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70】一万字

即便肚子还凉得难受,顾之澄也深知再不能这样躺着了。

可是她的双手都在衾被里,而陆寒又将她的衾被两侧按得死死的。

即便她如何挣扎,也只能如被困的蚕蛹一般,扭来扭去,却难以逃出生天。

陆寒实在太可怕了,顾之澄吓得眼尾湿润微红,杏眸却更显潋滟,仿佛蕴着一池怎样看也看不够的秋水星辰。

陆寒的眸色更深了。

看到陆寒这样危险的神色,顾之澄小声呜咽道:“小叔叔,你要做什么?”

带着疑问哭腔的嗓音比以往软糯,懵懂又天真,让人愈发想要破坏这份纯粹。

又因尾音微微上挑着,便成了勾.人于无形的小钩子,让陆寒喉咙越发有些发痒。

陆寒喉头微动,抵着顾之澄道:“陛下还不明白,臣想做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说的话,嗓音愈显低沉酥冽,唯独那个“做”字,咬得最重。

顾之澄瞳孔微微放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陆寒。

她只是病了几日,怎就好似这人世间翻天覆地了似的。

陆寒......怎么突然这样了?

虽说他这段时日似乎是有些不正常,但顾之澄发现,她还是低估了陆寒的丧心病狂。

陆寒的薄唇只离顾之澄咫尺之遥了。

顾之澄身子避无可避,下巴也被陆寒抵住,肚子又难受,实在没有力气挣扎。

她只好......将唇紧紧抿住,瞪大了眼看着陆寒。

她抿得极紧,淡粉色的唇瓣全被抿得看不见了,整张脸就似在做鬼脸一般,只有那双清澄澄杏眸的圆瞪着。

澄澈好看到可以将里面所有的情绪都看得清晰分明。

委屈、畏缩、颤栗、与胆怯。

总之,都不是任何能让陆寒觉得开心的情绪。

陆寒被气笑了,身子稍稍抬起一些,“陛下这是做什么?”

顾之澄紧紧抿着唇,她才不会上陆寒的当。

若是她一说话,唇就露出来了。

定要被陆寒乘人之危,咬上一口。

想想......都觉得鸡皮疙瘩掉一地。

心里的折磨比如今身子的难受还要更痛苦一些。

陆寒复又俯下身子,在顾之澄的颊边,轻轻蜻蜓点水般的一下。

他的唇柔软又温热,只一瞬,却也酥酥麻麻,让顾之澄整个身子都似软了一般。

这两世加起来都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让顾之澄杏眸里沁上些朦胧的水雾,奕奕而动。

仿佛越发潋滟撩.人。

只这一瞬,两人都觉世间好像静滞了一般,心跳也停止。

皆默契又诡异的沉默起来。

陆寒眸色愈发沉,这小东西......

似乎毫不自知自个儿随意的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他快要发疯。

就当陆寒真的按捺不住,想要发疯的时候。

门外突然响起了田总管的声音,落在顾之澄的耳朵里,宛如天籁。

“陛下,谭贵人要生了!”

顾之澄也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正好趁陆寒有所松懈的时候,掀开衾被跳下了龙榻,“朕去瞧瞧谭贵人!”

幸好她穿的本就厚,陆寒也瞧不出什么。

先前她不敢高声唤人进来,怕被人瞥见这不该看见的一幕,陆寒会将那宫人灭口。

顺便也不会让她活着出宫了。

所以顾之澄只能委屈求全,使一些小聪明挣扎着。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借口,她当然便迫不及待地利用了起来。

顾之澄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陆寒,就赶紧小碎步跑到外间,让翡翠帮她穿上外裳,再披了件薄薄的鹤氅御寒,就大步流星地出了清心殿。

连客气礼貌又疏离的道别没有施舍给陆寒一句。

陆寒缓步走出清心殿,抬头已是一轮圆月高悬。

今儿是中秋佳节,月明如镜,可他的心里却如一团死寂阴沉的炉灰。

烧到了底,却只剩些灰。

若是扬一把在这寂寂的夜色中,即便有皎皎的明月光,也不过只会消散无踪迹。

陆寒知道,他的心里有阿桐,有谭芙,有茶点,有闲书……

就是不会有他陆寒......

