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133

檀杏没有立马回答。

但她的答案写在了这数秒不知何故的沉默里,如果只是普普通通地在洗车店工作过,那点头就好了,如果没有,那否认就好了,她偏偏是一句话不说。檀杏踌躇着,向尤映西走了两步,对方又往后退,都快贴到墙壁上了,她迈向第三步的脚收了回去,尴尬地留在原地。

如同片刻前想触碰又被避开的她的手。

如同此时此刻她遍寻脑海也无?法自圆只得咽下去的谎言。

最终化作一句在心里的默语:你?终于还是知道了。

檀杏用目光丈量着她与尤映西的距离,有个数字被她记得很牢,是从玉南县到江市的公里数。那么我们之间现在是几米?无?论多少,总比当初好,是值得的,所以是值得的。就这样吧,不要再退后了,求求你?,我真的好不容易才如愿以偿离你?这么近。

“姐……”檀杏的嗓音像是倏然之间被人灌了铅似的,沉而无?力。她什么都想说,又什么都不想说,权衡之下竟然只剩这个她喜欢又厌恶的称呼能作为开场白。

尤映西的手机落到了地上,她浑然未觉,脸色发白,喃喃说:“你?别……”

想说别这么喊我,这句话真熟悉,什么时候说过?

对,想起来了,她第一次见到檀杏的时候。

尤庄琛的出轨导致了家庭的破裂,俞淑容在感情?失败以后将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尤伊暖身上,一步错,步步错,每件事都事与愿违。尤伊暖死了,她成了替代品,俞淑容也死了,她的家成了别人的家,她的爸爸成了别人的爸爸。

但是,这个人却喊我姐。

她学表演,她也学表演,她去燕京,她也去燕京,她进了娱乐圈,她也进了娱乐圈,甚至,她们演了同一部电影。

这片住宅区是一梯一户,进来的关卡也比较严,两个人心思各异地沉默着,周围很安静,时间像是静止了似的。

尤映西贴着冰冷的墙壁缓缓蹲了下来,她的手机在脚边不停地响,是江晚姿打过来的电话,不远处的电梯闪烁着上或下的数字,她的脑子里回溯的是从前。

一夜之间被迫漂泊离索踽踽独行的从前。

是檀杏陪她走过了寂寞孤苦的那段时光,朋友能做到的陪伴终归有限,更何况朋友也还有自己的朋友,她不是唯一,时间与精力无?怨无悔的付出当然是与在乎成正比的。

最苦的是头两年,尤映西不愿花俞淑容留下来的钱,也不肯低头向尤庄琛讨要,她的一应费用都是自己赚来的。

檀杏每次假期总会飞到燕京,尤映西发传单她就帮着发传单,尤映西给人洗碗她就帮着洗碗,尤映西上门补课,以为她这个学渣总该滚了吧,讲课讲得口干舌燥,刚要起身去倒水,手边就递过来了一杯大红袍奶茶。

尤映西那时对她还没什么好脸色,也谈不上坏,就是上一辈妈与妈之间的情?仇传下来的不想亲近而已。窗外日光和煦,台历上的日期是五月二号,尤映西给初中生勾了两个题目,没转头,但是那话显然是说给快要把她盯出洞了的檀杏听的:

“我记得这个时候在准备联考,不放假的吧?”

檀杏说得很坦荡:“啊,我逃课来的,反正成绩也就那样。”

其实以前也逃过,尤映西没问而已。

“回去上课。”尤映西不是商量的口吻,是吩咐,但对方一动不动。

她不由分说地拿了檀杏玩着澡堂大亨的手机,机票、出租车预约,一气呵成,付款是刷的对方愣住了的脸。檀杏半天没回过神来,被塞回她手里的机器微微发烫,是游戏运行的热度,也是对方掌心的温度。

檀杏点开订票页面:“靠,你?做个人吧,今晚就飞?好贵啊,还不如改签呢,明天一大早也行啊,我们晚上去超市,我做花甲给你?吃呗?我自己赚的钱,跟你?爸没关系。”

她嘚吧嘚吧的,做题的妹妹都嫌烦,啧了好几声。

“怎么了嘛小朋友,这题目有那么难吗?你?得训练一下自己的心理素质啊,教室里也很吵的。”

小朋友想骂她,对上那张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丧的脸,改为了小声嘀咕。

尤映西埋头改卷子:“也是你爸。”

檀杏眼睛都亮了:“那你承认你?是我姐了?以后我喊你?你?得应啊,不应就是癞皮狗。”

这人话真的很多,怎么现在成了锯嘴葫芦了?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给了她温暖的人也是那个关上了所有灯令她置于黑暗的人。

命运的戏弄好像无处不在,越往前想越明了,连那件尤映西在警局里觉得眼熟的夹克衫也有了出处,檀杏曾经穿过。如果说之前她还处于整个人像是被劈成了两半的割裂之中,那么现在就只有满腹疑问了。

愤怒、自嘲、愧疚、无?奈……诸多复杂的情?绪卷上心头,化成了一道沙哑的声音:“为什么?”

