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句话说完,韩丽丽没了动静,一时间,他们两个人在这盒大的店铺里各怀心思的僵持着,耳边只剩下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音。
涨红脸的姑娘眼底也跟着红了起来。
“多少钱?”宛忱拎起袋子,突兀的打乱气氛。
谈城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杀伤力这么大,比起掰扯他更不擅长应对异性在他面前失控落泪,尤其这种将落不落的隐忍情绪不知道后面会不会随时爆发避无可避的争吵。
在听见宛忱救命稻草一般的声音,谈城如释重负地扒拉过来计算器,啧了一声,又扔到转椅上不自然摸了摸后颈,叼着烟含糊不清的说:“你拿着吧。”
宛忱大概猜到了他会这么回答,从钱包里摸出五百块压在收银机下。
“用不了这么多。”谈城说完伸手将平整的红票扯出来就要往他衣服里塞。
“记账。”宛忱后退一步,谈城捞了个空。
一来一往的,权当旁边的女生不存在。
人情绪还酝酿着呢,连个面子也不给。
那个田字格记账本被谈城收起来放在佛龛旁边,以免被他遗忘。要说不过刚二十,还没老到记不清事的地步,却总有丢三落四的毛病,常常一样东西上一秒随手搁置下一秒就凭空消失。
翻开本子,他将前天那笔三十元划掉,在下面新写了四个字,“欠账一百”。
把笔递给宛忱的时候,顺便把本也转了个方向。
冰冷的指尖触到谈城食指关节粗糙的皮质,目光顺从的跟着他的手,低下头。
宛忱盯着方方正正绿格子里非要把每个字都写出框一笔的歪扭草书,合上蓝色封皮,在姓名后面的横杠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盖好笔帽,宛忱转身往外走。
韩丽丽裸着半个肩膀,尴尬的杵在原地,脚上穿的是双白里透灰的薄拖,不知是从哪个快捷酒店揣回来的,碎发垂在脸侧,偶尔用袖口蹭蹭鼻尖,可怜兮兮的模样。
谈城说了句偶像剧里男女主吵架的狗血桥段:“你不走,我走。”然后跟着宛忱头也不回的跨出了店门。
林裴还在打游戏,余光瞄见这两人又从店里走了出来,他放下手机,眯起眼打量谈城,这位店主好似正身体力行“送客送到家”的服务宗旨,登时让他来了兴致。
“嘛去?”他问。
谈城给了他一个“管住嘴不然回来揍你”的表情,林裴的舌头在口腔里打了个弯,把后半句差点溜出唇缝儿的调侃勾回了嗓子眼儿。
“帮看店。”谈城叼烟插兜驴唇不对马嘴的回道,话是对他说的,眼睛却没看他,望着巷口碗大的一团光亮出神。
跟都跟出来了,说点什么吧。他想,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图谋不轨似的。
琢磨的时候,宛忱先开了口:“这个壶,是几插的?”
谈城立刻顺着话说:“三插,不会不能用吧?”
宛忱摆了摆手,笑了笑:“应该不会。”
谈城看了他一眼,两个人距离有些近,又刚好路过一家小吃店,店内莹亮的白炽灯打在他细长的脖颈上,表面那层细密的汗毛此刻都看的一清二楚。
连电水壶都能弄短路,只能是个除了吃饭不能别人代劳其他琐碎都有人伺候的阔少爷了。
阔少爷大晚上亲自出来买东西?
谈城跟着宛忱走了一路。两个人先是跳出巷口右转上了条平坦宽阔的大路,穿过环线桥洞,又与来路平行往回走了五分多钟,出现在面前的是与城中村隔桥相望的普通住宅区。
宛忱临近小区门口脚步也依然没停。
谈城站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我回去了。”一个字比一个字声音小,四下无人,但他还是警惕的往周围看了看,生怕没控制好音量吵扰到遛弯儿的居民。
“嗯,谢谢。”宛忱转过身朝他扬了扬手上的袋子。
买了新壶,旧壶该怎么处理。扔了?宛忱站在厨房单手撑着灶台,低头瞅了眼地上,他家的垃圾桶还没壶大,想扔也只能随便套个袋子扔到楼前的垃圾箱里。
他犹豫的拿出手机点开搜索页,输入“废旧电器应该如何处理”几个字,查找相关说明。
回收。
宛忱福至心灵,用新买的电水壶外包装兜好了坏的,在玄关处换好鞋。
小区算不上高档,楼体设计属于高不成低不就的水准,倒是花坛和凉亭给整体布局拔了高。
晚上出来散步,偶尔能遇到养狗的居民,与宛忱同楼的有两位,泰迪一如既往兴奋的蹦着迪,憨纯的柴犬任由其骚扰,时不时逮住机会把鼻子凑进它棕色卷毛里嗅几下,示个好。
他觉得谈城肯定走了。进家门十几分钟过去,也不知道现在追不追的上。
临近中秋,玉盘似的满月藏在如纱的云层中,星辉寥寥,没什么看头。
街灯立的笔挺,靠着它抽烟的人却是端抱手臂,身体微微泄力,曲腿的脚尖点在另一只脚边,逆光依稀能看清单薄身形的轮廓。
“谈城。”
刚要夹烟的手倏地一顿,谈城回脸投过去的目光中带着诧异。
“这壶你帮我处理了吧,我看网上说可以回收。”宛忱也有点诧异,向他走过去的同时把右手上的东西一并递了过去。
“哦。”谈城接过来看了看,两三眼没瞧出哪儿坏了。
“还不回去?”宛忱注意到他这根烟刚点燃没多久。
“这就走。”谈城用空着的那只手夹掉烟,“回收没多少钱,记账?”
