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班车上除了司机和售票员,只有两个人。司机不疾不徐的开着,边赏流灯边看烟火。
有人说,最美的风景只在沿途,只有开车的人才能看的到。一年未歇,来来回回将车开的烦闷枯燥又乏陈可味,可临到末尾时的这一趟,又带着几分留恋与不舍。
伴着红火的跨年盛景,这才如梦方醒,这一年是真的要过去了。
盘山道前有一站地,叫杏石巷。站牌倚着坡体,锈的连字都看不清。下了车,左右无人。
往右,沿路笔直向前,能看到一条僻静的幽巷。古朴建筑,砖瓦平房,石板路,一家一户一店铺,自给自足。评的悦耳这里便是旧址遗迹,说的通俗无非又是一处等待拆迁改建的城中村落。
往左,静安寺。
大门已经关了,没办法从正门进入,于是顺着一条逼仄的山道上行,扫开挡在眼前的枝杈,徒手徒脚往另一侧隐蔽的后门爬去。山体是斜的,主干道护栏外的山路长年不修,一直严禁行人攀爬,这会儿无人看管,就被两个不守规矩的大男孩钻了空子。
“你跟在我后面。”谈城转身用手扒开几根杂枝:“很容易划破手,注意点。”
宛忱极细微的点了点头,没接话,不是不想接,而是没力气接。身子发虚,步伐不稳,刚开始以为是饿的,坐上公交车后才觉出应该是感冒。
四下静谧,唯有枯叶摩挲时的细碎声响,土坡路面坑坑洼洼,掺着未化净的雪。爬坡很容易抻的人精疲力尽,加上身体本就不适,走的十分吃力。
好在已经能在视野里看清灰色围墙模糊的概廓,最后一步伸手扯了下谈城的衣角,才勉强稳当的迈上山顶。
深呼吸,满是沁入肺腑的新鲜尘气,来时的艰辛瞬间变得渺小而又微不足道。
墙体中嵌有一扇破败的铁门,锁着一间小院。谈城摸出铁丝,随意捣鼓两下,扯链推开,是上回吃斋饭的地方。
平房里灶台下的膛炉燃着柴火,有位小僧正守着一锅豆芽汤,回头看见一位面熟的施主带着客,便把板凳挪开,让出掌厨的位置。
“煮好了吗?”谈城问。
“好了,如果要吃嫩一点的,就再等个三五分钟。”小僧行了礼数,又转回头继续盯着。
舀了半碗递给宛忱,示意他冷了就在屋里围着火,嫌脏就在外面高台上坐会,喝汤暖身,也不至于冻着。
宛忱点头,爽口的清汤下肚,暖意顺着四肢漫延,手心渐渐有了热度。
迈出门,还是半米青石高台,还是被框出的那一方天地,抬首仰望,繁星宛如碎银般洒落在净空,夜深成墨,唯圆月一盏明灯。
白瓷碗里热气弥散,眉眼攀上困意,宛忱安静的看着被门框圈出来的谈城的背影,指尖有意无意的在腿上点着拍子。
莫斯的曲子毫无征兆的在耳畔响起,隔着的玻璃渐渐弱化成纱,轻柔的笼着他。
没等多久,巴掌大的碗被谈城用自己的围巾托着,隔着热,换到宛忱手上。光闻香就已经馋的不行,挑起一筷子,腮帮子立刻瘪了下去,呼出口白气,舒服的眯了下眼睛。
谈城叼着烟,没点火,这里毕竟还在静安寺内,他只本分的馋馋味。
“你不吃?”热气打在对方脸上。
“怕你不够,我回去吃。”
喝尽汤,放下碗,听见了悠长古沉的钟声。不远处一方天际,跳着烟火。
此时并肩的他们,正处在看得见尘世的喧嚣之外,谈城偏过头去,望着那双本就明亮,此刻越发澄澈的眼睛,心里一暖,笑着说:“新年快乐。”
宛忱弯了下眼角,突然觉得很多原来看不清、辩不明甚至不会分神遥想的事,渐渐都有了清晰明朗的轮廓。
“新年快乐。”
跨年夜鲜少还有出租车上路,打车页面转了五分钟也无人接应。摁灭屏幕,回身把自己的外套也披在宛忱肩上,裹紧,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我听见了。”气息弱的很。
“听见什么?”语气差点带着责备。
“你叹气。”
“……”
沿着马路一直往家的方向走,两步一回头,越寻不见出租,越是心躁。点着第四根烟的时候,裹的只剩两颗眼球的宛忱偏头假装轻咳一声,谈城郁闷的看着指间的烟卷,心疼的揉灭,扔进垃圾桶里。
一辆黑车闪着红灯开了过来。
摇下车窗,是个老头,废话一句没有:“到哪儿都三十。”
谈城刚想骂街,一张红票伸到眼前:“麻烦开快点。”
实在有些撑不住,身子软成一摊,坐不直,只能用头抵着前椅座背,眼皮沉的像挂了块铁,骨缝里蹿着疼,四肢酸胀,恨不得就地跳脚抻抻筋。
“难受吧?”