这锥心刺骨般的认知在他心中绞得钝痛,仿佛能生生将一颗心痛得剜出来。

若是真能剜出来,再也无爱无痛,那就好了。

陆寒抬手,按住发痛的胸口。

花好月圆夜,那小东西嘴里的好日子......似乎从来与他无关。

陆寒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迈进融融的夜色里,身形孤寂又清冷,却无人敢多看一眼。

......

与陆寒的孤寂落寞相比,谭贵人的宫里,此时正是喜气洋洋热闹腾腾的一片。

谭芙善于医术,怀孕时就一直调理着自己的身子。

所以顾之澄还未赶到她的宫里,她就已经顺利地将孩子生了下来。

速度之快,可谓罕见。

顾之澄听闻,也不由唏嘘,若是当年她母后也这般好好调理,指不定生她时就不必在鬼门关里走一遭,受那般多的痛苦了。

阿桐也在谭芙的宫里,正笑得盈盈替谭芙高兴着,见顾之澄怔在门口,便过来拉她。

“陛下,谭贵人生了个小公主,您该高兴了。”阿桐圆眼弯弯,笑容温和。

顾之澄微怔,很快也杏眸弯了起来,“公主好,朕喜欢公主。”

若是生下皇子,陆寒可能出于忌惮,不会让这孩子好好活在宫里。

不过若是公主,倒显得无关紧要了。

“陛下快去瞧瞧公主吧?”吕幼怡也在这儿,立刻贴上来挽着顾之澄的手臂,温声道。

虽然吕幼怡有些羡慕谭芙能生下孩子,可自己侍寝过几回却毫无动静,但这种事终究是强求不来的。

如今皇宫里多了个小公主,也多了几分生机与趣味,日后定不会似先前那般百无聊赖了。

所以吕幼怡的心里也是高兴的。

只是她贴着顾之澄手臂贴得紧紧的,却让顾之澄有些不自在起来。

顾之澄尴尬地将手臂从吕幼怡的怀里抽出来,干巴巴地道:“朕......朕先去瞧瞧谭贵人。”

吕幼怡不服气地扁了扁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之澄甩下她走了。

梨园当日,还以为陛下是多温柔贴意的人,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薄情之人。

......

顾之澄走到谭芙的床榻边,她刚生产完,正是虚弱的时候,可瞧起来,倒除了脸色白一些,其他与平常无异。

屋子里已经收拾过一遍了,只有鼻息间仍然存着淡淡的血.腥味。

谭芙有些倦懒的抬了抬眼皮,“陛下,您来了。”

“可要瞧一瞧你的孩子?”顾之澄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道,“是位小公主,朕也还没看到是何模样。”

谭芙先前还不大喜欢这腹中的孩子,想到是与那负心汉生下来的,就一阵厌弃。

但度过怀孕的艰辛,生产的折磨之后,听到这孩子,她倒是双眼里仿佛含着光,亮了起来。

顾之澄抿抿唇,唤人将已经洗干净放进红缎绣金线襁褓中的孩子抱了过来,放到谭芙的床边。

谭芙瞧着,笑得合不拢嘴,眸子里满是温和的母爱光辉。

而顾之澄......却瞧了一眼,脸色便立刻僵了起来。

完了,这孩子生得这般丑,瞧起来可一点都不像她亲生的。

瞧这皱巴巴的皮肤,黑紫的小脸,活像只没了皮的小猴子。

谭芙瞥了顾之澄一眼,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抿着唇道:“陛下,婴儿刚出生时,都是这般模样,若是长大些,便会好看了。”

