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灵犀(一)

听到王芹队长直点自己的名字,张贤不由得吓了一跳,毕竟与熊三娃不同,他与旧社会远没有那么多的苦大仇深,虽然也曾经恨过这个黑暗而又丑陋的世界,但是还不至于会想到将之推翻来,毕竟在后来,通过自己的努力与奋斗,他也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成了一个即得利益的获益者。

“于得水!”王芹见张贤不动,又喊了一声:“你上来讲一讲!”

张贤只得站起了身来,脑子却是一团得糟,露在外面半边的脸上带着一丝难堪与尴尬,有些不愿意地道:“我……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就算了吧!”

见到张贤被提出来,陈大兴也为他担起了心,主动地站了起来,举着手道:“报告,我想来说!”

王芹看了看陈大兴,点了点头,却道:“好,下一个你来,现在还是先让于得水来说一说!”

张贤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躲过,只得硬着头皮走向主席台。

远处,王金娜看着张贤走路的背影,越发地坚信了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虽然走向了主席台,但是张贤的脑子却在飞快地旋转着,也就是十几步的路程,他已经把于得水的经历从头到尾的履了一遍,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能够过得关来。

“就站在这里吧!”王芹走上前来,拉住了张贤的手,同时让他转过身去,面向着上下面席地而坐的几百号解放军里的人以及那些围观看热闹的当地老百姓。

张贤的目光与陈大兴的目光撞到了一起,陈大兴鼓励地向他点了点头,那意思已然十分明白,既然开始的时候就是一个伪装,那么在这个时候,必须继续伪装下去。

“别害怕,慢慢说!”夏阳也在下面鼓励地道,他看到了张贤脸上渗出的汗水,以为他十分紧张。的确,如果一个普通人在第一次面对下面这么多听众的时候,不紧张那才奇怪呢!

忽然,张贤看到了站在一辆汽车边上的张义,他不由得一惊,马上冷静了下来。

“呵呵,我要怎么说呢?”张贤仿佛是陷入了回忆之中,眼睛越过了场下的人众,望向远处的天空,那里,正有一只雄鹰在起伏盘旋着,为了填饱自己的脏腹,为了生存,而努力地寻找着猎物。鹰啊!就这样的扑向苍穹,怎么说那也是一种自由与奔放,就算是要经历饥饿与严寒,那也是一种幸福!活着就要斗争,活着就要受苦,这似乎是万物不变的法则!只是,此时,自己却身陷囹囫,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够象这只鹰一样展翅高飞。

“说吧!”王芹也鼓励着,以为他还在犹豫,同时对着他道:“你想起了什么,就说什么吧!”

“嗯!”张贤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点了点头,这才缓缓地用他已然有些沙哑的声调说着:“其实我小的时候,家境还过得去的,我爹是村里的先生,家里除了有几亩薄田之外,他还教书的,我还有两个弟弟,一家人五口那个时候也是其乐融融!”

远处,张义听着这段描述,忽然想到了自己,依稀记得自己的父亲也是一个教书先生,家里也是兄弟三人。

张贤低下头沉默了一下,他知道这个时候的话必须要与当初被俘虏时的审查一致,否则,可能给他带来的就是杀身之祸。他再一次抬起头来,缓缓地道:“后来日本鬼子打来了,国民党扒开了花园口,洪水涛涛而来,虽然阻隔了鬼子的进攻,但是也让成千上万人死于非命,黄水荡荡,也就行成了如今的这个黄泛区!”

他说的倒是历史,而此时的这个部队里却有很多是从黄泛区里出来的战士,提到往事,无不个个怒火填膺。

张贤继续道:“我的老家是遂平,那里虽然没有成为黄泛区,却也看到了许许多多逃难过来的人,很多人就这么倒毙在大路边上,连个收尸的都没有,真得应了那句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后来,我们那里成了汤恩伯国民党军的地盘,我们河南人有一句话,叫做河南四害,水旱蝗汤,而尤其是以汤祸为最重。民国三十三年,我们那里大旱,赤地千里,村里的人饿死了很多,我们家的田里也是颗粒无收,可是汤恩伯的部队还是这样欺压乡里,要我们交这交那,我爹因为说了几句公道话,便被他们打得起不了床,还被说成暗通日伪军,抓到了牢里,我娘把家里的田卖了才凑上了赎命钱,可是,我爹被救回来的时候,已经被折磨得不行了,只过了一个月便过世去了!”他平静地说着,自己也有些感动,眼睛里闪着泪花,这是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忽然,张贤又想起了《水浒传》来,这其实就是一部官逼民反故事,里面有很多东西值得他拿出来用到今天的这个场合里。其实他所说的这些事,的确是确有其事,这也是当初十一师还是整编十一旅的时候,驻扎在遂宁时,他从手下的一名士兵那里听来的经历。

场上场下,已然一片得寂静,大家都被张贤所说的故事吸引着,连开始执怀疑态度的王芹队长也信以为真。

张贤抽咽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后来,日本鬼子真得打过来了,可是汤恩伯的部队除了只会欺负老百姓之外,见到鬼子比谁跑得都快,很快我们那里就被鬼子占领了,我娘在逃难的时候,被乱枪打中身亡,我两个弟弟也失散了,不知道到了哪里,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随着逃难的人群到了南阳,给人打过短工,还当过教书先生,后来日本人投降了,我又回到老家,希望找到我的两个弟弟,但是一直找不到,而我的家也已经只剩下了一片瓦砾。”

