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步行

“沈存这几日常去丞相府?”饭桌上再无人说话,安静了许久,先开口的男人抬手夹了筷菜给身边的女子,神色并无多少温柔,但是已然让在暗处瞧着的人震惊。

“你没瞧错?”书桌后那人冷眼看着地上跪着的人,抓着书的手又多用了几分力道。

他这个皇兄啊,冷清了这么些年,现在居然有了带妻弟去用膳的好习惯。

他倒是悠闲自在,却折了自己一臂。

扶云城的事情,父皇已经有些不高兴了。

“主子,国都里,已经起了些许风声,是关于您的后院。”地上跪着那人犹豫再三,才开口回禀了上来。

若是他们置之不理,恐怕这事会越传越广。

那位程家表小姐也是,若不是她在主子面前不情不愿的样子,贵妃娘娘也不会这么快便给主子定了亲事,到现在进退两难的地步。

虽只是些主子的后院之事,但是若是闹得沸沸扬扬,对主子的形象也不利。

“去请皇子妃过来。”桌后的男人叩了叩桌子,神色逐渐和缓起来。

既然是流言蜚语,那掐了由头,就没什么危害了。

“是。”那人低头应下,起身退了出去。

“殿下,是三皇子的人。”迟行在马车外低声禀告,并未让不远处正在道别的姐弟二人听见。

他在殿下身边伺候多年,自然不会连被人盯梢都察觉不到,只是无伤大雅,便容了对方一次,以免打草惊蛇。

马车上的人并未出声,过了片刻,迟行又接了一句,“属下并不明白,那几人怎会对皇子府的事情如此一清二楚。”

他本是不怎么听得下去那二人随意议论皇子家事的,但是殿下不许他插手,他也只好按耐下那个心思。

倒不是维护二皇子,只是那程家小姐,也曾是国都甚有名气的才女,嫁了人身份低些也便罢了,还沦为了旁人口中的谈资,对一个女子而言,总是不太好的。

“李家。”马车上的人开口提醒了他一句,而后便彻底安静了下去。

若是程家许了李家什么好处,程家女肚子里的孩子李家自然不会计较,但是若是没有,那便不奇怪了。

“原是如此。”迟行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点了点头,也明白了过来。

只不过,不知道礼部尚书若是知道他的女儿用这样的手段,会不会着实头疼一番。

这招,可伤的不只是三皇子院子里那位。

二人说话间,褚雨已经缓步往马车而来,她并未入丞相府,而是将人送到便折了回来。

殿下道是有事需去处理,她自是不好在此处在耽搁时辰。

入了府门,便要在府上耗费许久的时间。

她只好将曲谱交给阿生,替她带给大姐姐。

马车稳稳当当的走在路上,往刑部而去。

“孤需得去刑部一趟,你先行回宫。”太子殿下伸手抚了下眼前人的发丝,将手上的书放到了一旁。

“是,臣妾知道了。”

褚雨眼巴巴的瞧着他,虽有些舍不得,却也明白,这人陪了自己大半日,自然还有公务要忙。

男人随手将一个油纸包递给她,才起身下了马车。

等马车再次行进起来,褚雨才将其拆开来,里面是几块桃花苏,看起来香甜细腻,还泛着淡淡的粉色。

“如何?”刑部大门处已经有人侯着了,在看见太子殿下时便迎了上来。

“回殿下,那位程,不是,犯人重伤,幸亏有殿下的人出手相助,使得暗箭偏离了几分,否则,那箭便射中了要害。”

那官员神色有些忧愁,脚下不停引了人往里头走。

“护送的人折了近半,对方是铁了心要灭口。那位应当是知道些东西。

还未动刑,手下人不知轻重,微臣怕不小心让人丢了命去,只划了件牢房出来将人单独收押。”

