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谈城在舒倘轻柔的小提琴曲中醒来,睁眼的同时神魂就已经归位。

他抬眼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塑料钟,刚过六点,满打满算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床头柜上的日历今天的日子被圈了红。

由于睡姿绷直僵硬,谈城等了很久四肢才像是回了血,有了感觉,这才缓慢起身。

趿着拖鞋,走到褪了色的红漆桌边,他拉开座椅缩在桌前,仰头靠着椅背屏气凝神。

没一会儿,青灰色的烟缕笔直升空,谈城痴痴的望着天花板,左手跟着从音效不怎么可观的音响里流出的旋律,将拍子轻点在桌面。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自己的母亲了。

谈城的母亲叫白灵,人如其名,天生一副白净水灵的模样,是个让同性嫉妒,异性迷恋的典型。

自他记事以来,母亲就是一个人,他从不逼问父亲是谁,去了哪里,但白灵也从不避讳和儿子谈起这些,只用两个字“跑了”,把父亲这个角色本该有的慈目伟岸,从谈城的生命里轻描淡写的抹掉。

我是你母亲,我也可以是你父亲。

白灵纤细修长的手指叼着烟,穿着半透的吊带蕾丝裙,站在铁窗前的光亮里,转身对谈城这样说。

她是个文盲,也是个妓/女。

毫无担当的男人在离开时,留给她的是一老一小两个男人。

白灵避无可避,退无可退,与其用剩下的时间消磨恨与悔,不如用瘦弱的肩膀以身作则,教会唯一支撑她走下去的儿子如何撑起支离破碎的家。

她做的,是一份干净纯粹的体面活。勾引和纠缠是这个职业的座右铭,她却从一而终,只讲你情我愿。

从不魅人,从不插足,活的磊落又光明。

谈城上初中时,她花光所有积蓄从郊村搬来了崇明市以南的城镇,打听到价位适中的住所,安顿好家人后,又在隔壁街上租了家二十来平米的店铺,花点小钱,精心布置成了“接待室”。

她傲然接受所有人的唾弃与谩骂,却一点没妨碍让谈城在同龄人中腰板挺直,对他该有的开支从不含糊,母子俩愣是顶着可畏的人言,活的自我和痛快。

但美丽终究会有陨落的那天。

皮囊耗损,意志凌迟,长久的压抑让她在谈城上初三时有了可怕而又自私的念头。

那天夜里,久久未归家的白灵打算抽完最后一支烟,给儿子买点他喜欢吃的茴香馅饺子。

换好衣服刚要出店,少女的呼救声突然传进她耳畔,脚步登时一顿,迈出去的半只脚立刻收了回来。

拉开铁窗前的纱帘,昏暗潮湿的巷口挤着一男一女,不用听声音,光从这二人的姿势判断,白灵就知道男人邪恶的目的。

她不是个多事好事之人,可偏偏没收住目光,瞥了女孩一眼。这一眼,成全了她早已根深蒂固的执念。

女孩很漂亮,已然有了美人的雏形。她长得过分白净水灵,那明明就是白灵年少时的清粹模样。

那时的她,对未来充满虔诚的遐想与期望,从未想过会弄得满身狼藉。

她不愿这个女孩和自己委身同路,这么小就失去了还能做梦的权利。

于是,白灵用男人眼中最直观的欲望,用年华落定前最后的婀娜与倾城,守护了女孩。

在职业生涯唯一一次的强迫中,她结束了自己。

直到爷爷住院昏迷前,谈城才完整的知道这件事。从此,他记住了那个叫王海的男人,于是顺藤摸瓜,他留在了王大忠——王海手下最得势的小弟身边,却不知那人真实身份其实是王海的表弟。

十八岁,属于谈城的成人礼,是一把刀和缠在手上的绷带,以及早已随着成长融入骨血的同归于尽的觉悟。

然而人去楼空,王海一夜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不久后,他从报纸和新闻上得知,王海因强/奸、杀人、恶意伤害罪被判处死刑。法律没能给他母亲一个交代,却及时留住了他的命。

谈城笑着哭了很久,把所有隐忍与愤怒泄了个精光,在母亲坟头烧掉一百多份报纸,狠狠的磕了三个响头。

王大忠在王海手下虽是个小锣头,脑子却比他表哥要灵光的多。王海无恶不作,王大忠却本分的只图财利,给自己留足后路。

当表哥的所作所为被人全盘起底的时候,王大忠便连夜带着谈城和手下几个信得过的小弟,从崇明以南,迁至崇明市北面的一处城中村。

一晃两年多过去,日子依然不疾不徐的走,很多旧事也随年月一并尘封。

一根烟的时间,谈城又分了神。他蹬着雪白的墙面,翘起木椅前腿,垂下双臂无聊的晃了晃身子。

店铺门口支了个电磁炉,小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汤泡。

谈城蹲在门口瞪圆了眼在等就快熬好的大米粥。

一只橘色野猫伸长爪子挑衅似的冲他弓了弓身子,发现此人正心绪神游,实际并无恶意,当机立断放下戒备,乖巧的喵了一声。

换来一根火腿肠。

猫吃的美滋滋,他却抱着碗出神,还是林裴抖胆给了他一记后脑勺,谈城才抬起头来,瞥见从理发店走出个人,西装笔挺的,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一看就知是刚吹出来的型。

“那人什么工作?”他问。

林裴坐在台阶上,横着手机边打游戏边回答:“医生。”

谈城挺好奇,他们这个破地方进来个人模狗样的,十个里能有九个是迷路,怎么独独剩下那个让林裴给捡到了:“怎么认识的?”