尤映西蜷在墙角,像一片失了生机的枯叶。

檀杏朝她走了过去,尤映西没有动,可能是没有察觉,也可能是麻木了,疲惫了。

“我可以不说吗?”檀杏其实想问,你?可以装作不知道吗?

答案当然是不可以。那这个的答案呢?我把我可不可以交给了你?来决定。

尤映西笑了一声:“你?别逗了好吗?”

檀杏垂着眼,她的脚尖与对方的脚尖离得好近,但是尤映西冷淡的口吻预示着她们已经开始疏远了。檀杏:“你?知道了我们就回不到过去了。”

她的威胁对尤映西毫不起效,惹来的是一句让她如坠冰窟的话:“我们本来就不应该有过去。”

檀杏默默在心里念,本来,就不应该,她过往付出的努力被打回原形,成了逆天为之的非分之想。可是她们本来就有一半的血缘是一样的,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应该有过去。

明明就注定了要从根上就开始缠绕,用一辈子来相依为命也好,相濡以沫也罢,怎么都不可能会是路过。才不是我的一厢情愿,是上天注定了的,我做的是对的。

“我们有过去的,有的,很早很早,是一个雪天。”檀杏蹲了下来,还不够,她跪坐在地上,脊背也矮下去好多,想象着那天她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之时,眼睛开合见到的尤映西,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视角。

尤映西脑袋被雪天两个字砸得嗡嗡的,她想起了那瓶纸星星,想起了那颗糖,想起了……她连面孔都忘记了的那个小女孩。

她的手腕被檀杏握住,激灵了一下,这样的触感头一次让她觉得恶心,挣了两下反被对方更大力气地紧紧攥着。尤映西吼了声:“别碰我!”

檀杏看着尤映西,忽然笑了,这双眼睛以前眼里没她,后来被她软磨硬泡有了关心,现在又蒙上了一层不断堆涌的恨。像极了她的得不到,有甜也有酸,更多的是宛如智齿发作的阵阵隐痛。

你?的情?绪里如果只有一种属于我,那就干脆不要这种平和好了。

她痴痴地笑,过肩的头发因为低头而垂落到颊边,有些幽怨有些厌世而受到诟病的长相在这时呈现出了异样的美。好像病态的变态的欲望是五官的养分,在这一刻沿着肌肤纹理疯长,她的脸上开出了一朵娇嫩又含有剧毒的花。

“就要碰你,谁让你当初救的我?我的命是你给的,我黏上你?了,你?甩不开的。”

尤映西气得眼圈都红了,冷笑道:“我当初就不该救你?。”

她没有字字铿锵,力度逐字而弱,猝然建立起来的恨意脆弱得像玻璃,很容易想到檀杏这几年对她的好,也曾经救过她。更何况尤映西本来就不是一个硬心肠的人。

檀杏目睹了她内心的矛盾在脸上变化着细微的神色,莫名感觉到快慰。那就剖开吧,剖开我的你?的血肉,让你知道你?早就长在我心上了,让我叙述过往,似一把尖刀刺进你?的心里。

留下经年不褪的疤,那才好呢。

“你?不会的,你?跟你?妈不一样,你?跟你?爸,呵,也是我爸,也不一样。”

檀杏一直握住尤映西的右手,不放开,就像是知道一旦松开了就是永远地松开了似的。

面对自己是很难的一件事,人活这一生,从呱呱坠地开始,风沙塑肌骨,也馈凿痕。

对檀杏来说,她的疮疤是被时间愈合的,时间也很累,会偷懒,磨洋工,没能愈合的实?际是当初最痛的,溃疮,流过脓。

檀杏从玉南县说起,从穷得窗子破了都没钱修拿纸遮的破屋子说起,从病得快死了的檀可柔说起……她好像生来就是沙袋,给人出气用的,檀可柔打她,村子里的孩子说她是野孩子,也打她。

来到了江市,最后一缕希望,被俞淑容拳打脚踢没了半条命。

等她再回玉南县,檀可柔病死了。没有遗言,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家,还有她茫然得不知该如何走下去的人生。没法走,也不敢死,还想去见你?,那就跪着走。