宛忱听罢弯起眉眼,勾掉口罩笑了笑:“请杯咖啡吧。”
游岚坐在排练厅右侧靠墙的位置,双目紧闭,满脸阴郁,仿佛刚才交响乐团演奏的《华裳》是对他精神上的漫长荼毒。
除了陆明启当众举着白瓷杯悠哉喝茶,全体团员纷纷攥紧乐器,没多时手心就漫出汗来,仍是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长笛跑了三个音,也不知道陆老师是怎么忍过来的。”气氛冷的差不多了,游岚才玩味的开口,目光凛然的像根指挥棒,非要戳人脊梁骨:“天天这脸抹的比乐器还干净,能有心思练习?是想考音乐学院还是电影学院,走错门了吧?”
遇上音乐,一点不懂怜香惜玉。
长笛组是三个姑娘,听见夹枪带棒的点评一个劲儿把浓妆艳抹的脸往谱架后面藏,只有叶依依甩了下马尾,露出一股子无可撼动的强硬。
“单簧管没吃饭?都吹漏气了没觉出来?”
体重超标的男生在人群中晃了两下,沉下了脑袋。
“打三角铁的是兼职吧?凑数的?就那么几个音还抢拍,难道要指挥凑你跟前提醒你该什么时候进入吗?需要给你俩眼球上栓只导盲犬吗?不看人也得看谱啊。”
游岚说完,叩了叩胸,一副快要吐血的表情。
“小提琴……”他指了指站在队伍最前面的三个人,顿了顿,叹气道:“还行。”
宛忱身旁那两人同时松了口气,他却没有。第二十二小节长号音结束后的小提琴solo他们其实有点赶拍,很细微,并不明显,但游岚一定听的出来。
“散了吧。”游岚不耐烦的朝所有人一挥手。
“人渣有什么可傲的。”
在他起身的时候,一个男声从人群中飘了出来。陆明启抬起头,发现说话的是第二排最边上的大提琴手。
游岚贯穿头尾的精神气儿让他看上去好似连打架都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不过他没有动手的欲望,况且他那双手金贵的很:“小朋友,没事儿少刷微博。”
“难道不是吗?”大提琴手对上陆明启的目光,知道自己隐藏不住,却也没必要对谁胆怯。
因为很多团员跟他同样愤愤不懑,尽管只有他出了头,“睡粉丝,耍大牌,盗窃他人作品,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对我们指指点点?”
“睡粉丝和耍大牌我承认。”游岚勾了勾嘴角,“盗窃他人作品这事儿,从你嘴里说出来可要后果自负。”
“明明就是你偷了陆指挥的曲谱改写的。”男生看见他那张小人得逞的嘴脸,气的声音都跟大提琴音色一样低沉。
“很开心你为陆老师鸣不平。”游岚满不在乎的说,继而转向陆明启,“陆指挥,劳您给我正个名吧。”
“《兵临永夜》确实因为人气太高有很多负面声音,被扒出来和我指挥的一首《萤火》主旋律类似。”陆明启喝茶抿嘴,叹了口气。
“游岚作风上的事我说过他很多次,但那毕竟与我教他的音乐无关。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很有天分的音乐家,没有能逃得过他耳朵的作品。《萤火》是他上高一时创作出来的,可圈可点,而《兵临永夜》则可以让所有质疑他的人都闭上嘴。”
大提琴手哑然失色。
《萤火》他跟乐团演奏过,是首非常喜欢的曲子,也因此对《兵临永夜》抄袭异常愤怒,但他从没想过这居然真的是人品堪忧的游岚的作品,还是他上高一的时候写的。
作为同样是高一生的他,高下立判。
美好的事物一旦沾了人气儿就容易变质,这首《萤火》大概不会再让男生有最初演绎时那种纯粹烂漫的感觉了。
“为了惩罚你。”游岚指着他,饶有兴趣的将目光在每个人脸上逡巡一遍,收下他们噤若寒蝉的表情后,拿腔拿调的说:“为了惩罚你们。”
“本学期期末音乐会就排《兵临永夜》吧。”
说完,游岚背过身,站在门口冲屋里面面相觑的学生们挥了挥手,愉快的消失了。
乐团哀嚎四起,陆指挥欣慰的笑了笑,心道:小兔崽子可算是得逞了。
被阳光拂过后的楼道像首情韵轻扬的小调,音符在楼梯上跳跃。宛忱拎着琴盒踩着拍点一步是一步往二楼的排练教室走。
他站在202门前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秦安的钢琴边站着一个少年。
秦安很难得弹了一首清耳悦心的曲子,很难得没有抽烟,宛忱也很难得竖起耳朵,提起一百二十分的兴致去听他指尖下为数不多流淌出来的旋律,完美的几乎没有丁点瑕疵。
一曲末,他拍了拍大腿,转头先对靠墙坐着的人说了几句。宛忱推门而入,才看见门侧一排红色胶椅上坐的是一言不发的游岚,正拧眉沉思。
半晌,他摇了摇头。
琴边站立的少年始终眼帘微阖,面无表情,即便站在满目阳光里,五官依然叫人看不分明。
秦安打了个响指。
好像加密的机器被解锁一般,听到声响的少年木然抬头,眼里单单只容得下秦安一人,于是挪步到他身边先是牵起他一只手,另一只手在黑白键上按下两组和弦,怯怯的,一触即放。
他们二人谁都没注意到,游岚那双充满多情、深邃而又魅惑的蓝瞳中,多了一丝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