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一章 希望(一)

王金娜可以感受得出来当刘兴华听到熊卓然已死的消息之时的震惊,她从刘兴华的眼神里看到了深深的悲哀,也许是这个消息太过残酷了,便是一向还乐观的刘兴华也如同是吃了迷魂药一样,坐在那里呆呆地发着傻,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

王金娜并没有等刘兴华相问,她平淡而低沉地声音告诉着刘兴华关于熊卓然跳楼的原因,她在说的时候,眼睛依然无力地望着窗外,这种悲惨的故事她看到、见到得都太多了,经至于她的心都有些麻木了,说起来的时候,仿佛是在说一个故事,而非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一个老朋友。

刘兴华一直默默地听着,在王金娜缓缓地叙述中,他没有插嘴问一句话,一直到王金娜停止了半天,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这才如梦方醒一样猛然省悟过来,当他抬起头凝视着王金娜的眸子时,王金娜分明看到他的眼中闪着晶莹的光,那是泪。但是作为一个男人,一个闯过大风大浪来的男人,一个曾带着千军万马驰骋疆场上的男人,刘兴华极力地忍着自己的泪水,不让它掉下来,他的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知道随便这么眨一下,那么自己的泪水就会像是开闸的洪水,再也无法止住。

王金娜感觉得到刘兴华的伤心,她从床头边拿起一条搭在床架上的毛巾,递给了刘兴华。

刘兴华愣了愣,想要拒绝,但还是有些犹豫,也许他认为自己在一个女人的面前落泪就是一种怯懦,可是王金娜伸过来的手并没有撤回去,他只得接过了这条毛巾,却是转过脸去,擦掉了自己噙在眼睛里的泪水。

“人在高处不胜寒!”王金娜又是想到什么,不由得有些庆幸一般地对着刘兴华道:“在你被赶下台来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在为你感到不平和难过,可是谁能料到,这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如果你跟老熊一样还在那个高台之上,只怕这种厄运你也跑不了!”

刘兴华只是点了点头,没有答话。他如今就是一个老农民,对任何人都构不上威胁,上面的那些老领导也好,那些老战友、老同事们也好,要么跟他一样已经被打倒了,要么早就把他给忘记了,谁还会记得他这个人呢?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命运似乎是要比熊卓然好了许多。

“老刘,你离开得太久了,还有很多的事你还不知道!”王金娜缓了口气,又告诉着他:“田壮壮也被抢毙了,他的三个孩子逃了出来;宋明亮也被抢毙了,我想他是搞情报的,可能知道的事太多,所以人家必须要被灭口;还有,王芹王大姐也死了,她是受不了污辱跳江的!”说到这里的时候,王金娜又是一声叹息,声音也有些颤抖起来,还是告诉着他:“如今张义也被关了起来,只怕同样凶多吉少……”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不免有些悲泣,如今她最怕的事情就是这个了。她抽泣了一会儿,又忍住了伤心,再一次对着刘兴华道:“老刘,在这个世人,我的亲人正在一个个的逝去,我看着他们离我而去,却无能为力,你知道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吗?我真得希望先走的是我,而不是他们!不是阿贤、不是壮壮、也不是张义!……”她说着,又一次抽泣了起来。

刘兴华已然平静了下来,他想到了自己此来的目的,并非是要听王金娜跟他说这些悲伤的往事的,而是要劝慰她有活下来的勇气。他点了一下头,声音底沉而沙哑:“金娜,正因为他们一个人都离我们而去,所以我们才要更加坚强地活下来,难道你就愿意让他们带着那些屈辱、带着那些污泥而含恨地死去吗?难道你就不想为他们洗涮耻辱、还他们一个清白吗?”

王金娜怔了怔,刘兴华的问话令她如醍醐灌顶一般,忽然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死是最简单的事情!”刘兴华又接着道:“这也是一个人最容易办到的事情,但是活下来才是最难的,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活下来!”刘兴华的眼睛再一次放出光彩来,又恢复了他往日的睿智,他充满信心地对着王金娜道:“黑夜再长也有到头的时候,冬天再冷也有化雪的时候,活着就是一种抗争,如果我们连抗争都没有,那么就只能任人鱼肉了,也正中了那些坏人们的下怀!所以,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也要必须坚强地活下来,不能让那些坏人的阴谋得逞,否则,就是对不起我们那些死去的亲人和朋友!”

刘兴华的话,对于王金娜来说,仿佛是一道甘霖,让她心灵中久旱的大地,终于得到了一丝的雨露,希望也油然而生。

※※※

尽管张义根本不承认自己参加了所谓的熊卓然后革命集团,但是他还是被判了刑,以反革命罪定的性,被判了个无期徒刑,并被剥夺政治权力终身。

当张义得到这纸判决书的时候,并不是在法庭上,他也根本就没有上过法庭,所有的罪责根本就无需审核的,也不用公诉人公诉,便是给张义一个自己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盖上了鲜红的大印,就这么生效了。混乱的年代里,法律就是形同虚设,远不如权力管用。

终于从市公安局的看守所里出来了,张义觉得舒畅了许多,关在监牢里的日子就是没有太阳的日子,这一关就是一年,令他对阳光的希求也越发得渴望了,他被押上了警车,他知道自己将会从这个紧闭的大门内走出去,走向的却是另一个紧闭的大门,而那个大门,有可能将是他后半生的归宿。

