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六十六章

正文066

[饲养员邀请你语音通话——]

这是第几次盯着黑底色上宛忱的头像迟迟等不来接听,谈城已经不记得了。

拇指向下滑动,每一次拨过去的电话成?了“对方无应答”之后,都会跟着一条简短的留言,能从回复中看出那人打字时的仓促,有时回过来的甚至是来不及点选,潦草摁下回车键的拼音。

谈城收好手机,目光灼灼望着墙上?的世界地图,单手搭在椅背上?叼着烟,一只脚踩着墙面身体?后倾翘起椅凳。

桌上?的彩打机换过一次墨,官网上?和宛忱相关的内容已经剪贴制作了厚厚一本,谈城将它拽过来放在腿上细致翻阅,看见图片下面的错别字,收腿坐直用涂改带细致修正,碳素笔认真将正确的文字重新书写。

黑色琴盒里的那把棕色提琴最近经常被他拿出来放在枕边,陪着自己消磨整晚难以入梦的失眠,时而单指挑出几个长音,袅袅余散,都能撩拨一下谈城空廖的内心。

他时常双眼无神的盯着卧室里一处虚空,脑海里不停翻腾着宛忱演奏时迷人俊雅的身影。

情话能有多久效力维持心里的安全感,谈城不知道,他其实敢听也不敢听。宛忱是很会哄人的,也能让他从感人至深的甜言蜜语中摘炼出稳定心神的部分。但日子长了,时间久了,能安抚焦虑的情话效力越来越淡薄,也尝不出初次听到时的那种若狂与欣喜。

最近他尝尝觉得累,身体上?的疲惫是被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致的心性所影响,这种倦怠的无力感过于矫情,谈城对自己很失望,可他不愿意回避,他确实在绞尽脑汁的思考该怎么排除掉这一过分搅扰正常生活的负面情绪。

林裴的厨艺在费鸣回来后逐日渐长,谈城偶尔也能闲怡的蹭一两顿他做的饭。林裴仍是老样子,没客人的时候窝在皮椅里横着手机打游戏,把把皆输,但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多了不少耐心,即便输了也大方一笑,自嘲几句自己不尽人意、毫无长进的技术。

别人不知,谈城却清楚,林裴之所以这么耐得下心思,自然是因为费鸣用新工作赚得的第一笔薪水,给他充了2000个游戏币。

“一笔巨资啊。”林裴边晃着手机边感慨:“你说我俩这日子过的这么拮据,还给我整这些没用的,2000个币,一个月伙食费呢。”

“乐吧你就。”谈城翘着腿,埋头扎进厚厚一摞成?人高考书里,时不时默背两段重点概要。

林裴收不住上扬的嘴角,输了这一局后,凑到谈城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是何苦呢,非得考这个不可吗?我现在连一百字的段落都读不进?去。”

“你懂个屁。”谈城没工夫抬头,把身上的夹克往怀里一拽,皱着眉头继续跟一个知识点大眼瞪小眼的较劲。

林裴用脚尖勾了把椅子坐下身,趴在大理石台上抵着下巴嘟起嘴说:“费鸣单位组织春游,能带家属,咱俩都去吧?”

“我要表现出多大瓦数你们才觉得我够亮?”

“哎,老夫老夫的,两个人没意思嘛。”林裴笑道:“咱俩还没一起出去玩儿过呢。”

“不去。”谈城被他做作的姿态逗乐,舌尖一抿嘴唇:“烦不烦,学习呢。”

“成?,我弟要出人头地,做哥哥的自然不能拦着。”林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中午下饺子行吗?速冻的,特地给你买的茴香馅儿。”

“嗯。”谈城点了点头:“吃不了几个,别下太多。”

林裴转身钻进厨房:“没事,吃多少是多少,晚上?费鸣回来让他吃你剩下的。”

手机在兜里有规律的震动,谈城一怔,立刻翻衣掏兜,拿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失落里夹带一丝烦躁,瞪着眼直接挂断。

他把手机扔到一旁,扒拉下来台面上的高考书,没什么心思的默读课文后附缀的考点内容,三行没看一半,手机又开始“嗡嗡”作响。

谈城长嘶一声,前倾身子捞过手机,还是那个号码,第一遍陌生,第二遍再打看法就不一样了。他等了一会儿,发现对方仍是锲而不舍,无奈只得摁下接听。

“您好,请问是……谈城先生吗?”

