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被街上喧嚣不夜的盛景折腾了许久,又心情起伏波动极大。
所以陆寒回府之后,觉得身子无比疲乏,竟破天荒地早早便入眠了。
只是这一夜......仍旧睡得不安生。
因为他做了个噩梦,是一个从梦中惊醒坐起却仍觉得让他浑身都凉透了的梦。
他竟梦见......顾之澄死了......?!
死在了二十岁那年,及冠礼的前十日。
陆寒的梦有些恍惚,他没有梦见顾之澄是如何死的,只看见了那一具冰冷的尸体。
年轻,苍白,静静躺在龙榻上紧紧阖着眼,仿佛只是睡着了,还能再醒来。
纤长的睫毛浓密地覆着眼睛,倘若睁开......
陆寒知道,那会是一双比月色还美的眸子。
他曾午夜梦回,见过多少次......
这双让他心动无比的眼睛......
可眼下,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睁开了。
陆寒就站在旁边看着顾之澄的尸体,胸腔好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能淌出淋漓的鲜.血来。
痛得无以复加,难以呼吸,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只是有溺水般的窒息感,从胸口一路蔓延到喉头,尽是说不出的苦涩与痛楚。
梦里的感觉都是如此真实,顾之澄的尸体摆在那,也是那般真实。
真实细腻到连衣袍上用金线绣着的五爪金龙也能看得分明,衬得那白皙如玉般透着光的脸颊越发死寂......
真的发现自己再也见不到这张小脸上生动的表情,陆寒才明白痛彻心扉,到底是怎样的感受。
可笑的是,他此刻竟想不到他的皇位,也想不起他的大业。
只有痛......漫无边际又痛彻心扉的无尽痛楚。
陆寒捂住胸口,一刻也不愿再在这样残忍的梦里多待,大口喘着粗气挣扎着,逃似的一步步蹒跚着走出了清心殿。
殿外正是大雪,入目皆是刺眼的雪色,晃得眼睛生疼,铺天盖地而来的冷意灌入胸口,却不觉冷,只是麻木。
陆寒渐渐从梦中醒来,睁开眼,是挑金线的石青蟒纹帐幔,床榻一侧是烧得正暖的炭盆,与梦中那股冰天雪地的冷清死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陆寒却还没缓过来,极好看的眉皱得死紧,大掌依旧按在胸口处,那股揪心的痛还未散去,仿佛有把尖锐的匕首仍在那处不断地刺着。
陆寒指尖抑制不住的轻颤,他记忆中,清心殿从未像他梦里那般安静过,冬日的雪也从未那样冷过......
陆寒回忆起梦里的场景,仍在苦苦思索着。
他不明白......为何顾之澄会身死。
虽然这只是一个梦,可每一处细节都真实到可怕。
可怕到他醒来仍处于那种深深的心悸中,可怕到他真的相信,这是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
这梦,或许是上天给他的恩赐,提前的预警。
那么......到底是谁杀了顾之澄......?
陆寒自问不可能夺走顾之澄的性命,毕竟他舍不得。
而顾之澄的尸.体安然无恙,无一处残缺,所以只可能是病死......抑或是中毒而死。
陆寒死死捏住衾被一角,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用力到有些白森森的。
他很快便抑制不住心中的波澜起伏,掀开衾被,直接起身道:“来人,伺候本王更衣,即刻备马车进宫!”
陆寒一颗心,仿佛久久还未回神,沉浸在顾之澄身死的心痛与惊悸之中,难以回魂。
他绝不允许,顾之澄就这样被人害死。
他一定要护好他......!
且这梦,给陆寒带来最大的警醒便是......
他何苦日日闷在府中自怨自艾,以为自己能忘了他。
即便真能忘了,到时候顾之澄死了,那又还有何意义。
不如......珍取眼前人。
想虽是这样想,可在去皇宫的马车上,陆寒心里头依旧挣扎纠结着。
虽然打定主意,多珍惜与那小东西相处的时光,且在他身边好好护着他,以免噩梦成真。
可龙阳之好......他似乎还是难以接受。
所以这痛苦,只是从他在府里一人煎熬,转变成到了皇宫面对着顾之澄煎熬而已。
......
顾之澄正在御书房里批着折子,揉着酸痛的胳膊,长叹一口气。
不知为何,陆寒批折子总是得心应手,比她敏捷了许多。
所以陆寒在府里养病,她就格外累一些。
正郁郁寡欢着,突然听到田总管来报,“陛下,摄政王来了。”
顾之澄眸子立刻亮了亮,脸上挂起清浅的笑意,“快,请他进来。”
陆寒很快便走了进来,眉眼冷峻,风姿依旧,只是那漆黑的瞳眸在掠过顾之澄脸上的笑意时,微微缩了一缩,神色未起波澜。
“小叔叔,快坐下,你总算来了。这段时间日日不得见你,可让朕好生记挂着。”顾之澄捧着一堆折子,立刻就坐到了陆寒对面。
陆寒瞥了顾之澄一眼,很快就垂下眼帘,想到他冰冷的尸.体,与现在的笑靥对比,又让他觉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掌在捏着他的心脏,疼得无以复加。
只是这小东西这回的笑容倒不似有假。
不过想必不是记挂他,而是记挂他来批折子。
顾之澄小心翼翼打量了陆寒一眼,半弯了弯眸子问道:“小叔叔的病可大好了?”