“原是这样......”顾之澄脸色缓了缓,伸出手指来逗了逗小公主的小巴。

还不及她手臂长的小小一团,软软嫩嫩的,倒是比想象中有趣多了。

原她让谭芙留着这孩子,只是心生不忍,毕竟孩子被父母生下来这件事,天大的错也与孩子无关。

可如今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喜欢。

捏捏小手,捏捏小脚,看在旁人眼里,倒有几分爱不释手的意味。

谭芙欲言又止,最后也跟着顾之澄逗起小公主来。

阿桐见状,屏退了伺候着的宫人,“谭贵人产后虚弱,宜需静养,你们都在外头伺候着,得唤再进来伺候吧。”

等宫人们都退了,谭芙咽下的话总算说出来了,“陛下,臣妾......臣妾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便说,朕与你也不是外人了。”顾之澄捏着小公主的小手挥了挥,杏眸弯得更甚。

“臣妾瞧陛下也很是喜欢小孩子。可是依臣妾看,陛下的体质柔弱,若是以后想生孩子,定是极难的。陛下.体寒,气血不调,怀孕已是不易,更莫提生产时如鬼门关走一遭的艰险了。”

顾之澄顿了顿,眸光里掠过一丝了然,“朕知道。朕自小就体弱,是在母后胎中不足落下的毛病。且朕的母后,也是这般,当年......”

顾之澄没有再说下去,因为阿桐和谭芙早已听她说过为何她要冒充皇子,后又临危受命当了继位的幼年皇子,明白她的苦处。

顾之澄叹口气道:“朕早就猜到,若是生孩子,会同当年母后一般了。”

谭芙目光闪烁,小声道:“陛下若是愿意,臣妾愿意一试,为您调养身子。”

顾之澄抬了抬眉梢,“朕体弱多病的体质能改?”

“应当是可以的。”谭芙咬了咬唇,又道,“亦可以替陛下调理气血,让月信准时一些。”

顾之澄杏眸亮了亮,弯唇道:“那自然是极好的。”

“只不过......陛下以后若是想要怀孕生子,想要顺利生产,这调理只怕要废些功夫。”谭芙抿唇道,“尤其是这碗药,会十分苦,但陛下可是一日都不能断的,切记。”

顾之澄无谓地摆了摆手,一听到药苦就生了退却之意,她本来也不在乎怀孕生子的事,她出宫以后会不会嫁人都是难说的事,就更不必操心这怀孕生子的事了。

“怀孕的调理现下也太早了些,你便只需要帮朕调理气血与多病的体质便是。”顾之澄凛然说完,压低了声音扯着谭芙的衾被问道,“这样是不是就没那么苦了?”

谭芙哭笑不得,只好似是而非的点头称是。

但暗地里,她还是悄悄的......往顾之澄的药里添了些能调理怀孕的药材。

不管是调理什么,都要漫长的时间才能见效。

若是等到顾之澄想怀孕的时候再调理身子,只怕就有些晚了。

顾之澄年纪比谭芙小了两岁,她不懂这些,但是谭芙懂。

所以谭芙偷偷地加了一些,只是没有正常调理加的那般多。

......

因是调理气血的药,所以顾之澄不敢拿到自己的宫里去喝,怕被有心人发现。

便借着每日去谭芙宫里看她和小公主的由头,去她宫里偷偷喝上一碗浓浓的汤药。

旁人都以为是谭芙自个儿喝来调理气血的,倒不会惹人怀疑。

顾之澄每回喝药,都要紧皱着眉,质疑一句,“这药为何这样苦?”

