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六十七章

正文067

“六月莫斯室内乐团要欧洲巡演,我可能?回不去了。”

听筒里的声音模糊不清,隐约还有衣料间?相互摩挲的沙沙声响。谈城瞪着电视机里千篇一律的娱乐节目,咬着早就?燃灭的烟尾棉花,含糊道:“没事,演出重?要。你那儿?怎么这么乱?”

“穿衣服呢。”宛忱将?手机换了个边,用脑袋夹着,扽了扽翻折的袖口,挡开tiffany想要给他?化妆的手:“现在一周就?有一两个演出任务,周末都没法在图书馆看书了。”

“是因为之前在柏林爱乐音乐厅的表演?我看了视频。”谈城伸了下胳膊,把烟头?随意丢进垃圾桶里。

“突然?就?有点紧张。”宛忱示意门口的Eric别催,旁若无?人的理了理衣领:“想听听你对我的评价。”

“我?”谈城笑道,躲闪着眼神看了看别处,努力总结着措辞:“对我来说很……震撼,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你,很让人……意想不到。”

“哪样啊?确定不是在损我?”宛忱单手撑住化妆台面,不紧不慢的回着话:“最近你很少夸我,也很少给我打电话。”

“又?来,怎么可能?是损你。”口吻里带着一贯的无?奈,谈城起身拉开床边的椅子,扶着边沿坐在红木桌前:“怕吵你排练,所以基本等晚上快睡觉的时候,掐着点儿?给你打一个。”

“不吵,想我了就?给我打过来。”宛忱从琴盒里拿出小提琴,感受了一下弓毛的干燥程度,放下心后边和谈城讲话边往休息室外走:“这样我排练完看到你在想我,会很开心的。”

“好。”谈城低头?抠着指尖:“知?道了。”

“晚上见。”

“嗯,晚上见。”

耳边没了声音,手却仍然?举着,直到电池的热度冷却在掌心。谈城怔怔的看向笔记本电脑,心无?旁骛的愣了几分钟的神。

显示屏上放的是进度条未走到底的,长?达六分多钟宛忱的表演视频。谈城之前看了一半,摁了暂停,没再继续往后坚持了。这段视频的人气被顶到汉诺威音乐学?院官网榜首,在各大外文网站都能?搜索的到,一时带动起《Experience》纯音乐的下载量,部分网站还做了联动,可直接从下载端口观看到宛忱的现场演奏。

谈城用裤腿擦了擦手心里的汗,定下心神,重?新?加载了网页。

镜头?缓缓移动,光线随之暗下,画面扫过前排观众的脸,露出期待亦或激动的神色,瞳孔中跳着兴奋,毕竟《Experience》原本就?有着过高的知?名度,且乐曲本身难度系数较大,极少有机会听到它的现场版。

摄像机略过钢琴黑白键上Eric的手,最终定格在宛忱精雅的五官,柔畅的侧脸线条与小提琴琴身完美的如出一辙。

聚光灯收拢在三人头?顶,全场目光交汇在舞台中心,舒扬静谧的视听氛围被那三把乐器温融和谐的烘托出来。

钢琴轻柔念白,大提琴低沉和声,像一幕风烟散尽的战场,隐忍中含着悲情?。短暂的,宛忱抬手将?弓拉开,主旋律幽幽铺陈开来。他?的眼睫沉肃的垂着,眉心微凛,是紧张,但也浅藏着自信与野心。不多时,弦音轻挑,节奏快慢有序,松紧有持,随着右手频率不断提速,大提琴拨出一节闷郁的下滑长?音,高潮随即喷张倾泻。

屏幕上的那个人,是谈城从未见到过的样子,沉溺进音乐中的宛忱,浅尝着创作者作曲时的初衷,克制的将?曲风演奏的悲鸣典穆,当旋律徐徐攀升时,一个幅度不大的弯身,激昂哀婉的变调,瞬间?凸显出乐曲丰富的层次。

如同?惊浪撞击黑海岸的巨吟,更犹如暴风冲破浓稠阴霾的嘶吼。谈城的心脏跟着抓人的音律迅疾的起伏,卓卓有力的跳动在胸腔深处。《Experience》的节奏猛烈紧凑,意识很容易被器乐的和声缠缚,极难全身而退,更不舍从中抽离半分。

