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天气总是变幻莫测,校园里忽明忽暗,云层低矮,光连不成片。
秦安和叶依依你一拳我一掌打的火热,旁边的宛忱刚拉完丹克拉基本练习曲。
他安静的看了一会窗外,缓慢拿起弓,落目弦首,微阖眼帘。
手中提琴曲线优美,正面嵌有极致雅意的鎏金花纹,蜷曲舒展,与木质纹理相得益彰。
玩闹中的小情侣突然停了下来,刚迈进排练室的游岚卷起手上的曲谱,端抱手臂,靠向门框微抬下颚,唇角漾着抹笑容。
音色柔美,曲调温和,宛如漫步山间。苍郁穹顶下,听的见青鸟脆鸣,看的见溪流缓澈,落下的光斑影影折折。
演奏完,宛忱放下小提琴,淡淡看了一眼屋里的人,叹了口气。
尤其在游岚大跨步跑来向他张开手臂的时候,连忙后撤到墙角都没能躲过这人强劲有力的拥抱。
“你什么时候学会薛汉阳写的《融光之境》的?”游岚利用一米九的身高优势,愣是压迫的宛忱无路可逃,将他牢牢锁进了怀里。
“陆老师有这首小提琴谱,我随便练的。”声音闷沉,刺鼻的香水味扑了满身,宛忱勉强抽出一只胳膊,安抚的拍了拍游岚的后背。
“很好,很好。”游岚激动地连夸两句,满意点头,沉浸在自我陶醉中,顺手将带来的谱子嫌弃的往垃圾桶里一丢:“本想让你试首改编曲,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秦安凑过来讪讪的问:“老大,有好消息?”
游岚玩味笑着,宠溺的看向宛忱,点头道:“明年的‘华音盛典’给了我一个单元。”
闻声,原本无心插话的叶依依抬眼盯着游岚宽肩窄腰的背影,柳眉轻挑,若有所思。
“操,牛逼。”秦安的声音夹带着亢奋。
游岚捏了两下他的脸:“我会带你们出席,但表演环节你和宛忱只能上一个。”
“不去。”
不积极争取难得演奏的机会也就算了,连出席国内最知名的音乐颁奖盛典也一并拒绝,游岚单手叉腰,没好气的摇了摇头,被他最欣赏的学生给逗笑了,却也在意料之中。
天上砸下个馅饼,估摸着还是肉的,捡了便宜的秦安一惊一乍忙捂住胸口:“老子要出道了?”
“凡是登上这个舞台的人,之后都会接到经纪公司的签约邀请。”游岚怎么也不肯把目光从宛忱身上扒下来,撒娇似的冲他努了努嘴:“阿宛,宝贝儿……”
宛忱拿弓指着他,看架势,下一秒能给他从窗口扔出去。
游岚嘟起下嘴唇,优雅的翻了个白眼。
一帮人溜着墙边抽烟,或站或蹲,发色各异,都能凑出一条彩虹来。
忠哥大概扛不了冻,买了顶灰色的针织毛线帽带着,整圆变半圆,身高在视觉上也被按矮了几厘,小弟们各个想笑又不敢笑,尽量克制不去瞅那光头糟心的品味。
谈城站在人堆紧里头,避开行人目光,自顾自抽着烟。
“听丽丽说,你欺负她?”忠哥晃着发福的身子,有意无意开口问道。
谈城笑笑不语,懒得回答。
“这姑娘跟我的时间不比你短,是个知事懂事的人,脾性不坏,早点成家立业不挺好吗?”
谈城用牙咬烟,抖了抖烟灰,眼神似是在说他无家可归,无业可立,自然也无心应付姑娘的好意。
忠哥硬是拿出小学生理解水平阅人,以为他不过是害羞,拳头往他胸前一砸,坦言道:“有啥心事儿,跟忠哥说,一码是一码。”
像他们这类人,钱比女人分得清楚,在钱的问题上不会有谁愿意含糊,都是有了上顿没下顿,能混一天是一天。感情对他们来说是基于经济基础的附属品,彼此知根知底,免去谈恋爱惯有的物质攀比,虽易碎倒也纯粹。
谈城始终盯着地面,看的无神,听的无意。他心里是感谢王大忠的,和王海不同,他尊重女性,善待兄弟,尽管处世方式并不苟同,但活的坦然,活的有血有肉。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想要脱离他们的一天。
爷爷住院后,孑然一身的谈城受了忠哥不少恩惠,谈不上卖命,却也事无巨细,忠心耿耿。只是他清楚,上下嘴皮一碰,就能说出几分唬人的交情,不是建立在利益上的关系,吹弹可破。就像猴子捞月,有的人甘愿深陷,有的人却始终清白。
“忠哥。”谈城说的极为艰难,他一直没深究最近为什么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情绪,原本已经给自己定了性,分了类,掂量好了后面的日子,“我想退出了。”
王大忠没什么脸色,但能看出心情不太明朗。
列个“最没面子的事”榜单,手下小弟主动“请辞”绝对能排的上号。
被打碎的花瓶,就算黏合工艺再卓越,存在裂痕仍是事实。这句话一旦说出口,就没有能够摒除异心,竭力挽回的余地。
“忠哥有任何事,吩咐了,照样尽力而为。”
王大忠就喜欢谈城这一点,让人觉不出一丝虚假来,话说的诚恳,事做的敞亮,人活的明白,心中有杆秤,原则是砝码,什么都能称的出个轻重。这样的人,他活不成,也留不住。
迟早的事。