谭芙也总是耐着性子温柔回她,“良药苦口,陛下每日都要喝完,方可起效。”

幸好,喝完药还能逗一逗小公主,看到她暖暖甜甜的笑,好似嘴里的苦味也能淡一些。

小公主的乳名叫晴晴,是谭芙取的,意味着有了小公主,她的生活里便全是晴日方好了。

谭芙很爱自己的孩子,顾之澄和阿桐也喜欢。

晴晴总爱笑,笑容又甜又软,好似这阴霾重重的皇宫里也多了一丝晴日的阳光,变得温暖而和煦了起来。

就连许多宫人们,提起新出生的小公主,也忍不住微笑着说起。

唯独不喜欢这个孩子的,可能就只有陆寒了。

尤其是顾之澄每日都要屁颠颠跑去谭贵人的宫里看那个小公主,一待便是大半天。

只留陆寒一个人孤独地守在空空的御书房里。

陆寒总觉得这个时候,他仿佛也成了后宫三千佳丽中一位不得宠的妃嫔,只能望穿秋水一般,孤寂寥落地在屋子里头盼着他的身影。

自从上回被陆寒轻薄过后,顾之澄便装了傻。

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却有意无意地躲着陆寒。

去谭贵人宫里看小公主就是其中一个法子。

抑或是去慈德宫给太后请请安,约阿桐赏赏花,甚至连去习武场练练射艺和骑术,她也是愿意的。

只要能减少些与陆寒独处的机会,便是勤奋劳累些她也愿意。

陆寒也别无他法,总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习武场上,将这小东西抵在雕漆朱柱上。

他也只能气得薄唇微勾,赞一句“陛下如今越发刻苦,臣心甚悦。”之类的话,掩住心里头的郁躁与怒火。

因为陆寒不敢让任何人发现他的这份心思,所以也只敢暗地在无人的地方欺负一下顾之澄。

顾之澄却学聪明了,总要留一两个宫人在御书房里端茶送水,旁的时候也总让人跟在身边。

她知道,陆寒的放纵不过是一时的,他更在意自己的名声,在意天下人的目光。

可陆寒这样的心思,还是成了顾之澄心里的一道刺。

她不愿意想起,却总梗在心中,难以言说。

谭芙是个心细的人,她似乎瞧出来了顾之澄提及陆寒之时的不自在,还有那份避之不及。

是日,趁顾之澄又来宫里喝汤药时,她拿出来了几张宣纸。

顾之澄正仰头将最后一滴汤药灌入喉中,好看的眉皱成了一个“川”字,刚放下碗就捏起食盘中的一粒酸梅放入嘴中,“这药都喝了一月有余了,朕怎还是习惯不了这苦味?阿芙,你说这药朕要喝到什么时候来着?”

谭芙抿唇轻笑道:“陛下莫嫌这药苦,虽才喝了一月有余,但臣妾却觉得陛下的气色好了些。陛下可有感觉?”

顾之澄思忖片刻,点头道:“近来身子似是轻爽了不少,这整整一月都没什么小病小痛的,着实是很有用的。”

“咦?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顾之澄眸光掠过谭芙手里的一叠宣纸,上头密密麻麻写了些小字,勾起了她的兴趣。

谭芙将宣纸放到顾之澄手中,俯身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这是你从前让臣妾回忆的食物相克的方子。这方子......可杀人于无形。”

顾之澄眸中若有所思,细长的指尖在纸面上的簪花小楷上轻轻抚过。

谭芙观察着顾之澄的神色,又小声接着说道:“......便是位高权重的人,也是杀得的。”

顾之澄眸色一凛,捏着那宣纸的指尖,也显得有些森然。

她将那宣纸粗略地扫了一通,便仔细收好,放进了衣襟中,只是原本脸上清浅的笑意已全淡了下去,只剩下满脸的凝重。

谭芙的话,她如何听不懂。

上一世,她也曾想过处处受制于陆寒,不如先发制人,将他杀了是最好的法子。

可是陆寒这人太过小心谨慎,且身边俱是精明能干之人,她曾用过的一两次奇毒,都被识破,最后还险些查到她身上来。

不过如今谭芙提出的这个法子......这相克之物众多,防不胜防,且即便是见多识广之人,也不可能全知晓。

就连谭芙,也只是将她知道的一些列举出来。

所以......想必这是最有效的了。

顾之澄越想,脸色便越凝重,杏眸里的光芒褪去了明净纯粹,而变得幽深难测。

......