“gay吧。”

“发展成对象了?”

“人有老婆。”

对话就此打住。林裴不以为然,谈城也无心多问,没滋没味就着咸菜,往嘴里扒拉两口烫嘴的白粥。

阳光才想起来要雨露均沾,慌慌张张的在这条巷子里到处泼亮。谈城眯了下眼,把吃干净的碗筷拿在手上,准备晒会儿太阳再去洗。

自从换了新游戏玩,林裴一次也没赢过,强忍住拽手机的冲动,偏头对他说:“晚上木木生日,看完你爷去超市买点儿青菜鸡蛋,凑合吃顿长寿面。”

谈城用鼻子哼气道:“我给你俩做?你俩就等着吃?”

林裴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笑道:“要不叫你家高中生一起,吃完正好凑一桌麻将。”

“滚啊。”谈城紧接着骂了句人,“再逼逼削你。”

重症监护室原本穿插/在普通住院部三层,成天人满为患,亲友家属扎堆探望,吵得上下楼层的病人整日不得安宁,后来被崇明市第一人民医院单拎出来,归置在刚建好的新楼里。

客梯直接按照货梯的规格安装,乌央一片能乘四十多人。

谈城挤在一堆刺鼻的香水味里,手上的保温桶不知被谁的名牌包包给剐掉了。电梯门开,灰溜溜跟着人群滚到等候区的蓝色座椅下,他不得不用脚把保温桶勾出来立在一旁,顺势大马金刀占了个绝佳位置。

只要护士打开门,他就能看到爷爷。

三点探望时间一到,谈城率先冲过去,套上白大褂,来回搓着免洗洗手液,扯过一次性帽子和口罩,胡乱往脑袋上套好,走进右手第二个隔间。

爷爷安静的躺在床上,各种仪器围在周身,有规律的呼吸着,面色安详。

护工往他身后放了把椅子,谈城握住爷爷的手,轻声唤他。

“昨天老人家清醒的时候,让我告诉你不要再输营养液了。”护工抬起枯槁老人的脖颈,用温热的半湿毛巾擦着挂在他身上干扁的皮。

谈城把嘴抿成一条直线,半晌,摇了摇头:“再坚持一段时间。”

“孩子。”护工是个中年妇女,以前做月嫂,本想图个轻松,却没想到服务对象不过是从婴儿换成了巨婴,工作量非但没减,白头发还多了几缕,“阿姨这两年一直看着你,都苦成什么样了,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换做是我,我也……”

到底还是没能说下去,“假如”后面的话大多没什么安抚力。

但有人能感同身受为你考虑,这份真心谈城还是欣然收下:“谢谢阿姨,您辛苦。”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硬撑到何时。两年前在卖母亲留给他的那间屋子时,谈城有过想要放弃的念头,然而现在他已经被现实拖垮的无暇顾及自己的心思,总想着,至少在还有资本犹豫和权衡的时候,尽可能活得心安理得些。

他只剩这一个亲人了。

探望时间仅仅一小时,谈城耗尽分秒,伺候爷爷换了衣,尝了粥,结算了护工工钱,又交了三个月的住院费,走出医院一头扎进夕阳里,肩膀往下一泄,长长送出一口气。

点火叼烟,他拢好身上的黑色外套,快步融进车水马龙的喧嚣人流中。

凤羲路上有间门脸不算大,但品类齐全种类繁杂的超市,往两片居民区中间潇洒一立,一点儿不愁营业额。且瓜果鱼肉都比较新鲜,逢年过节还能遇上打折促销,便捷又实惠。

谈城想着揣俩蛋薅几根绿蔬没必要胳膊上再挎个篮,花椒大料用不着,葱姜蒜末林裴那儿有,打算速战速决,于是脚下生风,在各色格子间随手翻出两小把青菜,站在特价鸡蛋前选了一盒最便宜的,边看日期边往收银台方向走。

光顾着眼前,没注意到乳品试吃区那儿正畅快淋漓喝免费酸奶的人。

那人大概喝上了瘾,没完没了的,放下一杯,又拿起旁边的,对售货员的白眼熟视无睹,唇上挂着一圈白就往过道上晃悠,没瞅见步履匆匆的来人,啪的一声,怀里鸡蛋碎了满地。

周围的目光齐刷刷往这边投过来。

“我他妈……”熟悉的声音响起。

“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