张义被押送往位于沙洋的湖北省第一监狱,在那里劳改、服刑,他知道自己的大嫂王金娜也在那边,自己最敬爱的首长刘兴华也在那边,可是虽然他与他们到时只有咫尺之遥,只怕终身再难见到。

在张义被押上警车之前,他看到了田春妮,虽然他戴着镣铐,但是他还是高傲地扬起了头,就当从来不认识这个女局长,大踏步地走进了警车里。

田春妮一直在盯视着他,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她想上前来和张义解释什么,却又有些担心张义误会,所以有些犹豫,直到警车轰鸣起来,准备起动了,她这才如梦方醒一样,快步地奔了过来,跟坐在前面的一个警察说了些什么,然后打开了后面车厢的门,跨了上去。

警车开动起来,奔向武汉城外,田春妮与张义对面而坐,在这个车厢里,还有两个押解他的警察,田春妮知道,她能够与张义说话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她不可能跟着这辆警车去沙洋,这辆警车出了武汉城,她就必须要下来。

“张义,对不起!”终于,田春妮还是当先地开了口,她觉得自己真得是愧对了这位老战友,旧情人和老朋友。

张义却是发出了一声冷哼,没有答话。

田春妮又看了看同车的两位警察同事,虽然她很想对张义倾诉一下自己的苦水,但是当着外人的面,却又不敢过于把自己的感情外露。

“张义,听我说!”田春妮已然耐下了心来,缓缓地道:“你这次去改造,只要表现好,肯定还会减刑的!”

张义看了她一眼,发出了一种轻蔑的笑来:“呵呵,谢谢你的提醒,到时候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你放心,我再怎么做,也是不会去害人的!尤其是去害自己的战友!”

田春妮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分明听得出来张义的话是在指桑骂槐,显然他对自己的董杰已然恨透了,其实,她对董杰何尝也不是如此呢?如果不是为了他们的孩子,为了那个她现在都不愿意再回去的家,她真得恨不能马上就跟董杰离婚。只是,当初是她的选择,如今就没有可以后悔的可能。

“张义,你也不要怨我,不要怨老董,他也是没有办法!”尽管田春妮恨透了自己的丈夫,但是此时还是为董杰开脱着,毕竟夫妻这么多年,不是想离就离得了的。

张义又是一笑,却是自嘲地道:“是呀,你们都是没有办法的,我倒霉就倒在了跟你们是战友的身上了!呵呵,我被关了这么久,你还能想着过来看看我,那个姓董的连个面也不露一下,他怕什么?难道还怕跟我见面吗?”

田春妮无言以对,董杰还真得是怕见到张义,毕竟在七十二军里,张义与他共事的时间最长,也是一起同甘共苦过的伙伴,踩着别人的头向上爬,尤其是踩着曾经的战友,便是脸皮再厚的人,也不由得心虚。

“你这个反革命分子怎么这么不识好歹?”边上一位押解的干警忍不住指着张义骂了起来:“要不是田副局长为你求情,要不是我们董局长法外开恩,你这个罪名不知道能够抢毙几回的了?如今只给你判了个无期,就已经是够便宜你了!”

张义愣了愣,蓦然明白了过来,的确他与别人比起来是幸运了许多,现行反革命的罪名也是这个政权里最严重的罪,比杀人放火还要厉害,他没有被枪毙,的确令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如今想来竟然是田春妮和董杰的法外开恩,仿佛是一种讽刺,又仿佛是一种玩笑。

“这么说,我还要来感谢田副局长和董局长了哟?”张义似笑非笑地望着田春妮,问道。

田春妮的脸更加得红了起来,只是在这个阴暗的车厢里,别人还看不出来。她尴尬地摇了摇头,客气地道:“张义,我们都是希望你好!”

“哈哈!”张义不由得大笑了起来:“打人一个嘴巴,再给他吃个枣,这是大人跟小孩子之间的游戏,可惜我不是小孩子了!”

“张义!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顽固不化呢?”那个押解员不由得怒声骂了起来。

张义却不以为然,悠悠地道:“我倒是希望你们把我抢毙了,那样的话我也就一了百了了!也省却了给战友够麻烦了!”

“你……”押解员一时语塞,他们都知道张义是个又臭又硬的角色,也懒得再跟他辩解,对着田春妮道:“田副局长,不要跟这个人一般见识,我看他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等进了监狱里,到时候有他好受的!”他说着,还恶狠狠地瞪了张义一眼。

张义冷笑了一下,分明看出了田春妮痛苦的表情,他有些心软,但是转而一想,又越发得怨恨起来,笑道:“要是把我弄死了,到时候董局长可能会作恶梦的,呵呵,他也怕别人会擢他的脊梁骨骂他无情无义吧?”

显然,张义的话说到了要害上,田春妮浑身战栗了一下,抿了一唇,解劝着:“张义,我知道你心里面的怨恨,但是,不管怎么样,你没有被枪毙,活了下来!”

“是呀!我是活着!”张义背靠着车厢,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因为他的眼睛已经湿润了,半天,他才沙哑着声音缓缓地道:“我活得有愧呀!”

田春妮愣了愣,自然明白他的话意,她想了想,最终还是一字一句认真得告诉着他:“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

张义睁开了眼睛,动也不动地看着田春妮的脸,忽然感觉到她的这句话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