顾之澄在谭芙这儿待了许久,回到清心殿准备用膳的时候,陆寒竟然还在。

她一只脚踏进殿内,另一只脚却无论如何也不想迈进去了。

因为......她发现殿内伺候的宫人似乎都已被陆寒遣走了,只门口守着两个。

而陆寒,则坐在一桌子山珍海味之前,眸光深邃地远远望着她。

“......”顾之澄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了一只脚,似没有见到陆寒一般,转头朝田总管道,“朕想起来了,似乎答应了阿桐去她宫里用膳的,你怎的没提醒朕?”

田总管虽然一头雾水,却精明得很,自然明白陛下这是不想与陆寒一同用膳,忙道:“是奴才忘了,还请陛下恕罪。奴才这就备好御驾,请陛下移步。”

顾之澄满意地点了点头,心虚地不敢去瞥陆寒的神色,正硬着头皮打算离开,却听到了陆寒唤她。

极清冷又幽沉的嗓音,只有一声“陛下”。

这样简单的两个字,从陆寒冷峻的声线里,顾之澄却听到了几分能让她胆儿都吓破的杀意。

或许......是她最近太过分了......?

不过日日将陆寒一人留在御书房中,也不能怪她。

谁让他总是动手动脚的,脑子坏了呢?

现下陆寒唤她,顾之澄避无可避,也只好转身,敷衍着与陆寒打个招呼。

她小脸挤出两分笑意,干巴巴地喊了一声,“小叔叔,今日你怎还没回府?”

要么躲着他不与他说话。

要么一开口,便是赶他走的意思。

陆寒眸子一沉,心中的钝痛难以描述,只是撑在大腿之上的大掌已经悄然捏成了拳。

“陛下,今日......是臣的生辰。”陆寒的声音很低,仿佛有一种被抛弃的怨意在里头。

就似被伤害过又被扔在林子里自生自灭的小兽。

不,他不是小兽,是猛兽。

顾之澄轻轻将脑海里不合时宜的浮想联翩赶走,眸光闪烁。

经陆寒这样一提醒,她才想起来,今日是小寒的节气,恰好陆寒的生辰。

不过她的贺礼想必早就已经送去摄政王府了。

朝中重要大臣们每逢生辰,都有来自宫中美其名曰是“陛下送的贺礼”,实际她连送的是什么都不曾过问,都是相应的宫人将一切操办好。

虽不知送的是什么,但肯定送了贺礼,所以顾之澄也不必心虚,只是弯唇笑道:“既是生辰,小叔叔就更该早些回宫,与亲人欢聚才是。”

陆寒眸光微滞,胸中的钝痛仿佛又重了一些,就似有人在拿刀子,一下一下,剜他的心。

陆寒又想起了,昨夜里做的那个梦。

梦里,是他今日的生辰。

而顾之澄送他的贺礼......却是想要取走他的性命。

即便过了一整个白天,他如今想起昨晚的梦,仍旧清晰得历历在目。

在梦里,他也正是无可救药地喜欢着他。

听闻从宫里来了“陛下送的贺礼”,虽知道这贺礼或许顾之澄从未过目,可他也迫不及待地取了出来。

那是一个极精致夺目的香囊,据宫里来的公公说,里头的香料是从盛产香料的梵国进贡而来,制香的手艺极复杂繁琐,一年也不过制得掌心大小,极为金贵。

而进贡来顾朝的,更只有一指大小,所以就连陛下舍不得用,反倒是赏给了他。

梦里,陆寒捧着那香囊,心里有些难以言说的小小雀跃。

香囊,似乎是有情意的男女之间才会相送。

虽他知道顾之澄对他不可能有那样的情意,可他还是忍不住的欢喜。

可是......十三却告诉他,这香囊里头藏着毒。

虽不至于立即毙命,但只要戴上数十日,便会潜移默化地将他体内的五脏六腑都侵蚀掉,且身死之时,也无中毒之兆,只以为是身怀恶疾而亡。

除非开膛破肚,才可发现中毒,可谁又敢将死去的摄政王开膛破肚呢?

