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71】一万字

陆寒伸出的手瞬时就僵在了半空中,瞳眸微缩。

眼底是一片深寂的空洞,蕴着摇摇欲坠的星光。

顾之澄在眼前时,便是他眼里的光。而顾之澄的一句话,便好似让他眼底燃起的些许光焰全湮灭了。

陆寒染墨似的眸子里,除了顾之澄少年纤弱的身影外,其余全是痛意。

他垂下眼帘,将眼底所有的情绪遮掩起来。

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只有最后的一年多,所以便暂时忘却那些俗世的眼光,放纵一回。

反正最快乐的,可能也只会是眼下的一年多了。

毕竟顾之澄在他心底藏在那么深的角落,等他离宫后,若要忘了他......

陆寒也不敢断言自个儿要花多少年。

但他知道,那会是一段很痛苦的日子。

所以他只想,拥有一些可以称得上温暖回忆,可以让他好好捱过将要痛苦的无数个冷冰冰的日日夜夜。

起码,也可以安慰自个儿,他梦寐以求的,也曾拥有过。

想起顾之澄时,遗憾也能少一些。

可是......顾之澄竟然就这样冰冷又鄙夷的看着他,用“恶心”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他。

陆寒觉得,这比有人拿刀子一下又一下剜他的心还要痛。

可偏偏顾之澄说的话,又是事实。

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恶心。

他只是刻意去忽略,去自欺欺人,就仿佛走进了阴影之中,便能将这些羞耻又龃龉的想法藏在缝隙里,无人能知晓一般。

可顾之澄的目光,却如炽烈的日光,将他的卑劣照得无处遁形。

陆寒的唇失了血色,抿成薄薄的一条线,苦笑一声,转身往外走。

素来挺拔又冷然的身姿,如今瞧起来也很是落寞。

沉稳有力的脚步,已成了深一脚浅一脚的蹒跚。

他看来很惨。

顾之澄敛下眸子,不再去看陆寒,收起不该有的同情心。

她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可陆寒......不值得她心软。

走出大殿,陆寒眸子里的痛彻心扉和蹒跚的步履又仿佛随着大门打开漏进来的日光一照,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又是那个风轻云淡又清冷自持的摄政王。

他始终记得,他不仅仅是陆寒,还背负着家族的荣耀,顾朝的荣光。

他这点小小的龌龊肮脏的心思,根本不值一提,也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千秋大业未成,万世太平未开。

他不可拘泥与儿女情长,更何况是这样为世人所不齿能将脊梁骨都戳破的龙阳之好......

......

陆寒走后,顾之澄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让宫人们进来将食桌全撤了,又就着明亮的烛火开始细细琢磨起谭芙给她的那些方子来。

世间万物皆相生相克,若是让陆寒不经意间吃下相克的两样东西,那不知他身边保护他的人可否能发现......

顾之澄瞥着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目光越发幽深。

可若是成功还好,若是事情败露,可不知道陆寒会如何待她。

想再出宫,或许是不大可能的了。

顾之澄又想起上一世,给陆寒下毒之事。

她试过两回,皆未成功。

第一回 是她买通了陆寒府上的人,下在了陆寒的饮食之物里。

被陆寒识破后,顾之澄日日不得安睡,心惊胆战,生怕查到了她这里来。

幸好最终没有牵扯到她,只是那下毒的人被陆寒处置了。

她当时还暗自庆幸,以为是她买通的人十分忠心,她行事也十分高明,所以陆寒没有查到她身上来。

第二回 则是她送过去的贺礼,明明那般隐蔽,且那奇毒是她父皇在的时候就命人开始研制的,花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

她有十成的把握不被查出来,所以才用自个儿宫里的名义送过去,可不料陆寒身边竟有那般能人异士,可以将这毒识破。

知道这毒被识出来之后,顾之澄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自以为她的日子到头了。

可陆寒......却只字不提这件事。

她提心吊胆了几个月,以为陆寒在蓄谋什么,可却什么事都未发生,她才渐渐安下心来。

后来她便一直疑惑,为何陆寒仿佛无事发生,并未报复。

直到今日听陆寒重提前世的事,她才恍然明白。

原来上一世的陆寒,竟也对她生了这不该有的情愫。

顾之澄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头皮发麻,心中复杂的情绪万千,也不知该如何言说。

最终也只化为了一道叹息。

真是作孽。

是她的孽,也是陆寒的孽......

......