张义听到这里,却觉得这种经历有些似曾相识,跟他倒是很相象,也许这天下许多的苦难都是相通的,所以,他并没有往别的地方多想。

而离着张义不远,王金娜一直在注视着张贤的身影,脑海中印出了张贤那张英俊的脸孔,她不由得用手捂住了自己半边的眼睛,遮挡住主席台上于得水那被黑色围巾围住的半边脸,让视线只能看到这露在外面的半边面孔,越看越觉得亲切,越看越觉得熟悉。她放下了手,耳听着这略显沙哑的声音,尽管已经不同于当初阿贤的洪亮,可是,那说话的语气、那阴阳顿措之间,便是连喘息与咳嗽,连说话打顿的情形都与阿贤如一无二,这个于得水不是阿贤又会是谁呢?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有些激动了起来。

主席台上面,张贤还在啰啰嗦嗦地絮叨着:“为了生活,我在火车站扛过麻袋,在农忙的时候给地主家打过零工,还赶过车、放过马,后来又被抓了壮丁,就这样到了国民党的部队里当了兵!”他说到这里,蓦然停住了话头,目光正与夹杂在老百姓之间的王金娜相交,心里忽悠地一下,马上砰砰地直跳起来。

“呵呵,原来你在当国民党兵之前,是一个无业游民,这比贫农还要悲惨!”王芹满怀着同情地点评着。

但是,张贤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紧紧地盯视着王金娜,看到了她摘下了头上的围巾,长长的卷发在寒风中飘起,她的眼睛里也含着泪水,但是脸上却依稀地向他露出了一丝幸福的微笑,这是一种只有他才能够理解的笑容,也只有他才可以了解这个微笑的含意!这个微笑,已然向他说明了一切,让他确信,娜娜终于还是认出了自己来。

他也不由得向着娜娜笑了一下,泪水再也忍之不住地淌下了自己的眼窝,滚滚地划过他露在外面的右半边的脸,心里头已然是心潮澎湃,如果不是隔着场下这好几百的听众,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扑将过去,大声在告诉他:“我是阿贤,你的丈夫阿贤!”

看着张贤一闪即逝地笑容,王金娜心里感到暖乎乎的,蓦然想起当年阿贤从石牌大战的生死战场上,回到三斗坪制止混乱,见到自己的时候,也是这般得微笑,一如现在!

两个人旁若无人一般,互相注视着,便仿佛这个世界已经停止了旋转,便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王芹还在张贤的身边说着些什么,张贤已经听不到了,王金娜也已经听不到了。陈大兴却觉得不太对劲,不由得顺着张贤的目光回过身去,马上便看到了处在老百姓人丛之中的王金娜,他不由得一惊,生怕这一对夫妻在这个时候因情而出错,连忙站起了身来,挡住了两个人的视线,同时大声地对着张贤道:“阿水,别伤心了,到下面坐一会儿,听一听我的故事吧!”

张贤这才惊醒过来,连忙点着头,走出了主席台,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却没有再往王金娜那边看上一眼。

※※※

陈大兴的苦难其实并不比熊三娃少,不过相对于熊三娃来说,他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却比熊三娃美好了许多,他的家庭原来也算是普通人家,说不上大富,但也不是太穷,所以他还能读得几年的书。只是在他十五岁那年家道中落,不得不辍学在家,替人放过牛,放过马。他家里是有五个孩子,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他排行第四,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他是主动地来当兵的,当时的想法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当兵可以吃粮,可以吃个饱饭。

很快,陈大兴的故事便讲完了,与熊三娃和张贤所讲相比,王芹觉得简直就是一个流水帐,根本就是平淡无奇,但还是抓住了一个重点,让陈大兴觉得他们家之所以会落败,也是因为旧社会黑暗的统治;他之所以会吃不饱饭,当然更是旧社会的罪过。

陈大兴下去之后,马上又有人自告奋勇地出来诉苦,但是王金娜已经不愿意再听下去了。她挤出了人群,找到张义,说了些什么,然后张义又找到了夏阳先熊三娃叫出队列,张贤心怀忐忑的转头看着王金娜与熊三娃远远的在会场之外说着什么,熊三娃一会儿指天发誓,一会儿又垂胸顿足,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熊三娃回来了,陈大兴又被叫了出去,张贤经不住时不时的偷眼向那边看去,却见陈大兴远不象熊三娃刚才所表现得激动,而是平静如水地听着王金娜在说着什么,然后又心平气和地告诉着她什么,最后他向王金娜敬了一个礼,这才回到了队伍的行列里。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张贤终于忍不住地轻声问了身边的陈大兴一句。

陈大兴看了他一眼,还是告诉了他:“没什么,她今天要离开这里,回武汉了!”

张贤的心里一跳,忽然觉得怅然若失起来,原来生怕娜娜找到自己,可是现在却又生怕她真得离开自己。只恨这个诉苦会还没完没了,让他不能过去与她话别,哪怕是悄悄地望着她的背影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