又因那奇毒伴着奇香,所以只能用香囊遮掩一二。

若不是十三同时擅长制毒与制香,换了谁都再难察觉出来。

陆寒望着那香囊,心如刀割。

他侥幸欢喜着的,原来竟是心爱之人想要取他性命之物。

何等讽刺,何等锥心。

陆寒越来越讨厌做梦了。

似乎这梦,一次比一次痛,一次比一次要让他伤心欲绝......

梦醒之后,陆寒收到了来自宫里“陛下送的贺礼”,可是......却与他梦里的迥然不同。

他收到的贺礼,只是十分中规中矩的贺礼,与他往年收到的都没什么不同,贵重却又普通。

陆寒同其他朝中大臣一般,每年生辰收到的也不外乎是字画珠玉这些,所以梦里收到那个香囊时,他才会按捺不住的悄然心动。

如今梦醒,除了知道顾之澄想杀自己的震怒之外,因发现顾之澄送来的贺礼与梦中的不同,陆寒又有了旁的猜测。

他想,或许他从前的以为是错的。

他并不是上天选中的幸运儿,梦见的也不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而或许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上天只是给了他一个重新来过,可以忏悔的机会。

想到自己可能曾杀过这东西一次,虽是无意,却也罪该万死......

陆寒心头在滴着血,想到自己曾做过这样过分的事情,心里涌起万千复杂的情绪。

再想到那小东西看向他时,总是没来由的恐惧,无论他怎样对他好,也总是一副养不熟的白眼狼模样。

或许那小东西并不是天生没心没肺,只是因为他所做过的事,对他有了防备和戒心。

可又为了讨好他,所以才总是扮乖卖巧,说些唬人的好听话。

陆寒想起顾之澄醉酒那日,环着他的腰一声又一声轻软的哀求,声音里仿佛是带着不敢声张的惧意。

他求他,不要杀他。

原来......那小东西也曾做过这样的梦么?

梦见他杀了他,所以才这般......

陆寒渐渐想明白,心头的震怒与火气也全然消散了去,只剩下愧疚,想要好好补偿顾之澄。

所以今日,他特意留在了宫里,想同顾之澄一同进晚膳,共贺生辰。

见到顾之澄这防备与疏离,摆明了不想见到他的模样,他心里的郁躁怒意也全是冲着他自己而来。

若不是他曾做过错事,又何苦如今痛成这般。

陆寒眸子渐深,看向顾之澄道:“陛下请进来坐吧。”

顾之澄仍站在门口,不愿意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小叔叔,朕......朕着实答应了阿桐,要去陪她一同进晚膳的。”

陆寒默了默,不动声色道:“臣记得,臣也对陛下有过承诺,陛下可还记得?”

顾之澄脸上强行挤出来的笑容一僵,想到陆寒答应过她,允她十七岁出宫的。

如今不过只有一年多了,她还是再委屈一段时日吧。

被陆寒的言语威逼利诱之后,顾之澄满不情愿地踏进了殿内。

陆寒坐在紫檀长食桌旁,脊背挺直,自有股冷峻出尘的气质。

他斜斜瞥了田总管一眼,顾之澄便懂了他的意思,咬咬唇还是让田总管去殿门口候着了。

今日是陆寒的生辰,她便吃一吃亏,让着他些。

陆寒淡淡的眼风掠过顾之澄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见顾之澄清澈晶亮的眸子里既有恐惧又有疏离,也只能轻叹一声。

他本是想要好好待顾之澄,弥补一下过去的亏欠。

可若是不这样威逼利诱,却是连同这小东西好好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陆寒发现,他如今与顾之澄相处,似乎已经只剩下“无奈”二字。

殿内只剩下陆寒与顾之澄两人,皆心怀默契地沉默着,一片静极。

陆寒染墨似的眸子里映着顾之澄身上穿着的龙袍,却道:“陛下可还记得,今日是臣的生辰?”