转眼到了夜里,顾之澄躺在龙榻上,杏眼瞪得大大的,盯着头顶的挑金线绣龙纹帐幔,丝毫没有困意。

想到陆寒的事情,她就觉得心烦意乱,心头有些燥意。

却也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

盖着厚重的衾被,顾之澄翻来覆去地换了好几个姿势,却依旧难以入眠。

明明紧紧关着窗牖的寝殿内,却突然起了一阵凉风,吹得温热的脸颊都凉了几分。

顾之澄蹙了蹙眉尖,纤长的手指紧紧攥着衾被,显得有些白森森的。

她的心底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今儿不是初一十五。

按理来说,阿九哥哥是不会来的。

那么进她寝殿的,会是谁呢......?

顾之澄眸色一凛,想要起身,可是她的外袍挂在外头的剔红芙蓉花纹衣架,此刻若是下床,怕是来不及了。

因为已经有了一道人影由远及近,出现在她的眼前。

微微昏黄的烛火映在来人的脸上,棱角分明透着张牙舞爪的野性,那双眸子明亮又如鹰一般的锐利。

顾之澄微微眯起眸子,讶然道:“怎会是你?”

惊讶过后,顾之澄懊恼地差点咬断舌头。

她也不知道为何,明明她是皇帝,寝殿应当是宫里把守最严的地方。

可偏偏闾丘连上一世和这一世都这般来去轻松。

阿九轻功好,来去自如不被人发现也就罢了。

凭什么闾丘连也有这样的本事?

她双眸里烛火熠熠晃动,映着闾丘连脸上的一抹邪笑。

闾丘连唇角的笑意愈发放大,微微俯下身子道:“陛下,好久不见?”

“......”顾之澄咬咬唇,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怎会来这里?”

闾丘连不慌不忙地坐到顾之澄的床沿边,掏出一把锐利泛着寒光的匕首,一边仔细擦拭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自然是许多日子未见陛下了,有些思念,所以来看看您。”

顾之澄一边故作镇定的听着,一边将目光落在闾丘连手中的匕首上。

她额间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意,悄悄思忖着,若是她此刻喊人,是侍卫们进来得快,还是闾丘连的匕首快。

闾丘连用衣角将匕首全擦了一遍后,又拿着匕首在手上把玩起来。

不过只把玩了几个呼吸的功夫,他便突然将身子俯得更低,深深吸了一口气。

烛火因他的动作而晃动得更厉害了一些,正好映出他脸上陶醉的神色。

丰神俊朗,却又无处不透着变.态的气息。

闾丘连因陶醉而阖上的眼睛很快又重新睁开来,露出六亲不认得让顾之澄头皮发麻的笑容,“许久未见,陛下似乎又香了一些。”

顾之澄脸色骤变,一缕明月光透进帐幔里,正好衬得她小脸惨白一片。

顾之澄又想起上一世的可怕记忆。

当时,闾丘连也是潜入宫里,冲她说了这一模一样的话。

然后......他便戳破了她的女子身份,并且开始......

扯她身上的衾被,扯得丝帛碎裂,飞絮乱飘,迷得她眼睛都睁不开了。

再然后......

顾之澄不愿意再想下去,只是庆幸上一世闾丘连并未得逞。

直到她身死,都还是清白之身。

顾之澄咬着唇,纤长的指尖攥着衾被,愈发显得森然。

闾丘连挑了挑眉,眸中的邪意与野性更甚,“......也似乎更白了一些。顾朝的山水,果然养人一些。”

顾之澄极不耐地瞥了闾丘连一眼,又因为他手中晃着的匕首,硬生生将眸子里那点脾气压下去,声音也柔和了些许,“你身为蛮羌族的首领,来我顾朝,为何要这般偷偷摸摸?”

闾丘连没回答顾之澄的问题,反而更往前凑了一些,将顾之澄逼到床角坐着,才嗤笑一声道:“我蛮羌族穷山恶水,黄土漫天,似乎从未见过有陛下这般肌肤娇嫩又香气袭人的婆娘。不然的话......我定是要娶回去当夫人的。”

顾之澄瞳孔放大,虽闾丘连的这一句话说得与上一世不同。

可她的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颤了起来,很是害怕。

她怕闾丘连立刻便会扑上来,强行要将她身上盖着的衾被掀开。

顾之澄淡粉的唇瓣被她咬出月牙印子,坐在床角后背抵着冰冷的木阑干,紧紧揪着衾被指尖轻轻颤着。

闾丘连却没有如同顾之澄所想那般扑上来,反倒是替顾之澄扯了扯衾被,“冬夜寒凉,陛下还是莫要坐着,免得着凉。”

顾之澄撇了撇嘴角,心想用不着闾丘连假好心。

闾丘连玩味的一笑,突然又道:“不如......我同陛下一块躺下说?”