刑部审重案犯人的规矩都是,各种不伤人性命的刑法先上一遍,等犯人自己软了骨头,才好审问一点。

这是上一任刑部尚书留下来的规矩,生生把刑部大牢关出了前朝锦衣卫的架势来。

不过即使如此,那些犯了出不去的案子的犯人也不愿意落到太子殿下手上,而是宁愿受些皮肉之苦。

因为太子殿下攻的是心。

他们刑部虽隶属于太子治下,却也有自己的一套形式法则,但是这案子,背后牵扯了许多势力,他们自然不想出头担着。

不是不忠心,是怕担不住,反倒是坏了事。

大牢里光线有些昏暗,各件牢房里,关着形形色.色的犯人。

他们一直走到最里头一件,才堪堪停下。

那件牢房相邻和对面的牢房都未关人,与其余犯人远远的隔了开来。

“罪臣,参见太子殿下。”牢里那人在看见来人时,已然双股颤颤,冷汗自后背滑下,腿弯一软便跪了下去。

在抓捕的人上门的时候,他都还自信满满,他是程家人,旁人自然轻易动不得。

遇上刺杀,他也能勉强安慰自己,既然他没死,就必定会有人忌惮他可能会开口说的那些事情,从而把他捞出去。

可是在看见来人是,他已经彻底绝望了。

怪不得,程家干脆利落的便放弃了他,甚至要杀他灭口。

落在太子的手中,他活不成。

完了,全都完了。

“程大人,你可想清楚了?”一路跟着太子殿下进来的那个官员上前了一步,脸色严肃了起来,语气甚至带了几分威胁,“

您如今的情况,可撑不起我刑部的刑具了。

谁不知道,进了刑部的大牢,有几个能安然出去的。更别说,抓您之前,可是已经证据确凿。”

那人颓然的跪在地上,双手止不住的颤栗。

“我说,我说。

还请殿下放过我的妻儿,是罪臣糊涂,他们并不知情啊殿下。”

“出去。”一直沉默的男人终于开口,站着的那官员便立刻退了出去。

虽然他并不知道太子殿下究竟要查些什么,但是也隐约猜得到,必定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好奇的事情。

“殿下想知道什么,罪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程序长拜了下去,脊柱再也直不起来。

那怕只是去拿他的人找出的那些金银,已经是将一切都摆在明面上了,为今之计,也只能求殿下不要祸及家人了。

“当年那条船上的人,是你还是程家?”

“什么?”程序愣了愣,倒不是不清楚是哪条船,但是那船,原本就是为戴抚巡设的局。

只是他不清楚,太子殿下问的为何是那些人,而不是他们做了什么。

“殿下,那条船上有硫磺和硝石,若是戴大人选了救人,连自己都得折进去。

至于上了那艘船的人,只是几个土匪而已。

是他们找上的罪臣,要拿过扶云城的那船物资替罪臣升官进爵开路。

只是那戴大人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人救不得,选了任由船沉。

而船上那些人,都被下了药,凿船威胁戴抚巡的那人,也是他们找来背锅的。

与程家无关,是罪臣一时糊涂啊。”

他已经出不去了,断然不能连累兄长。

路上刺杀他的人,必定是程家人,但是绝对不会是兄长。

他这条命,是兄长一手拉回来的,哪怕是死了,也不能累及兄长。

再者说,那些匪徒,要的是物资,与程家绝不会扯上关系。

“程序,你本能平安过一生。”太子殿下的语气平静,未带丝毫怜悯,只是说出了事实。

若不是有人步步引着,促使着,依着眼前人的心性,只怕终其一生都只是个升斗小官。

程序不贪财,他敛财无数,也只是为了旁人做嫁衣。

只是,他恐怕还觉得,那是他一厢情愿,而不知道,是有人处心积虑。

是个痴人,可惜太天真。

太子殿下并未多留,眼前情形已经十分明了,眼前这人,恐怕并不知道,那所谓‘土匪’的真实身份。

“殿下,如何?”等人出了牢房,立刻有人迎了上来,正是刑部侍郎齐岁。

“让人签字画押,按律处置。”

“是,下官明白了。”齐岁拱手应下,跟在了男人身后,微微叹了口气。

“褚生在你手下?”

“回殿下,是。”齐岁点头,二人一路往大牢外而去。

“那位虽年轻,但是潜力不错,近几日也在接差事,表现尚可,若不是经验欠缺,应当是极为合适在刑部任职。”

他是真的没想到,十六七的公子哥,居然查起案来也能得心应手。

虽有瑕疵,但是也不难理解。

毕竟是不识疾苦,不知人心险恶的公子哥,有些事情,难免接受不住,但是好在性子挺坚韧,前一日受不住,回去睡一觉自己调节好次日还会接着来。

他本以为,是丞相府的二公子过来体验官场,早晚要走,现下,是真的将人当成了徒弟在教。

“不必特意照顾。”太子殿下慢了半步,特意提了句。

褚年是褚家人,自然得经历磨炼,担得住日后的担子。

看在太子妃的面子上,他会提携褚家,但是也得褚家人自己争气。

“下官见过太子殿下。”

等人出了大牢,便刚好迎上了等在外间的人。那人一身朱红色官服,姿态谦卑的拱手施礼。

“齐侍郎也在。”