是个女生,声音发着颤,听上去像是哭过以后连情绪都没来得及平复,仓促之下拨过来电话。谈城起初没有吱声,印象里和他唯一有关系的女生只有韩丽丽一个,八百年没再联系,但也能听出来对方并非是他熟识的人。

“嗯。”

“那个……我想,我想请您来一趟南城的第五人民医院,来看……来看看,杜杜。”

第五人民医院谈城很熟悉,爷爷曾经在那里短暂住过一段时间,后来跟着自己去了北城,才转移到了第一人民医院。

那里的医疗设施不算太完善,科室不全且住院部长年没有建新,是栋有些破败的老楼,边角都有霉迹,味道也不怎么好闻。近些年一直说要收归到第一人民医院,但始终没有落实。

唯一优势是,价格比一般医院当真?便宜不少。

“谁?”谈城的嗓门大了起来:“你打错电话了吧,我不认识叫杜……”

脑袋嗡的一声,他猛地从椅子上?蹿起身,麻意顺着后背爬上来,血液随即反向倒退。

女生吸了吸鼻子:“您们私下里应该是叫他木木的。”

“他……”谈城飞快抹了把额头:“他怎么了?生病了?生的什么病?”

听筒里传来阵阵细颤的低泣:“肝癌。”

谈城扶着台子,喘了两口气,缓了缓神,继续道:“治疗了吗?现在情况怎么样?”

“他就想见您,还有一个叫林裴的人,您能……您能快点过来吗?”女生哭喊着声音,也不再克制,抹掉脸上被泪水沾湿的头发,大嚷道:“快一点吧,晚了……晚了就真的来不及了!”

出租车后座上?的谈城和林裴,一人守着一侧窗户,叼着烟,看似冷静的两厢无言。

“不是。”林裴没忍住,率先打破沉寂,话音一出就抖得厉害:“木木不是回老家娶媳妇儿了吗?咱还有他媳妇儿的照片呢,怎么就……怎么就生病了呢?”

谈城蹙眉不接话,手心溢着冷汗。

从崇明北城到南城少说也得一个多小时,外加环线上?时而堵堵停停,密而频繁的喇叭声给躁乱心绪多添一味焦虑,离那通电话将近两个小时之后,两个人才匆忙紧赶到医院,在护士站找到了自称“青青”的年轻女生。

一见到面,这俩人谁也不说话了。那名小护士的长相,分明就是木木用来欺骗他们要娶的“媳妇儿”,和照片中的女孩容貌一模一样。

603病房里,不是只有木木一个人。谈城进去的时候,能闻到用香水或是其他香剂掩盖住的异味,难闻且刺鼻。角落里坐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缩着手臂搂紧自己脏角的帆布兜子,缝缝补补的衣服大而肥的垮在肩上,垂落的衣角堆砌在身体?两侧。

各种仪器旁边,站着木木的主治医师。

“操。”林裴别过头,红着眼睛恶狠狠骂了一句。谈城知道他为什么别头,床上?的人已经瘦脱了相,早就没了人型。

怪不得发给他们的合影都要用美颜。

盖在身上?的雪白被子软塌塌的,连呼吸时顶起的肺部都没能让它有一丁点细微的起伏。

谈城咬着牙走到床边,看着光头枯脸,眼部四周挂着浓黑的木木,抓着他薄皮细瘦的右手,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几下。

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谈城一概不知,只能用最无力,最没用的办法告诉木木,他们来了,来陪他走这人生中的最后一关。

木木虚弱的将眼睛撑开一条缝,氧气罩上晕开一层浅浅白雾,嘴角在朦胧中仍能看得见上?挑的弧度,这抹笑容,用尽了他身体里仅剩的一丝气?力。

“你们……来啦。”