顾之澄倏然将眸子抬起来,杏眸亮晶晶的盛满了愤怒,死死盯着闾丘连,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陛下真乃倾国倾城之佳人,就连这嗔怒的模样,也叫人心动万分。”闾丘连舔了舔嘴角,毫不避讳地直视着顾之澄,目光里满是调.戏之意。

顾之澄杏眸圆睁,狠狠瞪着闾丘连,“只怕你这眼睛有些瞎,合该去瞧一瞧了。朕是顶天立地的真龙天子,又怎会如你口中所言。”

闾丘连戏谑一笑,玩味地抚着顾之澄衾被上的龙纹,幽声道:“这话,怕也只有那不解风情的摄政王和你朝中那些没脑子的大臣会信吧?”

“......吾乃蛮羌族的血性男儿,无论何等猎物,只消费神分辨一番,就能辨出雌雄,何况是陛下这样的绝色佳人?”

闾丘连伸手,想捏一捏顾之澄的下巴,却被她别开脸,躲了过去。

顾之澄知道,闾丘连这是将她当成猎物在调侃,真真是让人愤慨。

闾丘连瞥着月光之下,她雪白柔嫩的脸颊,还有因为侧眸扭头时,愈发显得修长的脖子,又白又直,比玉石还要通透细腻。

他眸光暗了暗,抬手摸着脖颈上挂着的兽牙道:“如此佳人,日日抹黑着脸,无法簪钗着裙,实在可惜。”

“......你要做什么?”顾之澄忍无可忍,杏眸晶亮仿佛是燃着一簇簇怒焰,咬牙切齿地看着闾丘连。

闾丘连却似乎极享受顾之澄现下的模样,又往前倾了倾身子,深深吸了一口顾之澄身上散发出来的袭人香气,这才道:“陛下可曾记得,我曾提议过,助你独掌大权之事?”

顾之澄眉眼间不动声色,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闾丘连哂笑道:“摄政王自大狂妄又喜欢故作深沉,我最讨厌他了,瞧着很是碍眼。还是陛下这样似小动物般楚楚可怜的,甚是顺眼。所以,不如就让我助陛下除了他吧......?酬劳不高,还是如同上回所说的那样,顾朝的半壁江山即可。”

“......你做梦!”顾之澄一字一顿,神情冷漠道,“莫说半壁江山,就是半个城池,我也不会给你!”

闾丘连眸中愈发玩味,这楚楚可怜的小兽明明已是绝境,却色厉内荏的模样,他也很是喜欢。

他勾唇道:“陛下或许回答得太着急了,我可以再给你两天时间考虑。如果你不答应的后果......也不严重。只是我会将你的秘密昭告天下。”

“......当朝天子是绝色佳人,啧啧啧,想想都觉得很刺激呢。”闾丘连瞳眸放大,笑得咧开嘴,脸上只差没有贴上两个大字。

变.态。

顾之澄神情一僵,却装作浑不在意的道:“请便。”

闾丘连摇着头,神情里满是享受的笑意,连声“啧”着如一阵风,又悄然消失在顾之澄的寝殿内。

等闾丘连的身影彻底消失后,顾之澄才重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瘫软在床上。

脊背发凉,鬓角也是一层涔涔的薄汗,手心更是濡湿一片。

闾丘连的威逼利诱,还有他手里那把明晃晃的匕首,都仿佛一把刀高高悬在了她的心上。

这一夜,恐怕是更加难以安眠了......

