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蓝的向看不见的边际延伸,云层低矮,被风推散,阳光若隐若现,排练室内忽明忽暗。
秦安抽完第三根烟,才顺畅的弹完《兵临永夜》,烦躁的扒了扒额前刘海,把烟头碾在琴架上的烟灰缸里。
期末音乐会临近,交响乐团的排练正如火如荼的进行,个人表演曲目已经确定,游岚为确保秦安的演奏质量,推选的仍是《萤火》,宛忱各项曲目完成度都很高,思来想去,决定给观众留个悬念,让他在音乐会上自由发挥。
游岚只是不想给宛忱压力,毕竟那天是要当着世界级小提琴手的面,多少会有些紧张。
秦然的状态时好时坏,基本上秦安在的时候才肯弹奏一两首,大多数时间都用来背哥哥演奏过的谱子,任谁也吵不进他的世界。
游岚对秦然颇有耐心,给足了他私人空间。二人经常身处同一屋檐下,秦然缩在钢琴前盯着黑白键愣神,游岚则坐在靠墙那排红胶皮椅上,手中捧着本外文读物,互不打扰。
翻两页,游岚长睫微抬,只一眼便落下,手上继续翻着。
宛忱从衣柜里找出件深绿色羽绒服,短款,帽沿上兜了一圈厚重的毛。他换了条牛仔裤,腿型修长,一双纯白旅游鞋显得人精神又利索。
口罩掩好,甫一出门,又给冻回来了,老老实实往里加了条秋裤。
健身房人满为患,等了几分钟才空出一架跑步机。宛忱插好耳机,听着莫斯毕生写的唯一一首作品,脚下匀速交替着步子。
身上跑热了,心思却没跑明朗。他不怎么在意音乐会,在意三重奏,他在意的是莫斯。
这首曲子风格很柔,近抒情,和《萤火》《兵临永夜》不同,它不需要怀有多么高涨饱满的情绪,只需要耐心向人讲述一件简单而又平凡的美好故事。
宛忱恰巧就欠缺在不知该如何向人诉说自己的音乐,他能将音准拉的分毫不差,能完整甚至完美的演好每一首曲子。
游岚说,很少有人能将乐曲一丝不苟的临摹下来,这就区分了演奏者和演奏家,更少有人能在临摹时融入自己的见解与诠释,陈里有新,这就区分了演奏家与艺术家。(注)
走在生机勃勃的凤羲大道上,人声车声在耳畔处混成了无比真实刺耳的交响乐,压着耳机里柔和的乐声,听的曲子都变了味。天色早早暗下,街边亮起流萤似的霓虹,宛忱收好耳机,突然有些不想回家。
他拿出手机,摁开微信。展开的对话页面还停留在之前那条,回过去的是三个字“健身房”。
总要和一个人报备动向,总有人护在你身旁,这种感觉有点微妙。宛忱短暂借这种情绪分散注意力,克制住音乐会带来的焦虑不安,大拇指飞快敲出几个字。
-在哪儿?小跟班。
-身后一百米报刊亭。削你啊。
宛忱笑了笑,放远目光,心跳跟着汽车尾灯一闪一闪的。
-看电影吗?
-?
-走吧。
沿高架桥往西走二十分钟,有家装潢的小清新中透着几分小资的悠唐购物中心,占据优良地势,以“精英白领人群为干,周边常驻居民为脉”(注),阔气敛财。
拥有独立消费能力,愿意为生活品质和精神需求买单的群体比重越来越大,正是敲中这一点,悠唐的营业额才会年年攀升。
宛忱不识路,谈城不识地,两个人跨上公交五分钟到站。下车后,谈城突然有点犯怵,尽管挨着自己的住所没几步路,但他有明确自知,这种地方实在不适合自己。
想走,但宛忱没给他机会。
“已经检票了,快。”
跟着人流进到观光梯里,离地面越来越远。谈城低垂着眼站在扶手前,他今天围了条深红色方格围巾,衬得肤色比平时白了一个色号,下巴埋在里头,就显得侧脸的线条更加锋利,耳廓更加清晰。
宛忱看他的时候,谈城的耳尖刚好动了动,有点痒,他忍不住伸手挠了两下。
心里跟着一痒,偷看的人迅速别开目光。
电梯门开,里里外外皆是人头攒动,据说是因为某部英雄电影上映,宛忱跟风看过两部,没什么兴趣,但这次上映的刚好是他看过的第三部,于是准备一跟到底。
二维码取票,检票,五号厅。坐在位子上后,宛忱感觉谈城一直紧绷的身体明显松懈下来,笑了笑,把柠檬茶放在他右侧的扶手里。
“你什么时候买的饮料?”谈城回头瞪着他,表情没收住,有点吃惊。
“等电梯的时候,旁边有家饮品店。”
“我怎么没看到?我也没看到你手里拎了东西,多少钱我……”
“开始了。”宛忱冲他指了指屏幕。