“中丞大人。”齐岁率先迎了上去,拱手还礼。“真是稀客,难得御史中丞大人莅临刑部,下官有失远迎,还请中丞大人恕罪。”

“大人客气了。”那位御史中丞大人神色温和,二人一副友好同僚的架势。

“中丞大人可要去刑部坐坐,虽然刑部的茶水不比御史台,但也能勉强入口。”齐岁拦在人前,脸上笑的和气,话里却有些膈应人。

御史台和刑部其实一直走的不怎么近,刑部是太子一系,御史台在程家手上,两个对上的时候,没少有不给对方面子的时候。

导致如今,有些御史台的官员甚至进不来刑部。

“不必劳烦齐侍郎,本官此次来,是有事相求于太子殿下。”程度并不在意,只是越过齐岁与太子殿下说话,态度诚诚恳恳。

“殿下,序弟虽糊涂,却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下官能理解殿下要给戴大人和百姓一个交代,但是他毕竟是我程家人。

身为兄长,下官只想求殿下,稚子无辜,留他一条血脉,祸不及家人啊。”

“中丞大人,您就职于御史台,为御史台之首,行纠察百官之职,怎能不知,律法无情,纵是天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

齐岁神色淡了几分,他已经拦着不给人开口的机会了,但是这位中丞大人,未免太过自信。

“总不能说,这牢里关不得你程家人?还是说,这律法,得随着您中丞大人变更?”

这话已然有些重了,但是对方仍是脸色都未变。

“齐侍郎严重,本官来此,是尽情分,并非阻碍刑部查案。”程度退了半步,朝着齐岁身后的人躬身拱手。

“中丞大人,”齐岁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身后之人拍了下肩膀,只能往一旁退开一步。

他不过一个侍郎,对方是御史台中丞,这礼,他自是受不得。

虽不是拜他,但是他也需侧开些。

殿下好意提醒,他自是明了。

“中丞大人,若是论情分,何必让他走上这条路。”男人声音清冷,在日光下,似乎一切阴私都无所遁形。

“是下官一时失察。”程度维持着弯腰的动作,语气里带了几分愧疚。

俨然是个关心手足的好兄长。

“中丞大人,请回吧。”男人只留下这一句,便迈步离开了原地。

“刑部的茶,可能无福招待大人。”

待人走远,程度才直起身子来,站在原地叹了口气,才转身离开。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序弟时,他也不过十几岁,当时的序弟,看起来畏畏缩缩,丝毫没有世家子的气魄。

不过也不奇怪,序弟本就只是程家旁支的一个庶子罢了。

如今这局面,只能怪其行事不够周全。

程家,救不下他,便只能送他一程了。

“殿下,牢里那位程大人,没了。”

太子出了刑部之后,是步行回去的,远远的瞧见宫门时,便有暗卫出现来禀。

“中丞大人去探视了,再之后,那位便自杀了,以血在墙上留了遗言,只说认罪,以及为家人求情,是咬舌自尽,救不活了。”

暗卫跪在地上等了许久,也未听到指令,终于忍不住抬头,只见那人脚下未停,依旧往宫门而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只衬的那人背影修长,带了几分难言的寂寥。

暗卫无声退到了暗处,不再逾越。

其实太子殿下步行回宫并不是因为马车先走了,刑部常备着他用的马匹,怎么也不至于要他步行。

只是他觉得,有些事情,需得安静想想。

程序的死,并不是什么奇事,让程家人探视,就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了。

活人能交差,死人自然也可以。

“殿下,太子殿下已经往东宫来了。”青禾往自家主子手边递了杯茶,低声禀了句。

“听来回话的宫人说,太子殿下是步行回来的。”

“殿下,您回来了。”褚雨并未迎出宫门,而是侯在了殿外,屈膝向其行礼。

太子殿下没有答话,而是顺手将人拉了起来,而后并肩往殿内而去。

“殿下可是心情不好?”褚雨有些担忧,本来她今日是很高兴的,可是自听了青禾的话之后,她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子不安来。

“并未。”太子殿下依然牵着她,闻言有些微诧的看了她一眼。

若是从前,他是无意解释的,但是今日收到的信中提及了,夫妻之间,要多交流,才能更为和睦。

“步行是为了更清晰的思考,并非因为心情问题。”

这个习惯,他已经坚持了许多年了,一个人独行,能保留极大的独立思考理智,做出适合的决定。

“可是刑部的事情让殿下头疼了?”褚雨问出口才察觉自己说了什么,常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在,她已经逾越了。