“没事,长个儿呢。”
“……”
感觉像用衣料包着团燃的正旺的火,背后生出一层细汗,刘海打湿了几绺,不成型的贴在额前。宛忱走进家门,闷头砸在床上,天旋地转的晕着,稀薄的意识立刻崩断,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谈城犹豫着是该进去帮忙还是该扭头就走,思来想去,林裴生病的时候跟哄孩子似的喂过感冒冲剂,木木更不用说,一旦生了病,就一男版林黛玉,抱着自己的腰可劲儿哼唧难受,嘴里念着经“命不久矣了,哎要死了要死了”。
眼下就这么离开,一晚上别睡了,得担心一宿。
瞅着光亮整洁的木地板,一尘不染,打开柜门发现就两双拖鞋,一个尺寸,穿上大拇指顶出去半截。
床上这人躺的毫无章法,翻不动身,板不动腿,主要是不敢使力,艺术家都娇气,这要是换成那俩,手指往鼻孔里一杵,一手一个拖起来吃药也不在话下。
折腾不起,也不好伸手抱,拽过被子严实盖好,凑近他耳边问:“宛忱,家里有药吗?”
没反应。
这他妈跟扭头就走有什么区别,屁都做不了。
谈城叼起根烟,打算去趟药店,换好鞋后重新把拖鞋放进柜子,借着卧室的光亮看了眼地板,轻声掩好门。
“您朋友是发烧还是感冒?发烧吃布洛芬就行,感冒的话,感冒冲剂和清瘟颗粒一起吃好得快,不过他是过敏体质吗?有些人的脾胃对药物很敏感,不能乱吃。”
这是今天抽的第几根烟来着?
“都、都来点儿吧。”说完忙补了句:“拿够量。”
看宛忱能用什么药吧,不行剩下的就自己拿回去吃。
破药花了好几百,烟也没了,又从烟酒店顺了包黄果树。赶回小区,钻进门洞,声控灯亮了又灭,盯着棕红色木门干瞪眼,抬起想要敲门的手又立刻垂回腿边,烦的想约人打一架。
这年跨的,终生难忘。
把药袋往门把手上一挂,转身掏出手机。
捂了一身的汗,又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趴了整宿,被光晃开眼睛时,身上除了浅层的痛感,脖子僵疼的险些摆不正。
台灯亮着,宛忱坐在床沿边闭目缓神。围巾外套都挂着,鞋也没脱,嘴里一阵干涩。扯掉外衣,换了件高领线衣,趿着拖鞋蹭到厨房,摁开电水壶,撑住台面,盯着亮灯的开关,感觉身体仍是虚的不行,胃里直叫唤。
这次大概是真被饿的。
兑了凉白开,灌进去好几杯水,拿出几片常用药,想着烧个粥随便凑合几口,先把药吃了。宛忱抬手去搬灶台上的高压锅,没挪动,看了眼米盒,算了,还是叫个餐吧。
划开屏,微信里躺着百八十条新信息,一水儿的复制黏贴。谈城的头像被拱到了最下面,一条条没滋没味的翻完,点开他的,指尖一顿,愣住了。
-买药忘拿钥匙,进不去门。
附了张图片,铜制把手上挂着白色塑料袋,光线有些昏暗。
-不知道你能吃哪种,不吃就我吃。
宛忱撩了下刘海,笑了笑。
然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怕你烧的难受,万一不舒服,醒来给我打电话。
-我就在门口。
一瞬间,力气全回身了。地板刚上的油,滑的很,一步跨出去两米远,也不怕劈着裆。宛忱的手止不住的打颤,不知道是虚的还是紧张的,心跳有些快,张嘴大概就能蹦出来。
他打开门,看见了坐在台阶上的人。
谈城站起身拍拍裤子,叼烟走到眼前时,宛忱还有清醒的意识,后面问了什么,说了什么,一概没听清。人声飘出去很远,过了很久才传回来,手上除了药袋,还多了份早餐,一眼就知是小米粥和烧麦。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一个站在门里,恍惚着,盯着那人眼白上的血丝和发红的眼角,一个站在门外,满身呛鼻的烟味,撑着困意,又把发了一遍的话不厌其烦的重新复述给对方听。
回过神时,谈城已经走远了。
书房被阳光抚的很暖,桌面摊着本画的凌乱的五线谱,被风合上了页。宛忱神色木然的坐在椅子上,脑海里空着白,窗户大敞着,也不觉得冷,一点不像是受了寒的病人。
过去一年多的时光,如同收藏已久翻了毛边的旧照片,用一把琴支撑起来的日子突然逝去的不留任何怀念,孤独也好,怅惘也好,最后就只剩下一捧没什么大不了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