去讨百家饭吃,馒头、面糊、剩饭剩菜……能填饱肚子的都吃,不至于饿死。好在,还有隔壁家的阿婆,日子才没有太苦。

她的妈妈曾将余生许给尤庄琛,被对方欺瞒,当了自己也不知道的小三。回到玉南县,又被弱精男哄着生孩子,檀可柔那漂亮的歌喉再无?用场,亮相也是在县医院的产房里破了音一样难听的吼叫。

跌宕的遭遇,这一凿子下去,将?檀可柔整个身体洞穿,她的魂魄没了,神识飘散,对檀杏时而温柔时而残暴,爱是血缘,恨也是血缘。

每每看见她,就会想起尤庄琛。

檀杏说了很久,眼泪何时落下的也不知道,她在该进入下半截的时候停了下来。对照着檀可柔,她忽然明白自己的喜欢为什么是扭曲的,必须是爱恨纠葛才感到痛快的。

那一颗颗眼泪落到了尤映西的手腕上,很烫,像是在心里烫出了一个洞。尤映西不自觉地去交叠自己与对方的人生,她的恨还来不及筑起一面墙,就背道而驰地产生了不该有的共情与怜悯。

本是同根生,相似的遭遇,相同的因。

尤映西咬着唇,她一边听,一边也在感受着伤口上被人撒盐的痛。

“……所以我去了那家洗车店,你?妈经常去那里洗车,我分了几次动的手脚。出事的时候我给她打了电话,我说,阿姨,还记得我吗?我是檀可柔的女儿,你?当年想打死我,我回来了,要进尤家的门了。”

尤映西缓缓闭上了眼睛,她永远也忘不了噩梦一样的那天晚上,在此之前,她是想为俞淑容讨个公道的,真相的背后却是她妈妈的嫉恨惹来的灾祸。

果然有因就有果。

那我当年救了檀杏又结的是什么果?

我救了她,所以她没死,她没死,所以她长大以后利用意外害死了我妈,害死了江旭冬,也害得我与江晚姿被迫分离,爱不能见,恨也不能见。

闹个半天,源头是我吗?

檀杏像是猜出来尤映西想的什么,单手捧起了她的脸:“姐,不是你,是尤庄琛。”

尤映西打开了那只手,想站起来,却没力气,她手向后扶着墙,笑了一声:“那你怎么不杀他?”

“你?想的话我也可以。”檀杏笑了笑,“杀你?妈也是一样的,一半是为我,一半是为你?,她死了,你?也解脱了啊。”

话音落下就是毫不留情?的一耳光,尤映西的手抖得厉害,她看着头歪到一边脸上浮起伤痕还在笑的檀杏,觉得对方简直是无可救药。

“我解脱了?解脱个屁!你?有什么权利替我做决定啊?你?根本就不知道……”万般言辞,滚上来又吞下去,吐露的却是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还有爸,凭心而论,他后来没有对你不好……”

檀杏固执己见:“但是他对你不好。”

“那是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尤映西借力起了身,她脑子很乱很乱,千丝万缕,根本捋不出合适的态度来对待檀杏。

尤其是刚才激愤之下的脱口而出,如果不被打断,完整说完,势必夹杂着她站在姐姐立场上的劝诫。

这几年的相处改变了很多,尤映西也是这一刻才发现,她压根就没法将?檀杏当做纯粹的仇人,既恨她,又割舍不下那份感情?。

也许就像檀杏说的那样,她救了她,甩不开的。

檀杏受了一记巴掌的脸颊很痛,嘴角都流血了,她顾不上去管,有种惶然感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到了全身。她发现,她在向另一个时空的自己靠近,如果真的杀了尤庄琛的话。

尤映西弯腰捡起了手机,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要走了。

“要是我那天晚上没救你?,你?是不是也要杀了我?”临时起意问的问题,尤映西看向檀杏。

檀杏坚定地说:“我不会。”

但事实?就是,“檀杏”真的这么做了。

尤映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她揉了揉发红的手腕,转身的刹那却被突然起身的檀杏压到了墙上。力气很大,像是压抑了许久的一个动作终于得到实施,尤映西的脊背磕到墙上,痛得她闷哼了一声。

兜里的手机兀自在响动,应该是江晚姿打过来的,她想去拿,檀杏握住了她的手。

没给尤映西任何反应的时间,檀杏微微仰起下巴,在她的唇间留下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吻,甚至咬出了血痕。

檀杏抿了抿嘴唇,像是在品尝淡淡的血腥味,她露出满足又沉醉的笑容:“所以我不会。”

所以的前面是什么?她没说,又好像是说了。

藏在了这个类似于庄迩对崔醒的吻里。

作者有话要说:妹妹的隐藏属性:病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