顾之澄不敢放任闾丘连公开她的秘密,因为她知道,若是陆寒知道她是女儿身,就不可能放她出宫了。

陆寒原本肯放她走,便是因为喜欢她,所以舍不得杀她,但又因以为她是男子,所以也自知不可能与她天长地久,所以才只能忍痛割爱。

如果她是女儿身,那陆寒定会不择手段将她留在身边。

顾之澄光是想想若她以女子身份待在陆寒的身边是何光景,心里头就比方才闾丘连走后还要凉了。

所以她绝不可能,让闾丘连将这件事说出来。

夜凉如水,顾之澄躺在帐幔中,最终又忍不住坐起来,一头青丝如瀑散在身后,巴掌大的小脸露出决绝的神情。

她咬着唇,瞥了瞥窗牖外透进来照在地上的月光,皎皎其华,明明如霜。

这宫里的夜,太冷,也孤寂了。

想到只要忍一年多就能离开这鬼地方,她的心里方能宽慰些许。

好不容易有这样的好机会,她绝不会允许闾丘连破坏。

思忖片刻,顾之澄伸手,从厚厚几层的锦缎褥子底下,摸出了一样东西来。

是阿九送给她的玉哨。

顾之澄纤长白嫩的指尖捏紧了玉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到唇边,轻轻吹响了它。

过了不到一刻,阿九果然如他所承诺的那样,准时出现在了她的寝殿内。

阿九脸上木然的表情比冬日的夜还要冷,可是此时却出现了一丝急切的波动。

这是顾之澄第一次吹响他送的玉哨,想必是遇到了极棘手的事情。

他最怕的是有人刺杀,所以忙不迭地就赶了过来,甚至没来得及跟府里一同值夜的侍卫打一声招呼。

见到顾之澄一切安好,只是脸色似乎比平日里白一些,他才稍稍放了心。

只是走近一些,见到顾之澄漉漉的眸子惊惧不定,碌碌地转个不停,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他一颗心又重新高高的提起。

“阿九哥哥,你来了......”顾之澄见到阿九,不知怎的,眼眶止不住的酸胀起来,就连声音也不受控地带了几分哭腔,又软又糯,让人听得莫名心软。

她以前是什么都打断了牙齿往肚子里吞的性子,尤其是上一世,无论多么艰辛委屈的事情,她都一个人默默承受。

宁愿深夜里独自卧在衾被中长夜痛哭,也不愿意让任何人瞧见她的一滴眼泪。

不是因为她太过坚强,而是实在无人可说。

刚过易折,许是上一世默默咬牙坚持了太久太久,心也格外累。

所以这一世,她总忍不住软弱一些,想要多撒几句娇,多几个人可以拥抱。

也很幸运,上一世她不曾拥有的。

这一世都侥幸地遇见了。

比如阿九,比如阿桐。

所以在他们面前,她好似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能将眼泪和委屈都硬生生的憋回去。

反而是一见着他们,原本能克制得好好的情绪都仿佛有了宣泄的地方。

阿九的身影一落入眼眸,眼泪珠子也就不听话了起来。

“别哭。”阿九看到顾之澄晶晶亮亮的泪珠子在眼角打着转,心中万分焦急,疾步走到顾之澄的床榻边,问她,“怎么了?”

顾之澄还在憋着眼泪,声音也闷闷的,带哭腔的尾音仿佛一个个小钩子,将人一颗心勾得七零八落似的。

顾之澄委屈巴巴的憋着泪,用浓重的鼻音将事情全与阿九说了一遍。

阿九听完,漠然不语,站在顾之澄的床榻边,宛如一座雕塑。

顾之澄偷偷瞥了阿九一眼,也觉得自个儿这样哭哭啼啼的样子着实有些丢人。

所以想趁阿九不注意时,偷偷用衾被的一角擦掉眼角不小心没憋出而渗出来的一两颗晶莹。

但这偷偷摸摸的样子哪能不被阿九看到。

这样明明委屈却又倔强着不叫人担心的模样,反而让阿九一颗心更沉了。

他眸色转暗,黝黑得几乎没有一丝光亮,声音也冷得几乎结成团似的,在夜色浓重里宛如鬼魅,“可要......杀了他么?”

顾之澄愣了愣,有些不解地抬起眸子,杏眸晶亮纯澈又萦绕着化不开的水雾,“可是阿九哥哥,你的命是摄政王的,不是只为了他才杀人么?”

