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秋意弥散在夜深人静,霓虹在梧桐稀疏的枝梢挑着光,四下静谧,天黑的浓稠,化不开似的。
宛忱的脸被手机屏幕刺眼的光照的失了色,本就白皙的皮肤看上去近乎羸弱。
谈城如释重负的吸了口烟,憋了一天,险些缺氧。
“车呢?”宛忱问。
谈城知道他是指那辆改装的一言难尽的大二八,抬手用拇指划了两下眉毛:“卖废品了。”
话音擦着铃声,身后蹬来几辆山地车。凤羲路尽头的静安寺临山,腰上有条盘旋的骑行道,引的爱好者们乐此不疲。谈城下意识扯了下宛忱的衣袖,干惯了粗活,手上没轻没重,力道使过了劲儿。
手机移出视野,重心跟着向右一歪,半拉身子撞上谈城的肩。山地车队呼啸驰骋,琴盒躲得十分惊险,宛忱立刻把它横在自己身前。
“走里面吧。”谈城说完就要让地儿。
“不用。”宛忱继续低头,手里忙碌着,顺手把琴盒递给了他。
谈城不明所以接过来,又听他道:“不客气,谢谢。”
高材生做事还真是条理清晰,不客气咖啡店帮你,谢谢帮我拿琴。
拿在手上才知道这琴盒的重量,不轻。谈城拿的不费力,但看宛忱比自己瘦了一码的胳膊,估计时间久了会吃不消。
“我右臂不能受力,需要保持肌肉对拉弓动作的记忆,不会忘记拉琴时的状态。”宛忱解释道:“左手拿琴确实费点力气。”
“小事儿。”谈城扭头往旁边吐烟,宛忱恰好站在他左侧,不自觉抬眼看了看他那根习惯微挑的眉毛。
可爱的。
风吹的不疾不徐,城中村寂静一片。路灯昏黄的光线被围墙挡在了外头,幽深窄长的巷子里,只能从还在营业的店铺里借些稀薄的光,勉强看清脚下的路。
理发店门口站着个人,谈城眯起眼,用力一瞅,是个女人。
如果是个男人,倒还能跟林裴沾点边。他压根不用琢磨来者的身份,走过去权当没看见。
谈城不说话,宛忱也一言不发,连眼都懒得抬。
女人的长发盘的干净利索,犀利的眼神一点不含糊的往谈城身上打量,迫切的想要找出和自己要寻的人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直到谈城前脚进店,后脚才被她叫住,这才又把身子探出门外,不耐烦的拧着眉。
“请问,林裴是住在这里吗?”
“不是。”
宛忱诧异的抬起头,听见女人继续发问:“您知道他住哪儿吗?”
“不认识,不清楚。”
三言两语,用门隔断了絮叨的对话,门口的人显然还想再问些什么,高跟鞋往前踢踏两步,抬起的手最终还是没好意思往门上落声。惶惶不安中,胡乱搓了两把手背,焦躁却又矜持,不吵不闹,一看就知是个有良好家教的人。
窗外丝丝沥沥下起了雨,切断女人乱作一团的心思。愣了一会儿,她才从昂贵的名牌包里掏出一把折叠伞,匆忙步入雨中。
谈城自顾自找货,把里屋现有的纸巾品类一股脑儿全垒在柜台上,示意宛忱自己挑选。身子往转椅里一砸,随手叼起根烟,拨通了林裴的电话。
响了七八声才接。
巨大的噪音震得他耳鼓吃痛,谈城伸长手臂,离远些才道:“有个女的找你。”
“大点声。”林裴没觉出吵来,居然还忘形的开了免提。
“给你十秒钟找个安静的地方。”
九秒后,林裴带着回声的声音扬了起来:“啥事儿?”
“你店门口站了个女的。”
沉默半晌:“走了吗?”
“走了。”
倒气嘶出一个长音,而后用鼻子重重吐出,啧了一声:“知道了。”
“你在哪儿?”
“老地方。”
“费鸣也在?”
“嗯。”
没什么可聊,谈城把电话举到眼前准备挂断,又听林裴叫住了他。
“小城。”口吻沉的几乎听不清:“那女的怎么样?”
“我对女的向来没什么看法。”谈城顿了顿,犹豫着还是补了句:“咱们跟人没法比。”
“和费鸣般配吗?”
能听得出谈城一直耐着性子,可还是被这句话彻底激起了火。
太多人喜欢在朋友那儿妄图自我安慰,把善意的谎言当成假□□实,麻痹理智,扔掉自尊,偏要选择一条艰难逶迤的路。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你问我?你怎么不问他?往他心口上戳个中指好好问问,般配吗?不般配能舍不得断,偷摸跟你搞地下情吗?”
