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章 伤春(一)

天亮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下来,此时,张贤带着他的连已然回到了龙门寺的二一五师师部,所有会攻砥平里的部队也都撤围,便是绕到砥平里之南的二一四师也在凌晨时分撤出,在这个时候,估计已经到达杨平郡了。而此时的二一五师师部,也已经在准备着转移了,王大虎只等着张贤这个连的回转。

看着张贤带着一百二十多人的一个连出去,回来的时候依然还能有一百二十个人回来,这个连在这一天加一夜的战斗中,只牺牲了四个人,王大虎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通过与钱雄风师长的通话,已经得知了这个连所荣立的战功,在这么一个各部队都损失惨重的战役中,能够全身而退的连队几乎没有,在二一五师里,有一个连打到最后只剩下了两个人。

不知道怎么的,一看到张贤这张风尘仆仆而又污秽不堪的脸,王大虎便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心酸,他的棉衣破得到处是口子,里面的棉絮都露了出来,而且沾满了已然凝固成黑色的血块,他的帽子也破得不成样子,连护耳都没了,冻得脸和耳朵通红着,浑身沾满了未化的雪花,那双单薄的胶棉鞋也全部湿透,满脚的泥水。

张贤端正地向着王大虎敬了一个礼,然后十分响亮地报告着:“报告师长,六四零团一营一连完成任务归队,应到一百二十五人,实到一百二十一人!”他说着,声音不由得又低落了下来,眼睛有些发红,鼻子有些发涩,嗓子也有些发嗄,但还是抬起头来,满含着泪水,低声地道:“对不起,师长!有四个同志牺牲了,而且还有五十三名伤员!”

蓦然间,王大虎也觉得自己的鼻子发酸了起来,泪水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噙满了眼窝,他忽然张开了自己的双臂,一把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张贤这个魅梧的身躯,闭上眼睛的时候,泪水已经滑出他的眼眶,不知不觉间已然挂了一脸!

在王大虎的身后,张义与姚其刚等人远远地看着师长拥抱着回归的张贤,个个的心里头都如同是刀绞一般,想起这两天两夜的战斗,没有一个人不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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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但是天气并没有好转来,依然阴沉沉的,仿佛是为了那些死去的灵魂默哀。风从北方呼啸地刮过来,卷起地上的积雪漫天飞舞着,打到人的脸上就好象是刀子割到了一样得生痛。昨天晚上下雪的时候因为没有风,所以并不觉得冷,可是在现在,风起来了,便是紧紧地裹住身上的棉袄,也不足以抵挡这透骨的寒冷。

队伍在缓缓而行着,也许是因为天气不好,美国人的飞机也难得的没有出现在天空里,这让大家崩紧的神经稍稍得有些舒缓,尽管路边时不时的还有些文工团的人在打着块板为大家鼓着气,却没有一个人有心情来听,大家的心情都灰暗到了极点,也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觉得心堵,压抑得人几乎要大喊出声来。

也是因为王师长的特殊照顾,一连的伤员被安排在了一辆军用大卡车上,后面虽然搭着篷布,但是依然冷如冰窟,不过总算比行走的人要强了许多,可以挡住呼啸而来的北风。

张贤开了一会儿车,便将驾驶交给了身后的王鹏,虽然在二一五师里,能够开车的人有很多,但是可以在这种落雪的公路上安全开行的司机并不多,王鹏算是其中的一个了。张贤叮嘱了王鹏一些话,尤其是告诉着他如果敌人的飞机出现后应该怎么办,王鹏十分耐心地听着,不停的点着头,把他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面。

张贤在交待完毕之后,这才从车楼中下来,转到了后面爬到了车斗里。熊三娃就在伤员当中,他并不是因为中了子弹而成了伤员,而是被寒冷冻坏了双手,并且由于伤心过度,一直是处于低烧昏迷之中。张贤开着车,心里也不踏实,他还是想看一看这个兄弟醒过来了没有。

卡车又一次开了起来,张贤借着微弱的光终于看到了自己亲密的战友,此时,熊三娃正目光呆滞地坐在靠着车楼处的车斗角落里,披着件毛毯,仿佛是一个行尸走肉,没有一点得表情,任凭着汽车的缓慢颠簸而随着车辆摇摆着。

“你醒了?”张贤凑身到了熊三娃的身边,不由得问着。

但是,熊三娃仿佛不觉,依然目光呆板地看着后面摆动着的篷布帘子,风时不时的会吹起一角,可以看到路边堆起的积雪。

“他什么时候醒的?”张贤问着熊三娃身边的一名同样受伤的战士。

这个战士答着:“醒了有一会儿了,我让他再躺下休息,他不愿意,我只好把毯子给他披上!”