“......”顾之澄抚了抚袖口,垂下眸子淡声道,“既送了贺礼去你府上,自然是记得的。”

“那陛下可还记得送臣的贺礼是什么?”陆寒按捺着复杂的心绪,眸光渐渐转暗。

顾之澄不自在地拿起桌上的玉箸,顾左右而言它,“小叔叔快些吃菜吧,说了这会子话,菜全要凉了。”

陆寒眼似幽谭,沉默着拿起面前的玉箸,夹了一筷子眼前的金丝酥雀,食不知味。

顾之澄觉得气氛实在诡异,便只顾埋头吃菜,努力忽略掉对面陆寒身上迫人的气势,还有让她心悸无比的眼神。

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手遮天面面俱到的陆寒,竟然会有龙阳之好。

而且喜欢的......竟然还是她这样的。

上一世,她可完全不记得陆寒有这样的癖.好。

似乎重活一回,许多事都渐渐变得不一样了。

可她唯一值得庆幸的,那便是陆寒还在乎天下人的眼光,还尚存些理智冷静与自持。

所以,他才愿意放她走。

因为他喜欢她,所以不愿意伤害她。

可是他又不能喜欢她,所以只能放她出宫,再也不见她。

顾之澄也不知道因为陆寒的喜欢而逃过死劫,是该喜还是该忧。

陆寒素来食量浅,不过夹了几口菜,便放下了玉箸,道:“臣吃饱了。”

随后,他仿佛听到顾之澄松了一口气似的,轻声道,“小叔叔可是要回府了?”

陆寒眸光转暗,眼底翻涌着风雷赫赫,半晌才道:“陛下可这般不想看见臣?”

“......”顾之澄怏怏地戳了几下碗里的糯米丸子,“小......小叔叔就总喜欢把话说得这样明白,让朕与你都难堪么?”

陆寒不气反笑,按了按眉心道,“陛下终于肯坦率的说话了。”

顾之澄抬眸看他,眸中一丝讶然,只是转瞬即逝,很快就重新垂下眼帘。

好像很不情愿见他一眼,哪怕是匆匆一瞥都似脏了眼一般。

陆寒按着钝痛的心口,沉声道,“陛下,臣做了一个梦。”

顾之澄不以为意地听着,即便陆寒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也总比对她动手动脚要好得多。

陆寒见顾之澄对他的梦兴致缺缺,却依旧敛下眸子,继续道:“臣梦见......陛下被臣杀了。”

“......”顾之澄手里的玉箸一下子就摔到了地上,摔成粉碎的几块,一声脆响。

田总管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要奴才进来么?”

顾之澄慌乱地站起身来,手按在桌面上,侧头对外说道:“无事,你暂时不必进来。”

“是。”田总管在外应了一声,终究又不放心地补充道,“奴才一直在外头守着,陛下若有事随时传召便是。”

顾之澄脸上的惊悸未消,只是壮起胆子回眸看了陆寒一眼,又被他眸中的神色惊到,重新垂下头来。

陆寒眸光愈发深沉,压低了声音道:“陛下也曾梦到过,所以才这般害怕臣,是么?”

