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七十二章

正文072

宛忱收拾好书桌,从厨房拿了块用水浸湿的抹布,擦净桌面上附着的一层厚厚灰尘。他打开窗户,将音符风铃挂在了铁窗顶部,叮铃两声清脆响音,尾部缀着写了字的纸在净空中轻轻摇晃。

卡通手办压着那张收录进《云层之巅》的音乐CD,摆在了摊放着的成人高考书旁边,孤零的黑笔被宛忱装进了原先高中时他和谈城共用过的铝制铅笔盒里。这是谈城学习的桌子,宛忱要恢复好原样,摆放好用具,等着他回来。

出了楼门,有风吹过,缱绻起小区内晕开的馥郁桂花香。刘海扫到了眼睫,有些痒,宛忱眯了眯眼睛,伸出食指把挂在下巴处的口罩勾回鼻梁,缓步走到林裴身边。

崇明北城的看守所位于市郊附近,同凤羲路隔着稍远的距离,大约需要五十多分钟的车程。林裴自觉地坐上副驾驶,把后排的空间全留给了宛忱,不停给费鸣汇报动态的同时,还不忘偶尔担心的抬头瞅一眼后视镜。

宛忱神色和缓的倚着靠背,长睫盖下,安怡的望向窗外街景。道路两侧栽种的梧桐在深秋中红了叶,快要垂落的夕阳轻柔的在上面留下一捧赭色余光。

他们在看守所的正门前下了车。宛忱站在青灰色铁门外等了一会儿,没有立即走进去,目光览过四周的泥土建筑,停顿在那几栋架高的楼层。他盯看许久,眼角不易察觉的弯起,与林裴一道朝离他们最近的那栋楼走去。

今天是规定的探视日期,尽管快到截止时间,仍有很多来往的人不愿离开,手中握着座机电话,争分夺秒的精简语言,向一屏之隔的亲人们报着平安。

林裴办好了手续,和宛忱一前?一后站在八号窗口,等着谈城从里屋的小门内被看守所的警员带出来。

“七号,有人来看你了。”

角落里的谈城双手揽着膝盖,听罢没有什么?反应。他侧歪了一下脑袋,有些犹豫着,想了想,还是下了通铺。林裴每个月都会来一次,次次都是递纸条打发走人,不为别的,只为那人定是婆婆妈妈生出一通没来由的担忧,搞得两个人见个面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被别人看到怪难为情的。

如今就快定案,往后便是转往市中监狱,等去了那里,谈城便不愿再见?任何人,打算丢弃掉所有留在世间的顾虑,独自成活。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可以说服自己去见一眼“亲人”的机会,谈城穿好板鞋,拖着一身瘦骨,磨蹭着跟上警员的步伐。

警员走的有些快,谈城不紧不慢的随在对方脚后,不远处的木门一点点向着他靠近。

林裴在看到谈城的那一瞬,无论如何也无法控制住压抑许久的情绪,按在隔挡玻璃上的手向外散着一圈朦胧雾气,他略微激动的喊了两声谈城的名字,才想起来不通过电话那人根本听不见?自己说的是什么?。

谈城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病态憔悴,凹陷的眼窝,干涩起皮的薄唇,两侧脸颊透出骨骼的形状,细瘦脖颈看得清微凸起来的根根青筋。

一把抄起电话,林裴坐下身,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瞪着谈城,指了指耳边。谈城仍是站着,隔着厚重的一层透明隔挡,近在咫尺,却叫人生出一股踏空般的虚茫无力。

“坐啊!接电话啊!”林裴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没有任何动静,便不耐烦的握拳敲了敲玻璃,没控制好力道,发出极沉闷的一声响,像宛忱看见?谈城那一刹时内心摇坠的声音。

谈城稍稍向前?一步,跨过板凳,弯腰俯身,从裤兜里抽出一只手,拿起电话,先是离近耳畔,又迅速拉远。里面那人吐字不清的吼了好长一串,累了,喘两口,再继续车轱辘话轮轴转。

“吃的好不好”,“睡的怎么样”,“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是不是有人虐待你了”……诸如此类。谈城无味的干笑一下,扯着嘴角,心想,硬碰硬,谁能欺负的了老子,你这爱操心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往回收一收,安生的放在费鸣身上就好。

久了,谈城的视线离开林裴的脸,往他身后站着的人扫了一眼。棕色的长款外套敞着拉链,内里是红格子衬衫,收型的牛仔裤,一双干净的白球鞋。他不禁有些好奇,来探视也不找人,就这么?干巴巴的杵在那里,挺扎眼的。不过离的比较远,要不是因为他是站在自己对面,倒也不太容易能注意的到。

况且还戴着一枚口罩,蒙着脸,五官能寻见?的就只有眼睛——

那双莹亮的琥珀色瞳眸,正灼灼的盯着谈城的脸看。宛忱自从踏进这里,在见到他的那刻起,目光就未曾从他身上移开过半厘。

谈城怔了一下身子,耳朵里林裴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成一片盲音。他眯了下眼,仔细瞧望,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彼此视野里的他物都成了模糊的一团绒白,只剩对方将薄薄一层虹膜填充的严实满当。

像在血管里放进无数根细针,顺着流动的心血扎进胸腔,谈城肩膀一抖,后背僵硬,身体仿佛成了心跳的扩音器,周遭仅余这一抹声响。掌心的温度倏而冷却,他扔掉电话,猛地起身歪了下头,用手挡住脸,嘴唇颤的厉害,不停的向后迅疾的撤步。

是宛忱……是宛忱。

是他回来了。

他怎么能就这样跑回来?