“成。”忠哥豪迈的一拍大腿:“今晚有个酒局,蝎子要做我货的代理,你最后露个面。杂货铺我暂时用不到,你先住着,不共事又不是不来往,情分还在。”
蝎子垂涎忠哥生意已久,总不得法,一是忠哥看不上他这人,手段过脏,谈城有次搬运货品被他中途拦截,妄想来硬的,额角的深疤就是一记教训。二是这货打的是擦边球,不违法,但用量需堪酌,同一个人不能一次多购或购买多次,蝎子视财如命,为了钱绝不会拘于规矩,王大忠最忌惮他这一点。
如今松口同意,意在让他顶替谈城,上回网吧闹事忠哥多少有些耳闻,谈城若是没了这顶□□,蝎子便不会再看他脸色,给他面子。
王大忠是个惜才的老滑头,不可能轻易放掉谈城,这是为了牵制。
不远处走来一个身穿国际私立学校校服的少年,眉眼锋利,沉闷不语,手里攥着几张崭新的五线谱纸。
彩虹里的红头发混混把烟一吐,“哥儿几个,来活儿了。”
谈城闻声抬头,一排人乌央将那少年围成了一个严实的圈,没动窝的只有他和忠哥。
抢包、翻兜、掏钱,一气呵成,少年仍不动声色,事不关己,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曲谱,手指偶尔在大腿上轻点几下。
“是条大鱼。”红头发把一沓比他发色更艳丽的红钞捧给忠哥,期待的表情倒比那个少年更像个学生。
王大忠心情欠佳,仅仅瞥了一眼:“分了吧。”
话音未落,小鱼抢食似的平摊到每个人手上,红头发自觉留出一份给谈城,他没接:“这是忠哥晚上酒局的钱。”
以偏概全并非贬义,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差距,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高下立判。
直到这伙人勾肩搭背的散了,谈城才看清楚少年的面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疑,他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人从刚才到现在始终默不作声,对发生的事坦然无谓,他猜测,要么是不止一次被堵,已然习惯,要么是他有病。
秦然发现两步外站着个人,很难得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下移,那人脚边躺着自己新换的钱包。谈城见状弯腰拾起,递了过去,谁知他非但没接,还当他全然不存在,自顾自往拐角处的文具店走,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弄的谈城满头雾水,手上拿着赃物,跟块烫手山芋似的,只得匆忙跟上。
这条巷子是个死胡同,文具店开在第二个拐角处,地理位置本就偏僻,王大忠这伙人又杵在店铺进财的必经之路上,托他们的“福”,生意冷清的要命,所以当老板看见秦然这个大金主时顿时老泪纵横,差点跪着迎接。
铺子不大,和谈城的杂货铺差不多,环境却不知优了多少倍。放货的架台擦的锃亮,台面一尘不染,商品琳琅满目,种类繁杂,却错落有序。
秦然轻车熟路,一看就知是常客,抓起两摞五线谱本往柜台一放,老板边扫码边趁机推销:“然然啊,没买笔啊,再给你拿几只笔吧,刚进的新货,可好用啦。”
刚被瓜分完又被按到案板上待宰的大鱼没意识到眼前站着的是个老狐狸,顺从的点点头。
老板面露欣喜,很愉快的转身扯下塑料袋,七零八碎往里一兜:“两百。”
谈城心思细致敏锐,几样东西最多不过八十,看来他们一伙人确实把老板憋的不轻,竟敢漫天要价。
一个眼神递了过来。
秦然看着谈城,谈城也看着他。
最后一丝光亮被云层挤没了边,被落日拖长的影子继而又被灯光拉长,汽车鸣笛划破无声的夜,悄然拉开晚场的序幕。
秦安勾着宛忱的肩,偏要拧着身子,半瘫在他身上,有说有笑的往校门口走,身后跟着游岚和叶依依,还跟着几道令人羡煞的目光。
俊男靓女,墨镜口罩,真是音乐附中一道张狂又装逼的靓丽风景。
“操,那人干吗呢?”秦安眯眼一瞪,“嗖”的冲了过去,健步如飞。能让他行为瞬间恢复正常的,也就仅仅那一人而已。
谈城实在有些不耐烦。
对方的钱他一分没碰,又自掏腰包两百,拎了一路的东西还不算完,死活不肯接过袋子和钱包,要不是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尊重老幼病残孕,他才不会跟一个哑巴耗费这么长时间。
就在谈城把钱包硬塞进秦然口袋时,他隐约听见很小一声低吟。
哥哥。
几乎就是两个气音。
再抬起头,一个拳头冲他挥了过来。余光里,站着面露惊讶、神色茫然的宛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