顾之澄埋着头,指尖在食桌的檀木雕纹上轻轻划着,却不答话。

陆寒眉目深深,淡声道:“臣发誓,此生绝不会伤害陛下的性命。”

隔着纤长的睫毛,顾之澄的神色仿佛也藏住了,只是淡淡地回道:“朕知道......朕信你。”

“那陛下信不信,那个梦里......臣绝不是有意要取陛下的性命。”陆寒的嗓音幽沉,却带了一丝急色,迫不及待地想要解释清楚。

顾之澄若有所思,只是声音仍旧很轻很轻,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听得真切,“不过是大梦一场,又何须再说这些。”

陆寒也知道,或许这些都只是南柯一梦。

大梦一场,真假亦难知,就此当一场梦也罢。

可是他的心仿佛被人揪住,愧疚难当,迫切地想要弥补。

陆寒正色,语速加快了些解释道:“臣那时,不过是想让陛下假死数日,再偷偷送去庄子里。对外便称陛下是......薨逝。”

反正当时顾之澄也病得不轻,若说病死了,也不为过,顶多只有些许人会质疑,陆寒轻易便能摆平。

“只是下药之人不知陛下身子已不堪重负,所以药量下得太重,以至于害死了陛下......”陆寒眸中深深蕴着痛意,语气也悠长而沉痛。

顾之澄微微抿起嘴唇,仿佛有些不信,“何必这样麻烦......朕死了不是一切都能更轻松么?”

是会很轻松,但陆寒哪里舍得呢。

陆寒微垂眼帘,没有解释。

顾之澄心底却漫上了一层更深的寒意。

若真如陆寒所说,上一世他并不是想杀她,而是不小心将她杀死,那他为何要这样麻烦呢?

明明是轻易取她性命的事,他却要大费周折,让她假死,又将她送去外头的庄子里。

唯一的解释便是......

莫非上一世他也喜欢着她?

虽然陆寒没有挑明,可是这一世,顾之澄却已从他的举动里明明白白感觉到了他的心意。

但是上一世,顾之澄可谓从未感受到一丝一毫,陆寒对她有所动心。

若是陆寒一直在深深藏着自己的心意,那他是有多可怕,藏得要有多深。

顾之澄心中已是一片彻骨的寒意,鸡皮疙瘩悄悄爬满了全身,惊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才渐渐接受了脑海里的猜想,却依旧无比震惊。

只是顾之澄唯一不明白的是,既然陆寒上一世能好好的藏好他的心思,将情绪都忍得十分隐秘。

那为何这一世,他又偏偏要在她面前露出来,扰人扰己呢......?

顾之澄正深思着,眼帘微垂,掩着眸中一片骇然,陆寒却起了身,走到她的身边。

他半蹲下来,视线与顾之澄相平,眸子中藏着几抹深色,“陛下,您十七岁,臣愿意送您出宫,以此弥补从前做的错事。”

“......”顾之澄默了默,小心翼翼地问,“是要将朕送去庄子里么?”

顾之澄已听闻陆寒方才说过上一世的计划,如果是将她送去庄子里,那不过是一种变相的软禁罢了,更难得自由。

陆寒深深望着顾之澄眸底抑制不住地对自由的渴望,默然道:“天宽地广,山河万顷,陛下想去何处便去何处,臣不会将您拘在庄子里。”

顾之澄若有所思,又问道:“出了宫之后,朕与你......再也不会相见,是么?”

陆寒知道顾之澄在忌惮什么,心中也因为顾之澄的防备和猜疑而愈发的绞痛。

痛得快要撑不住了。

陆寒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闷声道:“到那时,臣与陛下......死生不复相见。”

顾之澄淡粉的唇瓣抿紧,纤长的眼睫扑簌了一下,淡声道:“那便......一言为定。”

看到顾之澄的杏眸中渐渐起了些细碎的光芒,陆寒微微晃了晃神。

他突然俯身,朝顾之澄伸出双臂,嗓音酥沉故作镇定,却夹杂了一丝谁也听不出来的颤音,小心翼翼。

“那么陛下,可否能让臣......抱一抱你?”

他梦寐以求的拥抱,就当是他送他的,真正的生辰贺礼。

顾之澄往后退了一步,抬眸看了看陆寒的胸膛,眼神安静得出奇,轻蹙的眉尖却有一丝轻浅的嘲意,“同为男子......你就不觉得恶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