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疾驰(三)

汽车一路摇着,一路颠着,向着贵溪的方向不慌不忙地开着。

车上多出两个人来,熊三娃的话反而少了,干脆不再说话。在同龄的女人面前,他远不及与同龄的男人面前那么活跃,倒是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有些手足无措。那个叫小兰的女兵却很兴奋,经过第一次坐车之后的不适,已然习惯这种边摇边晃,偶尔还会蹦出来的感觉,话头渐渐地多起来,旁若无人地对着徐小曼说着这一路上来的见闻。徐小曼的话其实并不多,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小兰的话,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小兰一个人在说。张贤还是一如继往地保持着矜持,很少答腔,便是听着小兰与徐小曼的答话,半闭着眼睛,只当是在听笑话。

一个人的话再多,也有累的时候,见到徐小曼若有所思的对自己的话心不在焉,小兰便把目光转向了熊三娃,此时的熊三娃正坐在太阳照的地方,一脸得通红,也不知道是晒得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对着小兰的问话也是问一句,答一句,几句话之后,便再没有其他可说的内容了。小兰这才又把目光对准了坐在阴暗角落里的张贤,却是一眼看到了他围在脸上的那个围巾,经不住地叫了起来:“哟,这不是小曼的围巾吗?怎么跑到你这里来了?”

被她如此叫着,张贤一时之间尴尬以极,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回答了。

“是我送给他的!”徐小曼及时的解了围,同时告诉她。

小兰愣了愣,想起了那一次与小兰去野战军医院里看望于得水的情景,却又有些可惜起来,经不住地道:“小曼呀,这可是你们家里的人从上海给你带的呀!”

一提到上海货,自然是非比寻常的,这就好象是高出了一个档次一样。

小曼转头看了张贤一眼,笑了一下,对着小兰道:“就一个围巾,又不是什么多贵重的东西,我的这条命都是他救的!”

听到徐小曼如此一说,小兰便不再多言,却又不由得问着张贤:“于得水呀,你救小曼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当时你认识她吗?”

张贤摇了摇头,道:“没想什么,人家求着我去救她的孩子,我就冲进去了。原来也不认识她。”

“是这样呀!”小兰有些失望,却又不甘心地问着:“你当时不是主动去救的吗?还是人家求着你呀?”

张贤道:“要是那个妇女不拉着我,我可能会跑过去,不会冲进火海里!”他说的是老实话,如今想起来,那场大火,真得是改变了他的一切,让他到现在都有些后悔起来。

小兰也摇着头,却是有些感慨地道:“于得水呀,你的觉悟不高呀!不过,你跟我们说得这么老实,要是有别人再问你的时候,可别这么说。”

“为什么?”熊三娃在旁边不由得问道。

小兰道:“这被动的去救人,跟自己主动地去救人,可是两种性质哟!只有自己主动地去救人,才说明你有了革命觉悟,就跟你们从俘虏转化成解放战士一样,你这是被动地参加革命,跟我们主动的参加革命是有区别的!”

张贤笑了笑,没有答话,这个叫小兰的女兵真得很是教条,看来脑子也是与熊三娃一样,是一根筋,被共产党教育的脑子里想着的只剩下了革命。不过,他又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徐小曼,这个小曼姑娘显然比这个小兰要随和得多,最少她能够主动地冲到火海里去救人,只这份品德就已经让他汗颜了。只是,救人与革命真得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这是人性的本能!

“小兰,别这么说!”徐小曼忍不住地道:“毛主席都说过,革命不分先后,不能排资论辈!于得水他们能够参加解放军,就说明他们已经有了很高的觉悟。”

听着这话,张贤与熊三娃都觉得舒服多了,远没有刚才听着小兰的话那么刺耳。

小兰不由得撅起了嘴来,又看了看张贤,忍不住地道:“小曼姐呀,你知道,刚才冷不丁地看到这个于得水,没看清他的脸,我还以为他是张义呢!看他坐着的姿势跟影子,真得和张义一模一样!”

被小兰如此一说,张贤跟熊三娃都怔了一下,其实很多人都曾跟他说过,从他的背影以及他走路的姿势看过去,真得与张义很象,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十分清楚,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不象才怪呢!

徐小曼皱起了眉头来,有些不快地道:“我说过,以后别在我的面前提到他!”

小兰怔了怔,闭上了嘴,但是却只沉默了两分钟,又忍不住地自言自语着:“要是喜欢人家,为什么不许人提呀?”

徐小曼没有答话,把头转向了车外。

听着这两个人的谈话,张贤已然明白了什么,看来自己的弟弟张义是犯了桃花劫,有一个叫春妮的姑娘喜欢他,这个徐小曼也喜欢他,只是为知道张义到底喜欢谁。

小兰也把目光投向了车外,却见到漫山遍野的火红,掩映在青山绿水中,十分美丽,她不由得又叫了起来:“小曼姐,你看呀,那一片的花好漂亮呀!”

“是呀!”徐小曼也跟着道:“不知道那是什么花,这么红,这么好看!”

“那是杜鹃花!”张贤悠悠地告诉她们:“也叫映山红!”

“映山红?”小兰与小曼同时叫出声来,徐小曼忍不住地道:“这名字真得很好听,要是这车停下来,我们能去摘一束就好了!”

张贤笑了笑,没有答话,女孩子就是这么爱花。

“停车!停车!”熊三娃忽然拍着车帮子对着前面的车楼子喊着。

车子停到了路边,王鹏从车窗里露出头来,向后面喊着:“三娃,又怎么了?是不是要狗解手了?”