虽然瞧起来还是憔悴,但前些日子飘忽的眼神倒是似乎坚定了起来。
想必这“心病”......也快好了。
陆寒侧过脸,露出笔直高挺的鼻梁,微微颔首道:“劳陛下记挂费心,臣的病已大好了。”
“那便好。”顾之澄状似松了一口气般,很是为陆寒担忧。
陆寒不着痕迹的眼风扫过顾之澄的小脸,又道:“陛下若是觉得政务繁忙,殚精竭虑......臣不才,愿为陛下尽一份绵薄之力。”
“那倒是极好。”顾之澄心跳加速,按捺住心中的狂喜,故作淡淡的口吻道:“待小叔叔的病全好了,朕就每日遣人送些折子去你府上,待你批完再让他们运回宫中便是。”
“如此倒是兴师动众了。”陆寒一双眸子清凌凌地看向顾之澄,“臣还是同往年一般,每日来这御书房中便好。”
“......”顾之澄摸不准陆寒又在打什么主意,只能应付着笑道,“能日日见到小叔叔,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陆寒不置可否地唇角上扬,他从这小东西的眸子里可看不出半点觉得“好”的情绪在里头。
不过没关系。
他觉得好,便行了。
这些日子的折磨,昨夜梦中那具冰冷的尸体,都让陆寒深深明白。
原来能日日见到他,就已经足够。
......
虽然陆寒每日来御书房,顾之澄又过上了每日拘谨着的日子。
但也有好处,那便是不用同之前那般辛苦劳累了。
所以事事都有利有弊,却不可事事顺心。
就如同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只不过顾之澄又发现,陆寒似乎有些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仿佛陆寒总是想做什么,又在克制着自己,心底饱受折磨煎熬。
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摄政王,如今一双眸子里皆是浮浮沉沉翻涌着的情绪,虽让人看得分明,却又因太过复杂而难以琢磨。
虽然奇怪,但也只是陆寒一个人在自我折腾。
并影响不了顾之澄。
她还是依旧该批几本折子就批几本折子,不想批了就一股脑塞给陆寒去批,自个儿继续看闲书玩儿。
该吃点心就吃点心,陆寒现在也不管她一日吃几碟点心了,总是沉闷不作声的坐在炕桌边,窗牖外的阳光透进来,照在他眉骨分明的脸上,愈发衬得每一条棱角都极好看,也衬得眉目越发幽深。
然而......
就在顾之澄以为自己同陆寒井水不犯河水,只是同在御书房里,却与对方无关时,发生了一件吓得她小心肝乱颤差点背过气去的事情。
这事情,还得从那日......她的一枚玉印不小心滚落到陆寒的脚底下说起。
那日,顾之澄吃点心看闲书正兴起,不小心小手一抬,将自个儿的玉印碰掉了。
圆滚滚的玉印一骨碌就滚到了陆寒的脚边,停在他的黑底踏云纹足靴旁边。
顾之澄一向不喜欢安静的御书房内有宫人伺候走动的声音,所以早早就屏退了伺候的宫人们,只有田总管在御书房的大门口守着。
捡一枚小小的玉印,顾之澄自然不想麻烦年纪大了的田总管,便自个儿跳下了龙椅,走到陆寒的脚边,弯腰去捡。
也怪陆寒没有眼力见,不肯弯腰替她捡起来。
就只好她亲自弯腰,去捡那玉印了。
可这下倒好,顾之澄一弯腰,藏在衣领里系在脖子上的那枚玉坠子,就这样甩了出来,掉到了龙袍的外层。
陆寒霎时眸光一变,竟也不顾唐不唐突了皇帝,直接就抬手捏住了那枚玉坠子。
“这枚玉坠子......似乎不是臣送陛下的那一枚?”陆寒捏得紧紧的,修长的指尖用力到有些泛白,眸色沉凝如冰。
幸好......幸好他没用力往前拉,不然顾之澄觉得自个儿的脖子都能被他粗鲁的拉断。
见陆寒神色不对,似乎有些生气,顾之澄心里莫名其妙。
她是皇帝,每年被人送到手的贺礼众多,玉坠子也不在少数,她当然是选自己喜欢的戴,难不成都挂在脖子上?
且又为何偏偏要戴陆寒的?
瞧陆寒这模样,仿佛要发好大的脾气,也太霸道了一些。
但顾之澄不愿意和陆寒起冲撞,所以只好弯着唇腆着笑道:“小叔叔送朕的玉坠子那般金贵,朕自然舍不得戴,只是日日妥帖藏好便是了。”
“......”陆寒眸光微闪,唇角勾起一抹哂笑,“哦?看起来陛下似乎很喜欢臣送您的玉坠子?那陛下觉得那玉雕技法好在何处呢?”
顾之澄漆黑的瞳眸微微放大,脖子前的玉坠子仍旧被陆寒捏着,她也愈发像被陆寒牵着的一条......狗?
总之是难以动弹,被扼住了命运的小喉咙。
更重要的是......她完全记不清陆寒送的那玉坠子是什么模样的了呀......!
完了完了,这可让她如何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顾之澄黑碌碌的眼珠子转了一下,开始努力回想。
那玉坠子到底是一朵花来着......?
......还是一朵云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