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九章 南坪(三)

这个夜晚忽然变得如此得宁静,虽然枪炮之声刚刚还在爆响着,只是在这一时刻,万籁俱寂,平日里原本令人厌烦的喧嚣,也成了一种可以赎人魂魄的奢侈。夜的黑过于沉重,跳动的灯火无法驱散四面的阴霾,所有的人心头只有一种如入深渊的恐惧,连能够抓到一根稻草的希望也快消失了。

静,也是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磨砺!张贤都可以听到自己的手表还在滴嗒走动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在屏住呼吸,大家都知道此时已然到了十二兵团的生死关头,下面只要走错一步,可能得到的就是粉身碎骨。

张贤回过了身来,脚步的声音惊动了在场所有的人,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到了他的身上,还是黄维司令官当先地开了口:“张贤,你是我们十二兵团的小诸葛,这个时候,你有什么破敌之计吗?”

“破敌之计?”张贤愣了一下,这个时候,黄长官还在想着去克复宿县,太不着实际了。当下,他庄重地摇了摇头,老实地道:“钧座,破敌之计我没有,只是如今我们十二兵团还有一条活路!”

“活路?”黄维与吴周两位长官同时重复着他的话。

张贤肯定地点了点头。

杨涛有些急不可奈起来,连忙问道:“张贤,快说说你的方案!”

张贤却是一声得苦笑,无可奈何地道:“各位长官,我所说的这条活路,其实也就是当初萧参谋长所制定三案的复写。这个时候我们如果再想向宿县进攻,已然不合时宜,可以肯定的是,我们现在其实已经钻进了刘伯承所布置的口袋里,他们有意识地放弃涡河、北淝河以及浍河的防线,其实就是吸引我们孤军深入,如今他们大军云集,并且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这个时候,我们兵团所处的形势已经是非常严峻的了,根本不要再去想克复宿县,那无疑是越发得往口袋的袋底钻了!”

黄维、吴周以及边上的文修副参谋长都默不作声,此时的情形,当真如张贤所说得这么严重吗?有的人还在怀疑着。

杨涛不耐烦起来,还在追问着:“张贤,你快说出你的方案来吧!”

张贤点了点头,这才道:“其实如今的情势还不是我说得那样得糟,现在我们虽然可以肯定是陷入了共军的圈套里,但是显然他们还没有完成对我们的四面包围,也就是说我们兵团还没有进入绝境,主动权还在我们的手里面!”

杨涛点了点头,黄维司令官也点了点头,鼓励着张贤接着说下去。

张贤走到了地图跟前,指着上面的一块区域道:“如今我们十二兵团基本上散布在涡河以北、浍河以南的这个区域里,此时在我们的北、南和西面、东北面都已经发现了有共军大规模运动,但是我们的东南面还没有发现敌人,也就是说那个方向应该还有一个口子可以通过。”他说着,扫视了在座的众人一眼,所有的人都已经打起了精神,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的讲解,他接着道:“我建议,这个时候,我们兵团可以向东南方向上的固镇移动,固镇位于蚌埠与宿县之间的津浦铁路线上,离着两地都是八十多里,而且后面有李延年与刘汝明两个兵团作为呼应。如果我们有了固镇,就可以一举三得,其一脱离此时的险境,立于不败之地;其二,与李、刘两个兵团汇合,抱成一团,再沿津浦路向北攻打宿县;其三,有了固镇,我们就有了一个稳固的后方补给基地,到时可进可退,达到战略的主动!”

“好!”张贤的话刚刚落地,杨涛军长当先地喝彩起来。

黄维司令官也坐将不住,站起身来到了地图之前,仔细地看着了起来,杨涛兴奋万分,在边上作着解释:“钧座,张贤的这个方案如今是我们兵团唯一可行的方案了,不能再拖拉了,从南坪集到固镇,不过八十余华里,急行军一气可达,最多两天!”

黄维将军一边看着,一边点着头,好象已经被张贤说服。

张贤接着道:“钧座,如果此方案可行,必须立即执行,万万不可迟疑,如果晚了,只怕来不及了!”

“是呀!”杨涛也附和着:“共军的目的是要合围我们十二兵团,此时乘着他们还没有包围上来,正是我们脱身的好时机!”

