如何?”

“什么?”

“你觉得,游侠怎样?”他轻声试探性地问道。

虞小枝视线紧紧盯着手中的毛线,不紧不慢地随口回应道:“很不错,我很欣赏。不瞒你说我昨天还被一伙不明游救了。”

她怔了怔,不知是随意还是有意地试探道:“瞧着那人长的和你有点像,没想到你这么容易被撞脸。不过……”

他定定地看着她,等待后文。

“不过虽然我很敬佩也很感激他们,但听闻朝廷近期在打压这类正义之士,任是再高尚,想来最终还是会被剿灭的。”

“你就这么信任朝廷?”

轮到虞小枝不解了:“为什么不?当朝帝王乃明君,皇后更是仁慈善道。我朝官员虽有迂腐却仍是正义之士居多,况且我阿爹也位在其中,何来的不信任?”

祁怀晏哑口,他不知该如何向这个女孩回应,一时却也无法驳了她的信念。他低头凝神思衬半晌,还是对她扬起一个素来玩世不恭的笑。

“没想到小鱼儿还会织东西。”

他犹豫了半天,换上轻松的语调好奇地开口:“这个织的是……“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到底像个什么。

“审美不行就不要说话,再不济,换你来织咯。”小枝在忙活的间隙瞥了他一眼。一脸他不行的样子,便不再想搭理他。

祁怀晏的眼眸半明半晦的闪烁在朦胧树影里,看不清翻涌着的情绪。整个人却巧妙地和这可叶未落的繁茂大树凑成一副光影。

她能察觉到,他将才的言语中好像在试探着什么。

后来小枝抬头望天的时候,余光里总能看见祁怀晏的影子。

虞植回府的日子里,府里格外忙碌,负责各个地方的侍女小厮都在庭院扫仍在纷纷往下飘落的枯叶,几个细致的小侍女在园子里修花剪草。

更多的小厮在府里北院忙进忙出,不时抬着一张红杉木桌椅或是青瓷花瓶。北院的一个空院子被虞尚书特命新整修,当作虞植今后的住所以及书房。

小枝今天尽量避开那些人走,几乎待在自己西面的院子不出去,虽说是西面,若是想走到北院还是需要一些时间,这一点让小枝觉得尚能接受。

她曾经常去北面院子,北面虽说阳光被那侧的竹丛遮盖了一些,但那处另辟的小溪旁种了些野玫瑰,刺多,扎人。她往往只敢远观,或者把它们画下来。

如今北院要住那人就更不方便再去了。

此刻她百无聊赖的捧着一卷书,院子外忙碌的声音和自己小院安静的氛围格格不入。对于外面的热闹甚至都懒得掀一掀眼皮。

“小姐,虞大人喊您到书房去呢。”梨酒隔着房门冲她大声说道。

她‘唰’的起身,放下那本快要揉烂了的书,今天第一次的走出自己的院落。“这么多人吗。”

她看着来来往往的小厮,爹爹这是把全府的人都给叫上了。

在书房呆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原来父亲找她来又是提教书先生的事,不过是形式上督促她好好学习罢了。

“爹爹,上回您给我带回来的诗册我都读完了,抄录的名卷也有三个柜子那么多了。”

她曾在京城时上过学塾,但后来搬到霖州又断断续续的上过家塾。她出身文官家庭,虞尚书自是觉得读书读得越多越精越好的,她哥哥虞植是个读书的料,曾经还在京华名师堂里随王室子嗣一同念过。

而小枝虽不那么爱读书,可她发现每每小试里取得头名都会得到父亲难得的赞叹后,便常常扎进书册里。

那时节熬灯练字也是常有的事。

到后来甚至说不清是她自己想读,还是为了在父亲面前博得一个好形象才讨巧地去读。

旧事重提时把好不容易压抑住的情绪再次以一个无情的方式揭露出来时往往才最令人难过。

“我知道你向来懂事,心里有数便好,要知道诗书礼仪才是女孩子最能在外如数家珍的东西。”虞挚最后是这样说的。

她从书房走出来,踩着夹杂着鹅卵石的小路,仰头时才发现今天竟是个阴天。

她路过厨房顺手拿了一碗甜羹,试图用甜食调整阴翳的心情,往常都有效用的法子今天却失败了。

走过荷花池边,她被一个有磁性的声音叫住了,整个人定定地一震,转过身闯入她眼眸的果然是那个人。

不远处光秃秃的大树下站着一个儒雅却有气势的年轻男子,眉眼间依稀可见柔和的神色,精雕细刻般俊朗的脸庞却将其衬托得更加深不可测。

小枝一扭头便直直的撞进男子的幽深乌黑的眼眸,叫人看不出里面藏着的情绪。

她端着甜羹,像个偷食被抓包的孩子,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待那人缓步走来,她才回过神,同时微微把手里的甜点往身后藏藏,却是来不及,一时间竟显得有几分诙谐和窘迫。

“哥哥……”

虞小枝与他多年不曾交谈,一时间对着这人喊出这两个字有一股说不清的难受。她素来善于在人前伪装,装乖乖女是她素来最擅长的,可现在却不是她假装出来的恭敬。

她这个哥哥,本人站在那里便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样子。笑的时候不见得是真的想笑,怒的时候又叫人辨不清到底是为何而怒。

“枝枝,好久没见哥哥了,还是这样喜欢吃甜食。这碗是为我拿的吗?”虞植笑眯眯的开口,一脸宠溺的看着自己妹妹。

小枝慢慢将身后藏了一半的甜羹端出来,放到虞植手里。虞植像是没看到她手上僵硬的动作一般,只当是她太久没见哥哥有些不适应。

“我们枝枝长这么高了。前些年每每到年关才回,有时候年关也回不来,见的少了许多,倒是听得父亲的书信里说出落的更加漂亮大方。如今细看真真比想象中更为漂亮。”

小枝扯出一个笑,“哥哥不也比原来高了,也壮了不少。”她抬眸望着虞植发顶的高冠,觉得有些疏离,却不善言。

他转眸,看着园子说:“家里来霖州这么多年,我竟也对这府里不太熟悉。”

而后顿了顿,用平静的语调开口:“枝枝,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你不必叫我哥哥。”

虞植微笑着将视线移回,他看着方才尚且算得上安稳的虞小枝眼底翻涌起的如暴风雨般瞬间骤现的恐惧,心中不知是什么感受。

小枝双手背在身后,玉指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紧紧绞在一起,她觉得喉咙有些干。

扯出一丝笑来说:“那哥哥有时间可以好好逛逛园子了。”她没有顺着他的话说让她来带他,而是选择了逃避。

不等他再开口,虞小枝便说:“将才父亲叫我抄对子,家中少了簇金纸,我得去买一趟。”话音刚落,她便消失在他眼前。

虞植望着虞小枝的背影,脸上仍然是一片柔和宽纵,是那种对妹妹的调皮无可奈何但又宠溺的浅笑。

然而在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却是一片寂静无波的海。

小枝察觉到他再看不见自己后便一溜烟向前跑着,直到跑出虞府,跑过西街,穿过人群稀疏的巷子,又过了一条不宽不窄的河上石桥,一直跑着,漫无目的的跑。

直到再也跑不动,而她再回过神时,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跑来了这个潜藏在她记忆中最最久远,甚至早已被她尘封已久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哥哥本人终于出场啦!然后倒霉作者发现写不下了,所以有了五千多字小长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