宛忱早已将?万丈光芒披穿在身,谈城的视线被他?牢牢钉住,该有的积极情?绪通通在心里变质发芽,越渐狭隘的内心拖拽的他?不得不长?出一口气,烦躁的捏了捏僵硬的后颈。

他?对自己的反应有些失望。

小提琴引着钢琴,最大限度的放出前半部分压抑的情?感,乐章顿时带出演奏者满腔热忱,弦音轰然?扎进全场聆听者的耳中。

此?时,宛忱整个人表现出的镇定、冷静、沉稳,在这首曲子中形成恰到好处的反差感,媒体大概会用“禁欲系”这个词来形容他?带给人们最直观的视觉冲击。而在音乐家们眼中,他?出色的表演和动情?的演绎,无?疑是在人才辈出的乐手中们万里挑一。

最后一抹激情?的收音,掌声暴起,灯光把宛忱沾满密汗的额头?照的莹柔,他?在一片亮色的舞台中央举起手上的弓,迎接着所有人对他?的呐喊与欢呼。

他?真的太美了,那么耀眼,那么迷人。谈城红着眼睛望着他?,就?这么痴痴的一直望着。

彼时谈城害怕有人不喜欢宛忱,而现在,他?怕有人太喜欢宛忱。

Eric起身来到宛忱身侧,轻揽过他?的肩头?,tiffany抚上宛忱的腰,三人抱着观众送上来的几捧鲜花,面对全场笑的灿烂和满。

进度轴走到底端,声音骤停,屋里突兀的静了下来。谈城的心脏仍剧烈的跳动着,说不出是意犹未尽,还是因胡思乱想带来的阵阵冷意。

他?抓了抓喉结,喝了两口水,握住鼠标向下拖动页面滚轴。谈城知?道自己不能?去看评论,看了一定会后悔,可他?控制不住这种自虐式的好奇,手不停的点着网页最下方的页码,一条条认认真真的翻读。

画面缓缓下移,谈城的食指停顿在空中,一句刺眼的评语横穿在屏幕中间?。

有人这样写道:city和Eric真的太棒了!为他?们喝彩!他?们就?像小提琴与钢琴的关系那般,像知?己亦像情?人!

啪的一声,笔记本被狠狠扣上,谈城愣了愣,有点不理解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是个下意识的行?为,却让他?深刻认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躲,在逃,撑着一口虚气不肯面对早就?摊放在眼前的现实。

谈城沉浸在越发难以自持的遐想中,遏制不住的臆疑与猜忌,尽管他?知?道宛忱不会的,无?论如何他?都一定会回来,回到自己身边。

他?相信宛忱,但在这一层相信里,一个人在不断得到,另一个人在不断失去。

谈城仔细想了想,今时今日,他?在他?们的这段关系里成了怎样一种存在,其实不难得出,宛忱在前进,在变强,在成长?,而他?只能?是横在对方耀眼前途上的一块巨石。

宛忱有太过明亮的未来。

谈城做不到陪伴,也不愿去做泯灭这抹光亮的人,他?也并非无?能?为力,万念俱灰的尽头?,还剩下一种叫做“成全”的救赎。

宛忱……应该回来吗?

如果不是自己在拉着他?,他?一定可以一往无?前,自由自在的追逐梦想。

本该如此?的,就?应该是这样才对。

思绪一旦有了消沉的迹象,很容易顺着这个方向,在痛苦与撕心裂肺中反复拉锯,左右横竖都是死路。

什么时候点着烟的,谈城不记得了,夹烟的手一直在哆嗦,无?法悬空,所以只能?脱力的自然?垂下。

嘴角绷着,骨骼分明的手指细微发着颤,躁闷的思绪乱的谈城不知?该将?动荡的心安放何处,依托没了,希望没了,他?的梦想也没了,终该是这种结局,像点燃却根本没有心思去抽的那根烟,在灰暗幽深的房间?内,缓慢且孤独的燃尽。

连同?他?最后仅剩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

经日无?望,来日无?长?,却也让谈城沉淀的更为透彻,更加明白——

他?听不懂宛忱的音乐,无?法成为他?的知?己或者知?音,所以更不配占着恋人的位置,自私的等待他?的牺牲。

谈城苦涩的笑着,他?不是最合适宛忱的人,确切来讲,他?甚至连“合适”二字都及不上。

五月,初夏在巷口驰来的暖风中露出端倪,谈城坐在杂货铺门口的台阶上盯瞧墙边那只发了福的野猫,扔过去一截从里屋带出来的,卖剩下的散装火腿肠。

这几天他?极少主动与宛忱联系,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宛忱每次拨过来都会问同?一句话,“你怎么了?为什么不理我?”,谈城答不出来原因,也下不了狠心斩断这段连着筋粘着骨的感情?。

到底还是害怕面对往后无?数个日夜的辗转折磨,他?想成全宛忱,却缺少成全自己的勇气。

手机响了。

画面接通,是那张分秒都在思念的脸,宛忱背着书包,冲谈城招了招手:“在做什么呢?”。

“在想你。”不可控的吐露出真心,谈城挠着胸口叹了声气。

“巧了。”宛忱打了个响指:“不愧是老夫老夫,心意相通啊。”

谈城温柔的笑了笑:“今天没有演出?”