久未发言的吴周副司令官也点着头,表示同意。

可是在这个时候,文修副参谋长却道:“张师长的建议的确不错,不过大家想过没有,我们如此狼狈地转向固镇,会不会被上峰斥骂?”

黄维不由得一愣,张贤与吴副司令也愣了一下,杨涛却不由得怒了起来,愤然地道:“什么叫做狼狈转向固镇?怎么就会被上峰斥骂?”

文修也觉出了自己的用词不妥,连忙解释着道:“我的意思是说,如今共军主力已然包围黄伯韬的第七兵团这么多日子了,为了吃掉第七兵团,共军定然是倾全力而出,所以这个时候,在我们宿县这边不会有他们过多的部队,便是有也只是一些阻击部队,他们害怕我们赶到徐州战场,所以这才会对我们十二兵团如此故弄玄虚!”

“你的意思是说共军不可能对我们进行合围?”黄维忍不住问道。

文副参谋长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话,只是道:“第七兵团已经被共军围攻了十多天了,这个时候正是敌我双方在徐州拼力角逐的关键时候,而此时我们离着宿县已经是近在咫尺了,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调头转向固镇,那到时如果战役结果与睢杞会战时一样,共军被徐州方面击溃,我们不就成了大家的一个笑话?”

文修此言一出,吴周与黄维都当先地点起头来。

杨涛与张贤却是对视了一眼,此时的战局,可以说已然有些分明了,可笑这个文副参谋长还在幻想着国军的胜利,他的判断能力如此,真真的是一个书呆子!

“钧座,这是不可能的!”杨涛当先着推翻文副参谋长的假设:“大家如果想一想济南、想一想锦州,再想一想辽西的廖耀湘,那些守备的部队哪一个不是千军万马,又有哪一个能够支持下来呢?”

黄维与吴周怔了怔,杨涛说得不错,济南十万国军,两天覆没;锦州比济南支撑的长久一些,不过也就是多几天的功夫而已;而辽西的廖耀湘兵团,兵力与战力丝毫不比十二兵团差,可是也只在两天一夜之间,被乱军冲得七零八落,全军覆没。

张贤却是接着杨涛的话头,悠悠地道:“各位长官,不是我过于悲观,我想在这个时候,只怕第七兵团已经覆没了!”

众人都不由得一呆,黄维也有些不相信起来,想了又想,蓦然转身问着文修副参谋长:“文修,你再去看看,通讯团接通徐州和国防部没有?”

“是!”文修点着头,连忙转身出屋。

“怎么?我们一直没有接通徐州和国防部吗?”杨涛不由得惊问道。

黄维将军点了点头,显得十分疲惫,却又十分无奈地道:“今天一整天,我们就与上峰失去了联络,接徐州方面没有回音,接国防部也没有回音,真真得急人呀!”

杨涛与张贤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同时感觉到了什么,杨涛马上想到了什么,道:“钧座,可能真得如同张贤所说得那样,黄伯韬的第七兵团已经全军覆没了!”

“怎么会?”吴周副司令连声道:“昨天我还听到电台里播报,说我们国军在徐州以东的潘塘镇取得了大捷,这才几天呀?怎么可能呢?”

“电台的宣传是欺蒙老百姓的,你也相信吗?”杨涛不由得问道。

吴周的脸红了起来,作为职业军人,他当然知道国民政府的宣传机器经常是与事实不符的,便是许多的败仗也被说成是胜仗,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

“杨军长,你怎么如此肯定第七兵团覆没了呢?这与上峰跟我们无线电联络有什么关系?”黄维司令官有些不明白地问道。

杨涛道:“如果是打了胜仗,不用我们去联络他们,他们定然早就跟我们通报了;除非是打了败仗,而且很可能败得很惨!上峰不愿意跟我们通告,其目的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希望我们十二兵团能够在这个时候夺回宿县,为他们挣脸,到时可以对着民众吹嘘一番!”

杨涛的话一针见血,却也让人听着非常得不舒服。

黄维没有说什么,吴周还是有些不信的样子,道:“我想,上面怎么也不会把战报跟我们隐瞒的吧?”

“怎么不会?”杨涛恨恨地道:“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有几个真正的会为我们着想?”