熊三娃并没有回答,还等车子停稳,他已经一跃而下,飞奔着跑上了山岗,跑进了杜鹃花丛里。

徐小曼也小兰以为他真是去解手了,不好意思地背过了脸,朝着车内。张贤也是如此以为,哪知道不一会儿,熊三娃从那边跑回来的时候,手里面已经捧着两束火红的杜鹃花。

当看到递过来的两大束杜鹃花的时候,徐小曼与小兰都惊喜地叫了出来,那一份喜悦就好象是遇到了最开心的事。

张贤呆了呆,忽然意识到熊三娃这个愣头青也学会了哄女孩子玩,也许这也是人之本性吧!

※※※

到达贵溪城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了,这一回夏阳没有失望,二一五师的也才刚刚占领这个浙赣铁路线上的县城,还没有来得及往南搜索。

二一五师的梁师长也没有想到,汽车连会跑得这么快,他还以为把军部丢得老远了。不管怎么说,两条腿终还是跑不过四个轮子的,更何况汽车连里的军卡最少的也是六个轮子。

可是,在夏阳从城里的师部里出来,准备带着汽车连进城的时候,却有人向他报告着,熊三娃跟于得水开着一辆军用卡车,沿着铁路向西南面飞奔而去,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夏阳很是恼火,当即责问着走过来的陈大兴,在这个汽车连里,由于一直没有指派指导员跟副连长,他自作主张地认命了陈大兴为副手,虽然没有挂副连长之职,不过相当其实,在他不在连里的时候,是要他全权负责的。而这些新转化而来的汽车连的俘虏兵们,无不对陈大兴服服帖帖,陈大兴的话,有的时候比他自己的命令还好用。

陈大兴有脸也通红起来,还是如实地回答着:“熊三娃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赶往鹰潭,说晚了只怕来不及了,他说到晚上之前一定会回来的!”

鹰潭,离着贵溪城有五十里地,也是浙赣铁路上的一站,那是一个小镇子,不过却是从江西通往福建古官道的一个驿站,也是闽赣两省间几条越过武夷山的道路隘口之一。

“他们去那里做什么?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夏阳越发得急迫了。

陈大兴摇了摇头,却是肯定地道:“连长,你放心吧,不会出什么事的!”

正说之时,那个卫生队的负责带队的医生也找了来,刚才他们搭车过来,到城外下车后清点了下人数,却是少了徐小曼跟小兰。

“那两个人一定也在那辆车子上!”陈大兴恍然大悟着。

“王鹏!王鹏!”夏阳高声大喊着,他还记得徐小曼与小兰坐的正是王鹏的车子,那车上拉着的是满车的大米。

王鹏连跑带颠地过来,喘着气的来报道。

“你的车呢?”夏阳有些气急败坏,大声地问着。

“被……被熊三娃开走了!”王鹏喘着粗气,看来,他曾去追过,没有追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夏阳怒气冲冲地问着。

王鹏摇了摇头,答着:“我……我也不知道,我的车刚刚停稳,三娃跟阿水就跳下来了,把我拉下车,然后两个人上去就开着跑了。”

“他们两个没有说什么原因吗?”

“没有!”王鹏道,又想了一下,告诉他:“刚刚过来的时候,三娃遇到了六四三团一营的一个通讯员,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那个通讯员去师部报告了,他们两个就像是火烧了屁股一样,急急忙忙地开车去了,我问他们,阿水只是说去鹰潭!”

六四三团一营,正是夏阳原来的那个营,一营的营长就是张义,难道一营出了什么事了吗?想到这里,夏阳也有些着急起来,转身回入城内,去师部追问那个通讯员。

※※※

此时,在通往鹰潭的公路之上,熊三娃开着车,张贤坐在他的身边,如同飞起来了一样,急急地往那边赶去,他们两个谁也没有注意,在他们下车的时候,徐小曼与小兰还没有下车,此时就在他们的车子上。

熊三娃是遇到了张义的通讯员宋铁蛋,宋铁蛋与三娃倒也熟悉,被三娃叫住了,问他这么急忙忙地做什么去,宋铁蛋这才告诉他们,一营侦察兵发现有一股敌人往鹰潭那边去了,所以张义带着一营去追了,让他赶回城往团部或者师部里报信。

熊三娃与宋铁蛋的话被张贤听到了耳朵里,马上便意识到了什么,这个时候,如果附近还有敌人的话,只能是胡从俊的第十二兵团。如果二一五师要南下追敌,从贵溪往福建最捷径的一条道就是从鹰潭转向南过龙虎山,走资溪和铁牛关进入福建。过了鹰潭就是龙虎山,那是一座道都圣山,据说是张道陵修道练丹的地方,其后人居住于此,被朝廷封为天师,也是道教正一教的修仙地。同时,龙虎山也是一处山水相依的险要所在,正处于古道驿道的三叉路口,从鹰潭过来,到这里往东南是入闽省的捷径,而往西南,则是沿着武夷山脉平行地去赣州的捷径。胡从俊要是听从了乔书强的回报,定然往西南会转往赣州,不过,以他的个性来说,不可能就这样狼狈逃蹿,就算他不打算吃掉二一五师,在撤离的时候,也不可能后面没有断后的部队。

张义遇到的敌人,定然就是胡从俊的十二兵团里的,先不说胡从俊本来就准备结网以待,便是二一五师驻留贵溪不动的时候,他还准备围过来呢,张义带着部队去追敌,以现在的二一五师的骄傲,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危险就在眼前,这一去无疑就是在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想到这里,张贤惊出了一身得冷汗,这才导演了驾车西追的一场戏,他只希望张义带着部队跑的不够快,只希望能够把他们追回来。

但是,此时的张义已然与所有乘胜追击的解放军一样,两双脚板跑得如飞起来一样,在大踏步的疾驰着,任后面十个轮子狂追过来,也显得有些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