“他以为我不知道他有老婆,是我托人调查的他。”
谈城还没骂过瘾,听罢更是怒意窜头。视线上移,突然看见垒砌的纸堆顶上冒出个脑袋尖,才想起来宛忱还在店里,顿时觉得身上哪儿哪儿都烧得慌,手机碍眼的不行,摁断通话往兜里一塞,搓手抹了两把脸。
起身垫脚看人,宛忱坐在板凳上背靠柜台,双臂交叉端在胸前,左脚腕搭在伸直的右腿膝盖,盯着早就漫了层雾气的玻璃门发呆。
“要我给你拆哪个?”谈城问。
宛忱闻声回头:“绿盒子茶香那个。”
谈城从最底下翻出纸盒,扒开塑封并指一夹,果不其然捏出一小叠来,刚想笑,抬头对上双莹亮的大眼睛,嘴唇一抿,忍住了。
宛忱没说话,盯着他手上的纸盒,又看了看桌上其他几盒纸,斜眼暗示。
越试越有瘾,越来劲,越不信邪,谈城差点条件反射把食指往嘴巴里送,俯身从柜台里摸出卷胶条,扒开一粘,轻松带起盖在最上面那张,折腾半天终于成了。
得意的笑着,手边已摞了一沓纸巾,抬眼再看,宛忱把头歪向一旁正忍俊不禁。
收拾好柜面,屋外的雨仍有渐大的趋势,谈城一早查过天气,停雨也就半小时内。回身给宛忱倒了杯热水,拿起电水壶才想起来忘了件事:“你的壶没坏。”
宛忱愣愣的看着他。
“用的好好的。”谈城冲他晃了晃手里的壶。
“我后来试过,开关不亮,摁下去没反应。”
“插电源了吗?”
“……”
那晚壶中热水盛的太满,顺着壶嘴喷出来不少,宛忱情急之下拔掉电源,至于之后有没有再插上,他盯着工作时间不长,起码还得有个三五年工龄才退休的进口水壶,眨了眨眼。
显然是没有。
“检查过了,没什么问题,一起给你拿回去。”
“你用吧,新的用着挺顺手的。”
热气绕着杯沿徐徐攀升,宛忱的鼻尖被捂出几滴水珠,杂货铺的灯坏了一个,剩下那个亮的也不怎么卖力。光线昏暗,灰色的水泥墙压缩了视觉空间,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气氛略显暧昧。
宛忱没坐下,谈城没好意思坐下,两个大男孩隔着柜台一里一外杵着,时间一长,暧昧变成了尴尬。
“林裴喜欢男人?”
“嗯?”问的过于直白,一时没招架住,不知是该坦白还是该遮掩。
谈城始终认为,宛忱和自己不可能是同类人,以前不是,交集之后也不会是,就好比他出现在鸟不拉屎的城中村,开家谋生的小店不会让人觉得违和,宛忱站在这里,或多或少会显出几分突兀,甚至是格格不入。
关系不近,却依然想维持最基本的正面印象,至少,要往正常群体靠拢,披层体面的外衣,别活成这些人眼中不堪入目的另类。
“排斥吗?”内心争斗完,还没开口,宛忱的第二个问题就砸了过来。
“什么?”喉咙干涩发紧,谈城潜意识里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却还想侥幸着再确认一遍。
“同性恋,排斥吗?”
语气里有种让人甘愿放下戒备的轻松,谈城摇完头才反应过来,第一个问题已经给了肯定回答。
月光从云层中泄下,台阶上斑驳的苔痕莹莹亮亮,偶有行人经过杂货店门口,不知何时天放晴了。
秋雨生寒,冷意逼人。谈城生来火命,大雪纷飞照样一身薄款,宛忱可扛不住,着实打了个激灵,缩起手,冒出袖口的指尖重新把口罩勾回鼻梁。
跳出巷口转向大路,几辆出租车沙沙驶过,路灯照的柏油路面水雾朦胧,远望像条盛着光的绸带。
不是第一次看见小区大门,却是第一次走进。
宛忱家离门口不远,一层,是个两居室。两扇门大敞,站在玄关就能一览无余。其中一间空空荡荡,靠墙立着折叠床和简易衣柜,倒是另一间布置的还算精心。蓝漆墙面,原木色家具,超规格双人床填满了大部分空间。
墙上挂了张男人的照片,谈城起初以为是某位艺术家的海报,仔细一看,这人和宛忱眉眼确有几分神似。
窗台上一排原本怡情的绿植此刻正没精打采的垂着腰,即便如此,谈城也一眼就知是常春藤和绿萝。
“我把五百块还你。”说着,他放下手上拎着的东西,就往兜里头摸。
“咖啡店会员卡最低充多少?”
“五百。”
“行。”
“……”
踩着脚垫,半步未及屋内,两个人一个没有客套的招呼,一个没有久停的心思。谈城转身掩好门,蹿出楼道,迫不及待点起根烟,只身融进黑暗。
收拾好零碎,音响里传来莫斯室内乐团演奏的三重奏。宛忱合眼侧耳倾听,一条手臂枕在脑后,脚尖似有似无的点着拍子。
窗外寥寥风声,帘子起了又落,终归平静。床上的人面色柔和,眉眼透着股深意,嘴角勾起抹耐人寻味的弧度。
一曲末,他缓缓睁开眼睛,露出那双动人又明亮的瞳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