“不是,母妃来了信,道是今年除夕宴时,会回国都。”太子殿下并不介意,而是垂眉答了句。

有诗道,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既然许了妻位,有些事情,他便给了她过问的权利,只是,他思考的事情,并不必要引她烦心。

“殿下,”迟行匆匆而来,在踏进殿门的时候,才堪堪慢了几分,拱手向殿内携手的二人行礼。

“太子妃娘娘。”

“迟侍卫何事如此惊慌?”褚雨疑惑的看了他一眼,略微不解的问了句。

她入东宫这些日子,还未见过迟行这般失态过呢。

“虞家三年前送来的那位美人,下令挖了冷宫的那些蔷薇。”迟行脸色并不好看,就算那些花并非殿下或者皇后娘娘所种,但是所祭奠之人,毕竟是娘娘和殿下所惦念的人。

殿内的男人神色愈发浅淡了几分,眉眼低垂,“告诉虞家,若是教不好人,便亲自下去赔罪。”

他对虞家如今的那些人,并无半分怜悯。食肉啖血,那些人,实在太过贪得无厌。

“是,属下这就去。”迟行应了声,转身退了出去。

是他们久未动过手了,让旁人忘记了,虞家那位,并不是他们想欺,便欺得的。

虞家美人?

褚雨仔细思索了一番,才在记忆里对上号,那位,应当是当今圣上近年来的新妃,虽远远比不过程贵妃,但也算是受宠。

只是,蔷薇花是有何渊源不成?

“母妃闺中时,有一好友姓虞,出身皇商之家,虽为女流,却是巾帼不让须眉,一力将偌大家业担了起来。”男人在软榻落座,才低声开口。

“孤幼时,常得虞家姑姑照料。”

“那虞姑姑现在何处?”褚雨其实有了几分猜测,却不愿意相信。

她记得,自己四五岁的时候,国都中曾有一事闹的沸沸扬扬,说是有个才貌双绝的美艳女子十分烈性子,因为城中流言,最后跳了护城河。

那女子,似是姓虞。

当时她年纪还小,之所以有几分印象,也不过是无意听见有人说那女子品行过人。

至于其中详情,她是不知道的。

而此事,后来也变成了旁人口中提不得的禁忌,不知是约定俗成,还是有人刻意抹去了痕迹。

“虞家姑姑最为喜爱大红色蔷薇花,因为她的意中人曾告诉她,大红色的蔷薇,最是衬她。”

提起旧人,男人的神色出现了几分缅怀,只是很快便消失不见。

“后来有人对她动了心思,用了手段设计于她,散播流言逼迫其就范,虞姑姑性子烈,却又不能对抗那人,便选择了以死证明清白。

母后迟了一步,未能将人救下,她的心上人那时并不在国都,得到消息之后,已有多年未入过国都。”

“所以殿下,是因为虞家姑姑,才那般不喜有人随意污女子名声吗?”褚雨眼眶已经红了几分,起身到男人身前,伏在了男人膝上。

让虞家姑姑无法拒绝的,应当是当朝天子。

毕竟虞家当初,产业遍布严国,一般人,应当是不能随意为难她们。

且,宫中的那些蔷薇花,已经是证明了。

那样的女子,以那样的悲烈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何其无辜。

同为女子,她自然猜得到,那位美人,针对的不是花,而是人。

不管那花是何人所种,如此对一个已经逝世之人,着实过了些。

“口舌如利刃,常伤人于无形,如此行事,太过歹毒了些。”太子殿下伸手抚着她的发,语气清淡。

人言可畏,从来不是那人清白于否能决定的,世人本就对容易对女子生出偏见来,那些莫须有的指控,可能会毁了一个人的一生。

“不必在意此事,孤会处理。”

“好。”

一个时辰之后。

浴池里水雾缭绕,隐约有人影浮现,身姿窈窕曼妙,晚风吹过的时候,使得阻隔开视线的轻纱微微颤动,荡开层层涟漪。

“殿下呢?”女子伏在浴池边,声音清脆悦耳。

“太子殿下去书房了。”有宫人低头答了,而后便听见,有人踏水而出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太子殿下看起来不怎么心软,但是其实他挺重感情的,又心怀天下,对三皇子也不怎么狠心。

毕竟三皇子只是傻,并不能算坏人,只是立场相悖。

这是一更,二更看听风晚上什么时候写完,这两天忙起来了,听风白天都没时间码字,就保六争九?哈哈~笔芯,本章评论有红包呀~截止今日二十四点~