阿九身形一僵,默然无声。

这是阿九曾告诉过顾之澄的,所以她一直记得,也不愿意让阿九为难。

因而,顾之澄接着说道:“我不要阿九哥哥你去替我杀人......只要你替我想想法子,将他毒哑了抑或是如何,最好是说不出话来。再不济,就让他再也没法子进我顾朝传播谣言。”

阿九的眸子变得沉重而幽深。

这样的法子是有,可惜......都不如死人来得安全。

只有死人才可以彻彻底底的不再开口,才能将所有的秘密都烂在肚子里。

这是阿九在暗庄里执行任务这么多年,领悟到最深刻的道理。

“阿九哥哥,反正还有两日,你不必急于这一时。”顾之澄纤长的睫毛扑簌了几下,突然又为自个儿冒冒失失喊来了阿九而懊恼起来。

她原本只是慌得六神无主,可因为阿桐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她也不好与阿桐商量,所以才情急之下唤来了阿九。

可如今见到阿九也为了她这般苦恼的模样,她又自责起来。

本来阿九身为暗庄的暗卫,所要背负的就已极多,肩上的重压是常人所不能想象的。

可她却又要给他添些麻烦。

顾之澄见阿九仍旧站在龙榻边一动不动,仿佛站成了一桩雕塑,心里也愈发的着急了。

她知道阿九从小经受的训练便是这般,心中的情绪越复杂,表面越是要按捺着所有的举动,一丝一毫都不能泄露出来。

便是如现在这般,阿九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所以情绪定然已是压抑到了极点。

顾之澄悉悉索索从床头玉枕下取了颗粽子糖出来,抬眸递给阿九。

“阿九哥哥,不必再想这些了,先吃颗糖吧。”顾之澄眨了下眼,故作轻松地说道。

阿九回过神,望向眼前的顾之澄。

她坐在龙榻上,恰好被一撮月光照亮了雪白柔嫩的脸颊,宛如沐浴在月光中,而长发松散如瀑披在身后,愈发衬得像天上偶然误落人间的仙子。

明明这样绝美出尘,可秋水似的眸子里,还有隐隐熠熠的湿漉并未褪去。

让人看一眼便心疼,恨不得以血肉之躯挡在她身前,为她挡一切的刀光剑影,只为她眸中永远纯粹晶亮,只有笑意盈盈,再无泪光隐隐。

阿九将那颗粽子糖轻轻放入怀中,举动宛如是在收什么稀世珍宝。

当他重新站直身子时,隐着暗光的黑眸里已有了决绝之意。

阿九颔首,冷声道:“今日一别,恐再难相逢。”

顾之澄眼皮子一跳,有些不安道:“阿九哥哥,你要去做什么?”

阿九敛下眸中的情绪,只压低了声音道:“与陛下无关。只是......原本就要做的一些事情,本是打算明日来道别的。但今日恰好陛下吹响了玉哨,便今日道别而已。”

这是顾之澄认识阿九以来,他第一回 说如此多个字。

听得她有些怔然,瞳孔微缩,心里不详的预感却更甚,“阿九哥哥,你不要为了我去做傻事。世上的法子多了去了,你万万不可牺牲自己。”

“阿九已说过,此事......与陛下无关。”阿九的声音冷,脸色也冷。

英俊的脸庞在月光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每一个棱角弧度都透着孤绝。

“那......”顾之澄拧眉不解道,“为何今日一别,再难重逢?”

阿九罕见地抿了唇,只是很快又恢复了冷然的神色,压低声音道:“阿九......已被主子遣去北荒之地了。”

“北荒之地?”顾之澄揪着衾被,杏眸瞪大道,“那般寒冷荒芜之地,千里之内,任何动物的影踪都难觅。你做了什么,为何要遣你去那里?”

“此乃命令,阿九不得不从。”阿九垂眸颔首,不愿再多说。

顾之澄眼皮子微跳,虽阿九说得笃定,但她总是还有些不放心,“是为了让你去执行某个任务么......那......你何时能完成任务归来?我等你便是。”

阿九眸中闪过一丝不明意味的幽光,只是夜色浓重,将他脸上所有细微的情绪都全部遮掩了起来。

只听得他一声低低的回答,幽沉低哑,仿佛揉碎在寝殿内凉凉的夜色中。

他说,“归期未知。”

顾之澄却拉住他的衣袖,无比笃定又坚决地望着他的眉眼,一字一顿道:“即便归期再长,我也会等你......!”

阿九没再说话,转身,唇角溢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只怕归来已是无期,但有这句话,就已经足够了。

......