尾音落下,身旁的仪器发出一声长而尖的鸣音,刚抬离床面几公分的手倏地溜出谈城掌心,孤零零垂在了床边。

青青跑过去,抱着木木的身体放声大哭,而角落里那个始终沉默的女人,隐进?房间夹角的黑暗中,止不住的哆嗦着肩膀。

太快了,发生的实在太快了,一条鲜活的生命怎么能够流逝的如此迅速。

谈城用力眨眼,用力拧眉,用力喘息,泪水顺着眼眶喷涌,他转过身,低吼着,发狠的攥紧拳头,朝着墙面绝望的砸了过去。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向阳的窗户,离近的地面落着一团忽明忽暗的光块。谈城和林裴面对面站着,后背靠墙,身体沉重的连夹烟的手都抬不起来,任由那点持续闪烁的火星兀自燃尽。

青青告诉他们,木木的肝找到了肝/源,但仅仅是这颗新肝就要花费掉120万,加上?后面零散的化?疗、住院费用,少说也得200万以上。木木是外乡来的孩子,没有医保,开网吧的存款不过几十万,他还想尽数留给母亲养老。

由于青青的出现,给了他一点对生的希望,原本只能维持半年的寿命,硬是借着这口气扛到了现在。青青摸着右手无名指上?的纯银戒指,流着眼泪,笑着说,我是真的很喜欢他。

谁不喜欢呢。谈城把目光放向窗外,路边的梧桐树叶旺盛生长着,浓而密,多么蓬勃的生命力。记忆中的木木,善良温柔,乖顺听话,尽管已经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那张圆润白皙的娃娃脸,看起来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可这种性格究竟是好是坏,无从判定。他固执的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不想因自己牵扯进太多人的心力。木木笃定谈城和林裴一定会拼尽全力救他,照顾他,事实也的确会是如此,但巨大的付出背后承担的经济压力与意志凌迟,是木木怎么也不愿承受的。

他不想任何人成全他,他只想孤单的成?全自己。

木木在他们面前一直都是傻乎乎的,总是要听别人的意见和看法,从不跟谁较劲,从来学不会为己与自私。唯独这件最不该自我决断的事,他却自以为是的耍了一次要命的“聪明”。

青青在离开时把一个红包拿给谈城,里面装的是十张一百块钱:“木木说,这是还给高材生的,他说给您就行,还请您代为转交吧。”

一个人到底能善良到什么地步,竟连这一点小小的好意都记挂在心,临到绝地仍想着偿还。谈城闭着眼睛,觉得背后不再是冰冷的墙壁,而是没有归处,看不到边际的无尽深渊。

林裴同青青去陪木木的母亲办理死亡证明,谈城晃神的蹲下身,缩进窗角的暗色/区,压制不住作恶的脆弱,他想宛忱,他想抱一抱他,好能汲取一点温骨的暖意。

他拿出手机,给宛忱拨了一通又一通视频通话,无人应答也不愿停下来,不管自己此时是不是无理取闹,是不是懦弱无度,他必须要看一看那人,谈城需要抓住一线希望,度过被死亡拉长的仅剩虚浮灰白的一天。

第十三通电话响了几秒钟,画面有了变化?,先是一片漆黑,而后右上角亮起小片黄光,宛忱用膝盖夹着手机架,双手不停的揉搓眉眼。

谈城愣了半晌,看了眼时间,科隆现在是凌晨四点半,一股悔意顿时在心里纵生,他不是故意要吵宛忱休息,可这不饶人的举动更加重了他无理取闹的成?分。

“怎么了?”声音里满是疲惫,听的谈城全然只剩心疼。

“我……”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一时吐不出半个字,慌在原地无助的望着屏幕。

“发生什么了?”宛忱使劲挑眉迫使打架的眼皮分开,太阳穴向上?吊着,脑顶散着麻疼,他摇了摇头,发现困意怎么甩都甩不掉。

“没什么,我就是……”谈城揉了揉后脖颈:“我就是做恶梦了,太想你了。”

宛忱的脑袋沉了下去。

“宛忱?”谈城叫了他一声,不见反应,想着干脆就这样挂断吧,可又舍不得,这些天乐团排练行程紧凑,他们都没能踏实的好好聊上?几句。

身体重心前移,脸埋进?被子里,画面是歪斜的,手机掉到了腿侧。忽然,宛忱用力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眼睛一刹睁开,瞪着床铺前的木质书架茫然的撑住眼皮。

“你做什么!”谈城拿近手机,拇指抠着边缘,瞧那样子恨不得立刻钻到屏幕里去。

“抱歉。”熟悉的面容终于完整的出现在谈城眼前,宛忱眨了眨熬红的双眼,笑着说:“我太困了,可是又想听你说话,得想个办法让自己清醒清醒。”

“那也不能……!”