Imax的3D眼镜遮了谈城小半张脸,影片播放前的试播片段一出来,他用手在空中抓了一下,宛忱咬着吸管拼命压住笑声,好在谈城立刻反应过来是荧幕效果,识趣的缩在座椅里,再没动换过。
影片具体讲了什么,宛忱没心思看,一向习惯安静的他此刻也并不觉得吵,居然还睡了半场。听完片尾曲,他起身要走,却被谈城抓住了袖子,一触即放:“我刚刚听见有人说后面还有彩蛋。”
宛忱叹了口气,继而又坐下,按着胸前的衣料挠了挠心口。
谈城出来就往厕所跑,宛忱拿着剩下半瓶柠檬茶在大厅等的无聊,看见售票处旁边的橱柜里放着跟电影有关的周边,灯光一打,玻璃上一团曝光的白点,走近的时候被晃了一下。
有钥匙扣、存钱罐、杯子和主演们的限量签名照,可选的东西很多,但都入不了他的眼,倒是旁边架子上摆着两个手办,一个是按演员身材比例做的,形态逼真,一个是卡通版,除了可爱没别的亮点。
谈城往裤兜上抹了把手上的水,接过一掌宽的透明包装盒,愣了愣。
宛忱怕他不好意思收,忙补了句:“保护费。”
谈城点了点头,皱着眉说道:“怎么这么丑?”
宛忱立马把口罩勾回鼻梁,差点把心里话蹦出去:觉着跟你挺像的,就买了。
回到家,谈城把手办拿出来,想了想,怕落灰,又放回盒子里,撕掉外面一层贴纸,只剩透明塑料,看上去像个简易展示盒。将它放在电视机前的小音箱上,正对着床头,他放好光碟,躺回床上,那首《云层之巅》顺着溜进屋内的柔和光线,缓缓流淌。
谈城盯着天花板看了会儿,从兜里掏出手机。
宛忱未启用朋友圈,也就是说,没有办法从别的途径了解这个人。朋友圈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无论是自发还是转发,刷屏还是点赞,三天可见还是仅显示半个月,都对一个人的心思和情绪有迹可循,都能咂摸出一点模糊的具象来。
不知为何,谈城心生出一丝遗憾和挫败感,随即点开微博,转发了几个大V的“锦鲤微博”后,刚想摁灭屏幕,下方小房子上多出一个红色的数字一,关注了很久的博主更新了条最新动态:#深夜话题#你们看电影时会比较注意哪些细节?
点开评论,热评第一是博主自己的回复:片尾曲和身边的人。
谈城犹豫了几秒钟,敲下一行字:特效和柠檬茶。
宛忱吃了碗速冲的皮蛋瘦肉粥,现在在跟一颗橙子较劲。他在犹豫是用手剥,还是用刀切,是能忍受指甲缝里沾色还是能担住切掉块肉的风险。
最后他选择不吃,换了根香蕉。
回到卧室,手机亮着,秦安发来张图片,并附上满屏的惊叹号。
照片中,秦然正用铅笔在五线谱上涂抹,时不时用橡皮擦两下,来来回回也没写出几个音符来。
-我操!你看我弟在干吗,在创作!我弟在创作!!
要不是隔着屏幕,他那放飞自我的吐沫星子能甩宛忱满脸。
-手稿留好,等然然成名,拍卖给你养老。
-咱俩谁没人养,人叶依依说给我生仨呢。
宛忱咬掉香蕉尖,退回对话列表,看着谈城的头像,即便点开放大,像素也还是很模糊,不过依稀能辨出是他摆在店里的那个佛龛。
朋友圈里只有一张图片,是个女人。照片有几分年代感,像素比头像的还低质,即便五官看不分明,也能从大致身形就能判断出是个白净水灵的美人。
照片上方附着三个字:晚点见。
发布日期是两年前。
两张电影票被压在了正对床头的音箱下,宛忱走回书房,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琴盒。
黑色勾纹里嵌着灰,金属锁头锈出一抹暗红。宛忱深吸口气,打开,拿出那把选材用心,做工精细的小提琴,后背刻着个笔锋犀利的单字。
他调试好音准,侧脸架好琴,眼睛看着呈十字的弓与弦,刚要扬起的手腕向下一顿,犹豫着,还是放下了。
鎏金的“勋”字被身后台灯柔净的光线抚的熠熠发亮。
夜晚总叫人苦思与深忆。
白皙的指尖轻触琴弦,发出幽微声响。宛忱合琴仰躺在床上,带好耳机。
莫斯的这首曲子他几乎牢记于心,却始终觉得在理解与演绎上,像隔了层玻璃。他点开莫斯的ins,再次看见了那句深情告白。
-它是我刻进皮肉,没入骨血的一生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