“没有,难得有个轻松一点的周末。”宛忱边走边扬了下头?,朝远处嚷了句英文。

谈城就?这样静坐在台阶上看着他?,张着嘴巴,心跳如打鼓,身上全是麻的。尝试后才发现,临到唇边决绝的话压根发不出声音,他?终于体会到何为胆怯,何为僵死。

做了那么多努力,垒砌起来的决心根本就?是一团散沙,从第一次宛忱邀请谈城留下来听他?演奏的《tomylove》起,谈城就?没有了退路。

认命吧。

“宛忱。”

“嗯?”

“你会回来的吧。”

完全不是预想中的对话,却是敞开心门,把一切希望全赌在了对方的回答上,就?像宛忱出国前他?们躺在家里的大床上谈城向他?求了一句“永远”,而这样的话在不同?语境中,承载的意义也完全不同?。

恋人都奢望能?在万变的世?界中,坚守住不变的初心。因此?谈城要的,是宛忱在每一次成长?之后,仍坚定不移的把自己当做人生的归处。

你现在回答我,我就?不再瞎想,撑着一根筋,老老实实等着你回来。

“哎谈城,你说什么?刚才是不是卡了?”宛忱跑了起来,迎着风,刘海被吹的乱七八糟,声音显得过于急促:“他?们叫我去同?学?家过生日,车来了,我得走了,回来我再跟你语音。”

谈城点了点头?:“玩的开心。”

宛忱笑了笑说:“那我挂了。”

人大概永远是矛盾的,无?论什么事,都不可能?找到一种永久性的平衡。就?好比原先宛忱不愿意参加集体活动,谈城希望他?能?多跟朋友们待在一块,能?够建立起丰润课余生活的交际圈,可如今宛忱真的融入进那边的生活,谈城又?无?端多出一份担心与不安。

这种矛盾的心境向来无?解,琢磨不清是因为不自信,还是太在意。

宛忱在手机里,在视频上,在记忆中,唯独不在身边,想的谈城快要发疯。

忽然?,他?生出一个念头?:宛忱不能?回来,那我为什么不能?过去。

这个想法谈城试图在之后的几天内不停在脑海中压制,但源源不断的念想就?如同?洪水猛兽般包围着自己,怎么也甩不掉,抹不平。

哪怕就?在机场待一天,见上一面都好。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谈城上网查找了护照、签证的办理流程,面签时蹩脚的英语险险过关,紧张的他?冒了一头?的热汗。

谈城去过最远的地方,无?非是从崇明以南来到崇明以北,如今看着世?界地图上描深过无?数遍的那条黑线,没成想竟会真的有一天飞过熟记于心的城市,飞向宛忱的身边。

六月中旬,谈城拿到了护照,看着印在上面的德国签证,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整个人好像漂浮在水中,一切都变得虚晃不实,如同?做梦一样。

虽然?现在是晚上,但他?还是去到凤羲路上那家曾经看到过的早餐铺,点了一笼蒸饺,一碗鸭血粉丝汤,畅快淋漓的吃下肚,揣好深棕色的小本,贴在心口,一步是一步的扬着心情?,慢慢往杂货铺方向走去。

风铃声变得异常动听,谈城抬起头?朝它笑了笑,伸手够了够线尾挂着的那张纸片。皎洁月光轻柔的拢着一大一小两个音符,以及“宛忱和谈城的家”七个写的工整漂亮的正楷字。

谈城丝毫没有察觉,原本卖空货品的里屋架子上,码放了一排又?一排的硬壳纸箱。

他?小心翼翼的吹了吹护照上沾着的脏尘,抬脚步上台阶,推开了二楼卧室紧闭着的门。

巷子里忽地传进刺耳的警笛声。

谈城愣了一下,吃惊的望向床铺上躺着的女人,皱着眉,茫然?的站在原地。

五个小时后,他?从审讯室里走出来,撞开身边的警员,一把夺过对方手上套着黑色密封袋的护照和手机。

宛忱坐在莱茵河边仰望一方净澈的星空,正想给谈城打个电话,那边已经默契的发来一条信息。他?笑着,低头?划开屏幕,在看到内容后猛地僵住身子,脸上的血色刷的褪去。

对方无?应答。

对方无?应答。

对方无?应答。

-对不起,宛忱,我不等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大概下下周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