翌日。

阿九私自出手,寻到闾丘连藏身之地,暗杀之。

不料闾丘连亦身怀绝技,深藏不露。

遂只断了闾丘连一臂,并未成功。

最后又追杀其一路往北,逃回了蛮羌族,仍然未果。

待阿九再回澄都时,陆寒已是震怒。

摄政王府内,阿九跪在陆寒的庭院内,簌簌的梅花瓣被风吹落了一整个肩头,他仍然跪得岿然不动。

亦有寒气在他的眉头凝成了白霜,头顶亦然。

他在陆寒的门前跪了一天,又跪了一夜,寒露凝霜在肩头,仿若一夜白头。

陆寒怒气仍然未消,走到阿九的身前,狠狠踹了他的心窝子一脚。

阿九被踹得扑倒在地,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染红了一片青石砖。

鲜血嫣然,顺着青石砖的缝隙逐渐蔓延到了陆寒的脚下。

陆寒踏着血色,眉头皱得死紧,冷声道:“本王竟不知,你何时已开始为旁人卖命?”

“......”阿九重新跪得笔直,尽管膝盖已麻木不仁,手脚已不受控制,可他仍然能保持着一个暗卫最完美的神情和状态,同样冷声回道,“属下从未对主上有过异心,从生到死,只效忠主子一人。”

陆寒森森然一笑,眸色幽然道:“你这忠心,本王可承受不起。说,你到底在为何人办事?”

阿九目不转睛,神色决然道:“属下只为主子办事。”

“为本王?”陆寒按着眉心笑道,“本王可不记得,曾让你去杀闾丘连。还如此猖狂,竟一路从澄都追杀到蛮羌族属地外。你若成功杀了他便也罢了,可如今断他一臂,又放他归族,可谓是放虎归山!”

“你既杀不死他,又打草惊蛇,放虎归山。用‘废物’二字来形容你,本王都替‘废物’感到惭愧。”陆寒眸中仍是震怒。

实在阿九这事情办得太不漂亮了。

更因为阿九向来是他器重的人,甚至放在摄政王府当侍卫,他来亲自培养。

可阿九的所作所为,既失了智蒙了心,又灰头土脸失败而归,让陆寒太过失望寒心。

阿九低低埋着头,脸上毫无血色,语气里有了一丝罕见的愧意,“属下无能,甘令主子责罚。”

“责罚?”陆寒气得发了笑,转身道,“本王下令责罚你,都嫌脏了嘴。”

陆寒极嫌恶的表情,这是跟在他身边伺候过的人,都鲜少见到的。

阿九抬眸只望了一眼,便觉很是刺目,晃了晃神,眼前有些发晕,身子也跟着虚晃了一下,最后实在撑不住,狠狠栽倒在地。

已跪了一天一夜,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是受不住的。

阿九实在,已经到极限了。

主子救过他的命,于他是天大的恩深义重,所以即便是陆寒要他去死,他也心甘情愿,绝不迟疑。

可阿九的命是自己的,可以给陆寒。

心却早已不在自己身上了。

所以闾丘连,他必须杀。

即便让主子失望至此,即便赌上这条性命,他也必须杀了闾丘连。

不计后果,不论生死。

陆寒原本已转了身,但突然听到身后的动静,正要回屋的脚步顿了顿。

他没有回头,只是脚步微滞,便又重新迈开了步子。

跟在他身后的阿七低声问道:“主子,阿九他......”

陆寒罕见地停顿了一下,而后淡声道:“本王不许他死。做了这等擅作主张的事,他休想死得这般轻松。”

阿七会意,忙唤暗庄里其他人来将阿九抬了回去,送回暗庄看病去了。

......

阿九再次睁开眼时,已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只觉恍若隔世。

而他素来崇拜敬仰的主子,正坐在他屋里的红木方桌边,正在喝茶。

听到阿九醒来,陆寒也侧眸看了过来。

黑眸中,尽是森然的冷意。

阿九张了张嘴,发现似乎许久未说话,自己的声音已经又哑又涩,“属下谢主子不杀之恩。”

“本王说了不杀你么?”陆寒冷冷一笑,将茶杯重重地掷在桌上。

“......”阿九噤了声,可他知道,若陆寒要杀他,早就动手了。

“本王再问你一回,你到底为何要杀闾丘连?”陆寒按捺着性子,再次耐心的问了一回。

阿九漠然道:“与他人无关,只是属下瞧他不顺眼。”

陆寒按了按发痛的眉心,良久,才道,“本王记得,你进暗庄时,才五岁。”

阿九没有作声,只是眉眼间有一丝动容。

“当年本王也才十岁,可是偏偏就从那一堆小孩中看到了你。”陆寒放下手,神情幽幽地看向阿九。

阿九罕见地抿起唇,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陆寒却也不愿意再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只是蓦然转了话锋,冷声道:“你既然恨闾丘连,那你便去北荒之地守着,一直盯着他吧。此生便再也不必回澄都了,免得本王见到你就觉得心烦,恨不能一刀取了你的性命......!”