张贤也接口道:“其实我们国军派系的斗争也是由来以久的,如果这个时候国防部的参谋总长不是顾祝同,而是陈长官的话,我想,我们十二兵团的行动便要好过了许多!”

张贤的话说到了点子上,黄维将军虽然自命清高,对官场上的争斗嗤之以鼻,但到底还是土木系里的人,还是陈长官一手提拔上来的,所以对于张贤的话也深知其然。而此时,陈诚被从高位推下来后,在上海养了一阵子的病,已经被蒋总统任命为台湾省的省长,成为了远离战场的地方大员。

“当初胡长官在的时候,对于国防部的作法很是看不惯,许多的战令还没有发到下面部队的军、师长的手里,可能就已经摆到了毛泽东的桌面上了!国防部里肯定有内奸,当初宿迁会战的时候,吴奇曾经这么提醒过胡长官!”张贤忽然想起了那个被撤职的吴奇将军来,经不住说出了口。

其实,国防部里有内奸,这个怀疑早就已经存在,所以在张贤提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引起黄维与吴周吃惊,黄长官只是看着张贤,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杨涛进一步地道:“钧座,不要再有那么多的顾虑了,为今之计,还是以稳妥进军为妙的好!”

正说之间,文修副参谋长又走进了屋里来,却是一脸得失望,对着黄维道:“钧座,无论是徐州方面,还是国防部方面,依然毫无音讯!”

黄维的脸色越发得难看起来,马上命令着:“让通讯团不间断地向徐州与南京方面发报,无论如何,一定要与上峰联系上!”

文修副参谋长道:“是,我已经这样告之了通讯团的团长,他们也一直在联强之中!”

杨涛接口道:“联络不上徐州和南京,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钧座,不要再犹豫了,赶快下令向固镇转移吧!”

文修副参谋长却道:“钧座,还是仔细考虑好,我的感觉是这些共军集中兵力去打黄伯韬了,他们在这里只是在虚张声势,我们不能被敌人的表象所迷惑!”

听到文副参谋长的言论,杨涛直气得想要破口大骂,他当然也知道如果自己真得大骂起来,对于书生气极浓的黄总司令来说,反而会更加不相信自己。当下,他强压着自己的火气,问着文修道:“文副参谋长,如果你的判断是错的,我的判断是对的,怎么办?”

文修却也当仁不让,反问道:“杨军长,如果我的判断是对的,你的判断是错的呢?”

这一问,将杨涛问得哑口无言,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边上的张贤忍之不住了,接口道:“如果杨军长的判断是错的,我们按照这个判断应对向固镇转移,顶多只是会受到上峰的责罚,同时也可能会遭到其他部队对我们十二兵团的嘲笑。而作为十二兵团的总司令,黄长官可能会被总统撤职查办!”

黄维将军不由得一凛,这自然是意料得到的结果。

张贤接着又道:“如果文副参座的判断是错的,我们十二兵团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向宿县攻击,那么对于我们十二兵团来说,可能会是灾难性的结果:十二兵团被共军围攻,如果友军救援及时,或许还可以里应外合,反败为胜;而如果友军救援不及,那么,十二兵团定然会与当初的整编七十四师一样,灰飞烟灭!”他在说到最后的时候,语气已然加得很重!

众人都不由得浑身如同被冷水浇了一遍,只觉得遍体通凉,寒气逼人。

杨涛却发出了一声冷笑:“友军救援?里应外合?哼!当初整编七十四师就是榜样!”

经过张贤如此得一说,对于十二兵团前途已经十分明了起来,如果十二兵团真得灰飞烟灭了,那么这间屋子里的人定然也无一好的下场!

“我赞成杨军长与张师长的意见!”在这个时候,吴副司令终于明确了自己的了看法。

吴周的这句话,令黄维不得不重视起来,当即拍板道:“好,那我们就向东南固镇转移!”

“钧座,如果并非如此,将来上峰追究下来的话,怎么办?”文副参谋长不由得提醒着他。

黄维将军看了他一眼,同时意味深长地道:“只要能够保住我们十二兵团,那么,我觉得我个人的荣辱完全可以弃之不顾!”

听到黄司令的话,张贤与杨涛都直点着头,虽然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军事指挥者,但他毕竟还是一个正直无私的人!

此时,张贤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再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此时的时针已经过了十二点,时间也已经到了二十二日的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