张贤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而是静静地坐到了熊三娃的身边,就像是一位兄长一样,伸出臂膀来,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肩膀。

熊三娃这才如梦方醒一样,转头看了张贤一眼,蓦然间就像委屈的孩子看到了久违的家长,尽然呜咽地伏在他的怀里哭了起来。

张贤知道他心里的结,就像是搂着自己的弟弟一样,轻拍着他的后背,放缓了声音,低声地劝慰着:“哭吧,三娃,有什么悲痛就全部哭出来吧!”

熊三娃趴在张贤的怀里哭了一会儿,渐渐地平静下来,抽搐着抬起头,就像是强忍着无限的悲伤一样,嗓子已经沙哑了起来:“我……我知道,他是因为我才……”他说到这里,又不由得哭了起来,话不成音了,还是说了出来:“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也不会牺牲的!”

张贤点了点头,知道熊三娃一直在为熊革命的死而内疚着,其实他又何尝不痛心呢?只是战斗的残酷,已然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便是在最激烈的淮海战役中,他也从来没有过这种痛心与悲愤。

“不要自责了!”张贤只能如此地劝慰着熊三娃:“他救你,是他作为兄长的义务;换作我也会这样的!要怪,只能怪命运吧!”

熊三娃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他明白这是张贤的宽慰之言,他的心里还在为另一件事而自责着:“我……我觉得对不起他!我那个时候那么恨他,真得是不应该。我知道他一直在找机会寻求我的原谅,可是……”他说着,泪水再一次的滑落着,声音也低得几乎不闻:“可是,我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过他!”他说着,露出无比的懊恼与悔恨。

张贤有些无言了,也只有他才真正明白熊家三兄弟之间的恩恩怨怨,其实熊家三兄弟之间的悲剧不也正是中国人之间的悲剧吗?兄弟本来就是情同手足的,为什么要互相猜疑呢?就算是打破了头,到头来兄弟还是兄弟,血浓于水的亲情永远也无法泯灭的,关键的时候,还是会挺身而出。想一想,如果自己的弟弟张义也遇到了危险,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跟着熊革命去学的。

“别伤心了!!”张贤劝解着道:“革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我知道,作为兄长,他从来也没有计较过你的,而且他也一直希望你好,所以你也不要这么自责!”

听到张贤这么一说,熊三娃越发得伤心起来,泪水再也无法止住,哽咽着道:“可是……可是我连他的尸骨都没有找到,也不能带他回国!我不配……我不配当他的弟弟呀!”他说着,再一次伏在张贤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整个车上的伤员都静静地看着熊三娃伤心的样子,一个个的脸上都露出了悲戚的样子。

蓦然间,张贤忽然想了起来,战斗之前翟团长带着熊革命来找王大虎师长,熊革命曾让他给熊三娃带的话,如今依然历历地响在自己的耳边:“阿水,回头你跟他说一下,如果我回不来了,到时在娘的坟前多替我上一柱香!”只一天过去后,便已然物是人非,想到这里的时候,他也不由得跟着熊三娃的悲伤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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砥平里的失败,对于中国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来说,就是一个灾难。因为美国人终于又打回了信心来,在士兵们中间流传的“共产主义无法战胜”的神话被击得粉碎。虽然这次的战役的规模不是很大,但是它却直接改变了朝鲜战争的走向,以美国军队为首的联合国军对于中朝联军的攻击战术也有了一个可行的应对之术,双方之间战争初期的磨合也到此结束,美国人摸清了中国志愿军的底,这也就意味着朝鲜战争开始以来,对于志愿军方面来说,在国内战争时期所极为擅长的运动战,至此优势的消失。

这一次的战役,志愿军方面还是采用的传统围点阻援战术,尽管在战斗过程中尚有许多配合不完善的地方,但是总体来说还是完成了对砥平里的合围,并且曾一度打开对手的环形防御缺口,由于重武器的缺乏和攻坚力量的薄弱,再加上通讯手段的落后,以及过于僵硬的指挥体系,缺乏战场上的应变能力,最终还是功亏一篑。而对于美国人来说,也从对志愿军的畏惧心里中解脱了出来,砥平里已然成为了一个榜样,从此后他们也坚定了与志愿军作战的信心,那些美军指挥官们也认识到,只要他们的布置得当,弹药充足,火力强大,就可以象对待朝鲜人民军一样地来对待中国志愿军。

从这个时候起,战争的天秤已经向美国人倾斜了,运动战终于还是会打成消耗战,于是实际上,这场战争也成了国力与国力之间的较量。

虽然取得了横城反击战的局部胜利,但是砥平里的岿然不动,令联合国军的防线再一次稳固下来,他们继续强劲地向北推进着,为了不让中朝联军得到休整转移的机会,李奇微将军从二月十八日开始,连续发动了“屠夫行动”、“撕裂者行动”“狂暴行动”等一系列攻势,取得了这一时期战争的主动权,迫令中朝联军被动的陷入了防御作战中,不得不放弃汉城,重新退回到汉江北岸。经过三个月的苦战,到四月二十一日,联合国军再一次将战线推进到了三八线上,双方这才暂时转入了休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