阿九掀开衾被,想要从床榻上起身谢恩,虽然他身子还没好全,动一下都觉得扯得全身撕心裂肺的痛。

但主子饶他一命,他是一定要谢主子的。

却被陆寒大步迈过来,直接按住。

陆寒只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衾被一角,就很快嫌弃的收回手,仿佛脏了他的手一般,“从今往后,你不必再跪本王。就当本王,从未有过你这样的暗卫。”

“......阿九,你不配做本王的暗卫,明白么?”陆寒轻飘飘的落下最后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阿九还坐在床上,眸中的情绪翻涌着,最后,竟罕见地勾出一缕浅笑。

阿九从小就知道,主子看起来冷淡无情,实际上......是比任何人都要有情的。

主子很感激他们每一个暗卫为他出生入死,所以记得他们每一个暗卫的生辰,记得他们每一个暗卫的喜好,亦对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推心置腹,设身处地的好。

甚至于......主子还定下过一个规矩。

只要暗庄的暗卫们能安然度过每一次任务,到二十二岁的时候,他会给他们自由。

会给他们每一个年满二十二岁的暗卫送上真正的身份玉牒,让他们得以离开暗庄,以自己真正的身份自由自在地行走在这天地间。

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可以娶妻生子,仿若之前从未有过那段当暗卫的经历,生活再也不会遭到任何干涉。

听说暗庄的少庄主曾反对过。

古往今来,明君亦杀伐果断,暗卫知晓太过秘密,若是放任自由,恐终成大患。

可主子却说,没有任何一个人是该完完全全为另外一个人而活的。

暗庄里的暗卫,亦是如此。

主子从不担心,会有暗卫背叛他。

而阿九,也正是如此想。

因为暗庄里的暗卫,每一条命都是主子捡回来的。

后来在暗庄的年年岁岁里,又经常因主子点点滴滴的行为而触动。

他们感恩于主子的救命之恩,更钦佩崇拜主子方方面面的品行。

主子于他们,是恩人,是朋友,亦是明月光。

为了主子,他们愿意豁出性命,更别提只是自由后,为主子将过往守口如瓶。

阿九想,可能唯一背叛过主子的,就只有他了。

也难怪主子那般震怒。

可最终,却还是没有取他的性命,只是将他罚去了北荒之地。

甚至于方才,还特意不让他起身,免得他伤势加重。

阿九的伤特别重,不止是因为跪了一天一夜,而且还因为他与闾丘连交手了很多次,也受了不少的伤,又来回奔波数日,并未休息。

再回澄都时又直接去了陆寒的庭院里请罪,新病旧伤加在一块,这一倒下,就差点丢了性命。

若不是陆寒动用了极好的药材,又遣了手里最好的大夫不分日夜轮流救治。

只怕阿九这条命,是难以救回来的。

阿九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些,也是后来才越发明白。

原来陆寒的怒火并不只是因为他擅离职守,擅作主张地动手去杀闾丘连。

更因为闾丘连本来就是虎视眈眈,笼络了不少的小部落正想在顾朝的边境几地讨些好处,最好是占上几座城池。

陆寒一直在暗中调查,并且和闾丘连暗地里抗衡着。

而阿九这一出手,闾丘连便以为是陆寒朝他出手了。

这番打草惊蛇,在闾丘连眼里,成了发动战火的讯号。

所以闾丘连逃回蛮羌族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发动其他几个小部落,还有顾朝周边几个小国,一同攻打顾朝的北荒之地。

正是冬日,粮草少,蛮羌族的族民们皆食不果腹,也趁机杀烧抢掠一些顾朝老百姓的粮食,以此来改善生活。

所以陆寒更气的,是阿九此举提前引动了与蛮羌族一战。

惹得烽火连天,民不聊生。

这与他所畅想的太平盛世,又离得更远了一些。

......

而顾之澄在宫里,自从阿九离去之后,就开始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对付闾丘连。

原本都已打算先答应闾丘连的要求,与他虚与委蛇,再另做打算的。

谁知两日后,她却没有等到闾丘连来,仿佛这人已经销声匿迹,那日的出现只是她的一个梦一般。

再然后,她就等到了蛮羌族联合大军压境的消息。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与上一世一模一样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