“不重要。”拿过床头柜的保温杯喝了两口水,宛忱靠着枕头打了个哈欠:“怪我这几天太忙了,演出任务又多,莫斯挑的曲子一首比一首有难度,我感觉自己可能遇到了瓶颈。”

谈城刚要说什么,被宛忱抬手打断:“你怎么了?做什么恶梦了?我给你解解梦?”

他继续笑道:“没有我的梦都叫恶梦,好了解完了。”

谈城艰难的扯出一抹僵硬的笑,他看着宛忱脸颊两侧透着股毫无血色的白,五官爬满疲倦,好像是瘦了,好像更瘦了。

“别让我担心,好吗?”宛忱轻声说道。

“嗯。”谈城点头回应:“对不起,我吵到你了。”

“没有的事。”宛忱拿着手机打算起个夜:“你能让我第一时间知晓你的情绪,对我来说很心安,说明我在你心里始终是最重要的。”

谈城面色稍微变得缓和了些,冲宛忱笑了笑,道:“瓶颈期该怎么过去?”

“如果你在的话,一个吻就够了。”宛忱叼着手机,整理好衣服:“我现在在跟它对峙,需要跟莫斯一起多琢磨琢磨。”

画面再次抖动,谈城送出口气:“上?完厕所了?那……继续睡吧。”

“实在是困,我又比较嗜睡,比起那些电话能打一通宵的情侣,实在是太没有诚意了。”宛忱缩进?被窝,脸朝向台灯,好让谈城能更加清晰的看见自己:“会不会埋怨我?”

谈城心里一紧:“怎么可能。”

“那就好,我男朋友总是这么宽容大度。”宛忱笑着,冲他挥了挥手:“哦,最后再问你一遍,真?的没事?怎么想都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

“真?没事。”谈城的眼神黯然却深情:“睡吧,做个好梦。”

“有你的梦。”宛忱隔空亲了他一下,挂断了电话。

回到杂货铺,谈城静坐在佛龛旁边,木讷的抽完了一整根烟。他从脚边的柜子里拿出三根通体?玫红的佛香,拜了三拜,插/进?香鼎,算是完整的送别了木木。

谈城没心思做生意,早早关店,上?到二楼卧室,合上?了门。他安静的躺在床上?,带好耳机,听着宛忱的琴音,缓缓闭眼。

整曲循环两遍之后,谈城嘴里泛着苦涩,眼底渐红,不断吞吐着堆在胸口的郁气?。

窗帘之外是明晃晃的早春大地,窗帘以内是深暗灰蒙的逼仄空间。

他从心底翻出那个早已有些露尖的念头,这个念头突兀的在此刻发狂的疯长。

如果不是自己牵扯着宛忱,他是不是就能老实的待在国外,实现所有人眼中更为远大适然的理想。

那样,他便不用偷摸在上课时找借口跑出来讲电话;不用一心排着练,一心挂念耳机里的声音;不用比别人多一倍努力、花一倍时间牺牲自由赚取学分;不用困得往脸上扇巴掌只为听清谈城说的话;不用整日担心自己的钱够不够用,不用每天都把说烂的“我爱你”,“我想你”、“等我回来”反反复复挂在嘴边。

说多了,反倒会让谈城觉得,那是禁锢在他身上的一个镣铐,一道枷锁。

是我拉着你,你才飞不高。他这样想道。

理智教我,成?就你的梦想就是成就我。可是,那些仗着你在身边时说出来的大话,成?了破碎斑驳难以为继的支撑,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