排练该怎么办?演出该怎么办?学业又该怎么办?

谈城脑海里不停的蹦着话,可他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连看都不敢看对方一眼。他现在是副什么?模样,狼狈、颓靡甚至是堕落,与最低微的一群人混杂在脏臭糜烂的一方窄地,如何能有勇气?,有底气?,再去瞧一瞧那朝思暮想了百般的心上人。

宛忱还是那么明亮,那么鲜活,那么美好。

谈城的眼神打起了晃,紧蹙着锋眉,手足无措的支楞在原地。他下意识抻平身上的牢服,抹了抹一脑袋的青渣,慌乱的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尽可能捯饬周正。

“走吧,林裴哥。”宛忱轻声说道。

林裴举着电话,疑惑的看向他,眼角仍挂着泪,像是没听清宛忱说了什么?,带着颤颤悠悠的哭腔问道:“你不和小城说话吗?”

“走吧。”宛忱又重复了一遍。

探视的时限到了,警员打着哈欠晃悠过来,示意谈城该回屋了。宛忱背过身,垂眼低望自己的脚尖,微笑着,不舍着,却仍是一步是一步没有停留的向门外走去。

就在谈城挡开警员的手,抓紧余下的分秒,死死盯着宛忱离开的背影时,那人忽然转过来,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动情、痴迷又温柔。

再多的话,也敌不过这一眼蕴含的浓厚爱意。

他们都默契的读懂了对方想要宣之于口的千言万语。

宛忱在心里重重的念下三个字,他相信谈城一定能听得见?,一定会满怀希望,等着他回来。

“我救你。”

白昼渐短,月夜拉长,昏暗的暮色下,空旷狭窄的道路边,并排立着两个人。直至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宛忱才扯掉口罩,捂住嘴,深喘两口粗气?,哆嗦着拿出烟包,取出一根呷在唇间,也不点火,就只是单调的含着,闻一丝熟悉的淡淡烟草味聊以慰藉。

林裴不敢多说话,安静的站在他身边端着手臂摁着手机,费鸣下了班,驱车正向他们这边赶过来。

“费鸣认识几个警局的人,说现在所有证据都指向小城,形势恐怕不容乐观。”

“不会。”

林裴愣了愣,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扭头看着宛忱脸上因悲伤亦或愤怒而浮现出的细微表情,眨了眨眼睛,木讷的继续道:“就快定案了,一旦有了结果,小城就会转去市中监狱,到时候我怕他……”

“不会。”

这次林裴听的再清楚不过,可还是怔神半晌,犹犹豫豫的不解的问:“你……有办法帮到小城?”

宛忱的呼吸缓慢匀静下来,他用舌尖点了下烟尾的棉花,抬头远望天边就快要消失的最后一道霞光,长长的吐了口气:“一直都有。”

调整好心绪,宛忱并指夹掉烟,从兜里掏出手机,先是一通熟练的点戳,继而打开通信录,拨通置顶两人其中一人的电话号码,移放到耳边不慌不忙的候着。

三声滴响,接通,听筒里传来一抹慵懒的女声。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女声问:“出国这么?久头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

“手上还有案子吗?”宛忱踩上马路牙子,另一只手插/进外衣的口袋里问。

“刚解决完一单,累死老娘了,起码要睡上个三天三夜才能恢复元气?,都快给我熬成黄脸婆了。”那边咬字不清,有重重的颤音,紧接着是悠闲伸着懒腰的愉快哼吟声。

“那就再熬熬,我还没见过你黄脸婆的样子。给你买好了机票,一个小时后飞崇明,带个助理过来,帮我处理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女声听见前?半句,准备了一大堆埋怨的说词,等宛忱讲完后面的话,脸色蓦然大变,立即加重了语气,严肃的问:“出什么?事?了?很严重吗?”

宛忱能听到对方忙手忙脚开始收拾行李的声音,不等他回复,女声已经低沉下来,高跟鞋在地面发出一排哒哒声响,每一步都踩的稳重而有力:“马上过来,机场等我,既然棘手,路上给我说明详情,明天就开始着手去办。”

“好。”

听着这通电话挂断,一旁的林裴更加迷茫了:“这是找了个律师?”

“嗯。”宛忱把航班信息发给了那人,对方会意的回过来两个字母:OK。

林裴摆了摆手道:“蝎子和王大忠也请了律师,姓杜,我和费鸣查了一晚上,全国排名前?二十,别说找一个比他厉害的困难,就是费用上倾家荡产咱也高请不起啊。”

宛忱终于笑了出来:“没事,亲情价,谈城出得起。”

林裴幽幽的伸着脖子问:“是……谁啊?”

“穆歆雅。”

“别别别别别,可别,她可是首屈一指的大律师,咱四个加起来都不一定请得动她。”林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而且人不一定能有时间,网上说她的律所每天接案无数,咱这就算经济上负担的起,穆律师说不定还瞧不上这种小案子呢。”

宛忱仍然笑着没有说话。

过了好久,林裴才回过神,虽心下了然,还是不可置信、明知故问了一嘴:“她……是你什么?人?”

只听宛忱神色淡定的开口道:“我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